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分裂羣豪並爭的世道已經持續了很多年,一把烽火點燃八荒六合之後百年未熄,在天下動亂之中安寧只片刻存於寸土之間。諸國之間的邊界在多年的兵馬廝殺的血中被漸漸劃出,蕭國據蜀地,北面宣國,東面爲燕國,東南面接壤樑國與蠻夷之國慕越。可於蕭國而言,這些都算不得心腹之患,真正使蕭國憂慮的,是西邊的烏奴。
烏奴人是西面雪山之上古老的蠻夷,披髮左衽,結繩記事,羣山峻嶺間各部族分散,統治者稱“大汗”,他們不事農桑極擅漁獵,男子個個面刺圖騰猛獸,戰時兇悍猙獰無比。蕭元帝時烏奴各部由吉達汗征戰一統,自此後便成爲蕭國背後的強敵,他們本就世世代代生長於高山雪崖之間,蜀地所謂山巒天險江流天塹於他們而言不過是個笑話。故此,自元帝時便只得以和親及通商來換取和平,文帝晚年時烏奴人因王權之爭而分爲東西兩部,惠帝繼位之初掌權的國丈衛之銘便迅速抓緊時機派兵聯合西烏奴夾擊東烏奴,使兩部都蒙受重創,這纔有了十餘年的西境太平。但一二十年的時光飛逝,東烏奴也漸恢復了元氣,有了復仇西邊同族償還當年之辱的意圖。
但西烏奴曾是蕭國盟友,東烏奴大汗扎青爲斷後顧之憂,便於西征前親使蕭國,以求與蕭締約結盟。
扎青汗率使臣踏上蕭國領土時是三月十二,而京畿驛站急傳消息說扎青汗不出兩日將臨桑陽城下時,不過是清安十三年的四月初十,行程之迅疾令人咋舌。朝中因此引起不小的騷亂,未料到扎青來得竟如此之快,邸舍及禮樂事宜都尚未由大鴻臚打點妥當,京中巡防未由司隸校尉佈置妥帖,於是各方各部都亂作一團,以至於連張貼布告清空街巷道路以迎賓的重要事情都被忘記了。
是以四月十一那日,未得消息的承沂翁主由繼嘉泉的別業返回帝都時,便不巧遭遇了這些騎馬飛馳氣勢洶洶的蠻人。
生於貴胄之家錦衣玉食養就的人未必有一副康健體魄,多年養尊處優反倒有可能養下一身的病。謝亭瀅雖不算身嬌肉貴但體質偏弱了些,今年開春時便犯了咳疾,帝都五十里之外有湯泉名繼嘉,於她養病有益,她便聽從父親安排去了。到了四月時覺得咳疾稍愈,掛念家中親人,便提早踏上了回帝都的路。
她帶着的護衛並不多,乘牛車一路慢行。她坐於鋪設了軟羅席的車內悠然刺繡,重重青紗幔帳垂下遮蔽車內的人與車外的景,偶爾風過掀起紗帳,一瞬流瀉金光映照她仍舊蒼白帶病容的如玉容顏。
忽然,她聽到了馬匹奔走的蹄聲,似乎是有一大隊的人正策馬奔來。她的臉色一變,將簾帳掀起往外看。隨從侍衛顯然都有些慌,侍女滿月下意識的後退幾步緊緊的貼着車廂壁聲音發顫,“翁主,不會是山賊吧……”
“如果是山賊倒不用怕。”她沉聲安慰道。
對方來得很快,幾個呼吸的時間便看到了天盡頭獵獵旄旗,接着是一大羣的人馬奔涌而來。
“是、是胡人!”有人眼尖看清了馬上人的衣裝與漢人不同。
謝亭瀅想起了前些日子得到的烏奴人來訪的消息,趕緊道:“快,快避讓。”
可已然來不及了,這兒是一望平坦的原野,他們看到了胡人,胡人自然也看到了他們,遠遠聽見了一聲胡語像是有誰下達了什麼指令,緊接着騎馬的胡人一隊隊井然有序的奔來將牛車團團圍住。草原上烏奴人捕獵便是這樣,依靠速度與合作將獵物圍困。只是今日的獵物不再是野鹿野牛,而是紗車中的美人。
胡人約有數百人,依靠不足三十人的侯府部曲想要突圍是不可能的事。謝亭瀅吩咐諸人勿要妄動,然後便放下簾帳在車內端坐,任憑外頭的胡人呼和大笑不斷,她只一言不發。
“嘿,這是哪家的小娘子。”有一會漢語的胡人上前,謝亭瀅的車架精美華麗一望便知是權貴家的女眷,可他口吻中並無敬意甚是輕佻,“我等乃是西方可努噶天神的子民,來爾蕭國見爾帝王,誰知你蕭國道路彎岔頗多忒煩人心,故問小娘子一聲,前往桑陽城的路怎走?”
