三十四章
謝璵算不得太學生,他年紀過幼,只是因衛太傅對他寄予厚望,故而讓他七歲時便前去旁聽而已。可既然是衛之銘的外孫,那麼太學博士也多將謝璵當做正經的太學生一概而論,就連每年春太學生的射策都不忘爲謝璵也備一份試題。
射策多用於選士,乃是考校經學之法,將試題書於策上覆於案頭,由太學生隨意拈取作答,由難易分甲乙兩科等,由成績排名列序,中策者則分授官職。
謝璵是趙王的身份無需任官,又年僅十歲,參加射策純屬湊個熱鬧走個過場,只不過是爲了讓衛太傅對自己外孫的才能心中有個數罷了。是以他也不算十分用心,乙科射策堪堪只得了個倒數而已。他自以爲這算不得什麼大事,可衛太傅卻發難了下來,將他喚去太傅府足足訓了一個時辰有餘,末了又再三嚴令他不許出宮玩鬧,只能在端聖宮枯坐讀書。
對此謝璵自然是委屈的,據說他的亡母衛太后生前博學多才通讀詩書,謝璵不猶默默的想自己讀書的天分大約是隨了先帝,可他要讀書讀好有何用,莫非他也要去當個官玩玩麼?
衛昉告訴他,他雖生來便是天潢貴胄卻也不可不明事理不通大道,若是他始終放縱紈絝,日後必會禍害百姓在史書留下罵名一筆,這是衛家及他的父母都不願看到的。
謝璵心說他纔不會禍害什麼百姓呢,舅父不妨看看他是多實誠安分的一孩子啊,大道理什麼的平日裡聽舅父唸叨唸叨就懂了,何必去背誦那些囉嗦的四書五經?聖人之言讀多了他又不會成爲聖人,不如就讓他安安心心的做個凡人好了。
可惜可惜,他的不情願無人理會,照舊被送回了端聖宮,宋內傅從跟着謝璵自衛家回來的內侍口中聽得了衛太傅的叮囑,二話不說便把謝璵鎖進了書房,將一干玩物盡數收好只留下筆墨和成堆的書籍與謝璵作伴。架勢堅決的讓謝璵都禁不住在書房內不顧儀態的捶門哭號,鬧着要出去。
謝璵想他一定是被騙了,據說宋內傅是阿母生前最忠誠的心腹,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其實宋內傅是外祖的奴婢纔是,外祖說什麼她便做什麼,全然不顧他是他阿母留下來的孩子,真不知他阿母若是泉下有靈,看着自己兒子這副模樣會不會心疼。
他在書房裡啃了兩天的筆頭,到了第三天終究是熬不住了,如往日裡每一次對付宋內傅那樣開始大哭大鬧,午間宮人送食,他扭頭繼續鬧,頗有義無反顧的凜然氣勢,鬧了大半日終究還是將宋內傅鬧了過來,然後二人討價還價。
謝璵說他要出去,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出去也行,總得準他在端聖宮的庭院內散散心。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散心也行,總得給他找份雙陸、格五或是六博棋來解悶。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說他不玩棋也行,總得給他找個伴讀來說會話。宋內傅說不許。
謝璵終是忍無可忍,一怒之下當着宋內傅的面將盛着食饌的白瓷碗碟摔了個粉碎,“你悶死孤也是死,孤自己餓死也是死,孤倒不如餓死自己算了!”
宋內傅有所鬆動,“既然殿下執意如此,那找個伴讀作陪也不是不行。”頓了頓,又道:“只是老身有言在前,殿下不許找平素裡交好的那幾位公子伴讀。”
謝璵有些訕訕,柳禕、衛樟、賀談元等人常日與他胡鬧,南北宮中早就惡名遠播,果然連宋內傅都一清二楚了。他清清嗓子,“孤要織雲閣的諸娘子伴讀。”
宋內傅一張臉板得比鐵塊還硬,“還請殿下另覓他人,端聖宮中識文墨的宮人內侍不少,不妨讓他們……”
宋內傅的話沒有說完,謝璵舉起了最後一隻完好的碗,裡頭盛着還有餘溫的湯餅,隨着瓷碗破碎之音響起的,是宋內傅無奈的妥協。
於是正在織雲閣內安然練琴的阿惋,在還沒有弄清究竟發生了何事的時候,便被端聖宮的一衆內侍急急的帶了過來。
房門落鎖的聲音清晰可聞,阿惋環顧這間素淨到近乎單調得書房,又看了看謝璵,“這麼說,我是被叫來同你一起關禁閉的?”
“算是。”此獠非但面無半分愧疚,還滿一副理所當然的笑,“你坐下陪我聊聊?”
阿惋琢磨着此事已成定局,自己看來是無力抗爭了,也就認命的在謝璵對面席上坐下,“殿下想聊什麼?”