謝亭瀅猶豫片刻,在車內喚來侍女滿月。滿月貼着簾帳聽她低語,代爲轉達,“這是承沂侯府的翁主,爾曹休要放肆!若貴國誠心來訪,不妨告訴貴使,沿此道前去五里,便有亭驛相候,若貴使當真是失了道路,不妨去那一問。”
“承沂翁主……”那烏奴人喃喃了這個詞,望向車簾的眼眸中陡然多了熱切的貪婪之色,他驅馬走到一高壯的男子馬前,先是恭敬的按肩行禮,然後用胡語說了些什麼。
那男子五十有餘,鬢髮雖有蒼白但面容不顯老態,頰上刺着猛虎更讓他給人一種兇狠之感,他耳上掛着黃金耳圈,脖上是黃金雜骨珠的項鍊——這是烏奴族人最尊貴的裝扮,他開口,用胡語說了什麼,嗓音沙啞森寒,可他脣角卻勾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會說漢語的男子便又用略爲生澀的漢語喊道:“聽聞承沂翁主是蕭國遠近聞名的美人,我們大汗仰慕已久,請翁主下車一見。”
清安十三年時的謝亭瀅的確已出落成沉魚落雁的美人,其實她平日裡少有幾次在人前露臉,只是由於她承沂侯之女的聲份,多有好事者喜津津樂道於她,久而久之美人的稱呼便傳遍了蕭國上下,鄉野間的黃髮垂髫都知承沂翁主的名號。扎青汗入蕭一月,就聽說了她。
這是極無禮的請求,在場的漢人無不變色,可車簾中謝亭瀅的聲音依舊沉穩,滿月忍着怒意與恐懼聽她將話說完,然後朗聲道:“翁主說,大汗到了帝都自有大鴻臚的官吏接待,她身爲女子私見大汗於禮不合,望大汗見諒。”
扎青汗聞言再度開口說了句什麼,由人翻譯過去,“大汗說,道路曲折,懇請翁主同行引路。”
說是引路,誰知無禍心包藏,謝亭瀅依舊拒絕,滿月將她的話傳達,“翁主說,牛車行緩,恐誤了貴使行程,還請貴使沿方纔所指之路先行。此處已近桑陽外城,想必大汗很快便能到達帝都。”
如此三番兩次的推拒終於是讓蠻人生了怒意,扎青汗再度開口,聲音中已有了幾分不耐,這回他說的是漢話,無需人轉傳,衆人可以清楚的聽聞他的威嚴,“我堂堂烏奴大汗,可努噶天神之子,你竟不下車跪拜?”
許久的沉默,然後青紗簾幔掀動。
一隻纖纖素手自簾中探出,膚如白玉,瑩瑩生輝,指甲是飽滿的橢圓,五指修長柔軟——這是美人的手,如柔荑。但這隻手中還握着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長不過一尺,可握於美人之手卻不得不讓人驚詫小心。
“我聽聞烏奴此番前來蕭國是爲結兄弟盟約,既是兄弟,那我朝天子便爲大汗手足,我乃天子堂姊,亦與大汗同輩,何需下輦行禮?何況我漢人尚禮儀,我爲女子輕易不見外男,望大汗莫要強求。”握匕首的手更攥緊了些,“若大汗執意,我必叫此處血濺三尺,先斬殺首先來掀我簾帳之人,再刺喉自盡以免受辱!”
車簾內女子的聲音清晰鎮定,有凜然不可犯的氣度,一字一句都浸着端莊的高傲,若有人敢放肆,或許她真的會毫不畏懼的刺下匕首。
僵持許久,金陽下匕首的光芒冷冷,扎青汗的眼眸亦是冷冷的,“好個膽大的女子……”最後他留下了這樣一句似是讚賞的話語,帶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一揚手,領着這數百人離去。
胡馬去勢如風,揚起塵煙滾滾,片刻便消失在這一片平崗,待一切散去之後,謝亭瀅的手終於不可遏制的發顫,匕首跌入了塵土之中。她抹了把自己的額頭,才發現額上是涔涔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