謝璵手肘撐着憑几,托腮想了一會,“就聊這回的射策好了。”
“射策……”阿惋看着謝璵想了一會,“我記起來了,你之所以落得這番境地似乎就是因射策得了個倒數?”
“別提了別提了。”謝璵忙擺手,甚是赧然,“分明還有兩士子排在我後頭,怎生我就成倒數了。”
“好,不提你。”阿惋掩脣竊笑,“那就說說其餘太學士子好了。唔……素日與你打成一片的那幾位公子射策結果怎樣?”
“憐奴及阿南年紀小,所以他們並未參加今年的射策。”謝璵說。
阿惋點點頭,她知道賀談元及白歸南二人只比謝璵年長了兩三歲,的確太過幼齒,不到參與射策謀圖官位的年紀。
“崔六、阿柳還有樟表哥今年去了,無一例外的中策。”謝璵又說,大約也是心裡有幾分不平,語氣也壞了幾分,“皆是甲科,中策後封了郎官。”
“郎官是什麼?”
“郎官……郎官就是三哥身邊的近臣。年輕士子多願爲郎官,因爲近在天子身側,若是蒙了帝王青眼,日後必定前程無量。”謝璵一攤手,“所以我是真不知外祖要我也去射策是做什麼?我何需做什麼天子近臣,反正只要我願意我天天都能見到三哥。”
“說得有理。”阿惋頷首,“你不做郎官,你是趙王。”
“郎官這活還是讓他們幾個做好了,你說的不錯,我是趙王。”謝璵揚了揚下頦,將自幼養成的貴氣展露無遺,又想起了什麼,“不過今年做郎官的人可多了。”
“此話怎講。”阿惋疑惑的皺起秀眉,“今年的去射策的太學生很多麼?”
“倒不是說太學生多了,誰說郎官非要太學生射策可得。”謝璵咂咂嘴,“譬如任子、貲選,皆是可被選爲郎官的好途徑,換句話說,只要有權有勢,便有高官厚祿。今年更爲不同了。”他猛地湊近阿惋,故作詭秘的眨眨眼,“今年又有一新的選官之制了,你猜是什麼?”
阿惋老老實實的搖頭,“我只聽說郡國選人,有察舉孝廉之制,別的我就不知了。再說這等朝政事,豈是我一個女子該知道的,裴先生說了,‘牝雞無晨。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謝璵忍不住拋了個無奈的眼神給她,“你裴先生說得這句話出自《尚書》,她不將尚書中的大義教與你,盡斷章取義的選這些話告訴你是什麼意思?你以後少聽她胡說。她是你師傅我也是你師傅,你聽她得還是聽我的。”他坐直,接着方纔的話道:“要說這新的選官之制,還真是聞所未聞。”
阿惋才被他訓了一通,聽他後半句話又不猶擡頭問道:“是什麼?”
“月初新下詔,令郡縣有才學者,不論門第,皆可自薦入朝。”
“自薦?”阿惋愕然,士人多以自謙爲風度,而朝中多中門第郡望,這不論門第的自薦之法……的確是聞所未聞。
“起初我也是被嚇了一跳。我當時還想是朝中那位奇人提出的此法,且不論弊利,單提出此法,就足以證明此人大膽有奇思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三哥親自下的詔書。”他改跪坐爲趺坐,整個人都趴在了憑几上細細思量,“三哥從來不對政事上心,這旨意八成不是他的意思,我猜幕後謀劃的要麼是承沂侯,要麼——是你的姑母。聽說後來諸太妃還從宮中派出內侍微服各地,暗尋郡國才俊。”
“那他們究竟是要做什麼呢?”阿惋急忙問道。諸太妃是她姑母,承沂侯算得上是她姨父,且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與她利害相關,她沒法不去理會。
“大約是爲了栽培一批屬於自己的勢力吧。”謝璵摩挲着下頦,學着外祖和幾位舅父一般像模像樣的分析朝政,“但這法子是行不通的。”
“爲什麼?”阿惋下意識的問。
謝璵湊過去伸手戳了戳阿惋的腦門,“用這裡想,別老問來問去的,我肯答你,別人可不一定。”
連謝璵一個十歲孩童,都可以輕易的猜出清安十年三月初這一道詔書發出後的結局。之後的事實也的確如他所料,蕭國的大權由士族把持已久,上至天子下至黎庶都習慣了看重爲官者的門第,是以縱然有寒門出身的人得以藉此躋身朝堂,也大多是遭排斥冷落的,或許偶爾有幾個有真才實學的被士族收爲掾屬令史能一展抱負——可寒門出身的人,有幾個才學比得過生於庭階的芝蘭玉樹?黎民庶人,在這偏安亂世一隅的蕭國之中,能有口飽飯已是大幸,有那個農夫商賈能有餘力做到識文斷墨?
諸太妃是出了一招昏棋——當時的許多人都是這樣以爲的。
可誰也不知道,最初的暗流,便是起於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