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雲閣中琴聲悠然,燈下是對坐的女子,一人撫琴,一人聽賞,俱是平和安謐的神色。
這些年來謝亭瀅出入北宮的次數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她與諸簫韶年歲相差並不大,二人又皆是喜靜的性子,見面的次數多了,自然也成了好友,雖算得上十分親密,但品琴鑑花賞景之類的事還是有些話聊。
“簫韶你的琴藝愈發的好了。”一曲畢後,謝亭瀅由衷誇讚。
“我不過是練得勤些罷了。”諸簫韶低下頭,微微一笑。
“聽說你的琴是阿璵那孩子教的,不過我方纔聽你那一曲《鹿鳴》,其中韻致卻與阿璵給我的感覺略有不同。”謝亭瀅想了想,道。
諸簫韶按住琴絃,故意笑問道:“敢問翁主哪裡不同了。”
“琴與心相通,不同的人奏同一支曲差別或許有如天與地、雲與水,你和阿璵性情迥然,琴曲之意有不同也屬正常。”她思量回憶了片刻,“我記得前些日子聽阿璵也奏過這一曲《鹿鳴》,他的曲中多疏狂閒散,而我方纔聽你的,別有清雅之韻。”
諸簫韶不猶笑道:“翁主竟還能聽他一曲,真是大幸大幸。”
“此話怎講?”
“阿璵近些年來格外好武,一日中有大半的時間是尋各個武將習武,與金吾衛比試,常弄得一身的傷回來。”說到最後一句話時語氣中自己都未察覺多了幾分嗔怪的埋怨,謝亭瀅捂着嘴偷笑,聽她繼續說了下去,“其餘時間麼,不是隨那幾位公子哥兒在城中胡鬧,便是在宮內帶着長壽四處閒逛。我猜端聖宮內的那些聖賢典籍想必都已蒙了層層塵灰了,至於他那張琴,也是好久都沒有碰過了。兒時他是說教我弄弦之道,可那不過是一時興致,之後還不是靠我自己鑽研。這些年除卻每月丟幾本琴譜給我便再未管過我,偏這樣還覥顏在我面前自稱一句‘爲師’。翁主你說他——翁主你笑什麼呀?”
“我笑、我笑兩小無猜天真無邪。”謝亭瀅是自幼以嚴謹禮儀教養出來的閨秀,平日裡言行舉止皆是再優雅不過,堪爲京中女子的規典範,如今日一般笑得不可遏制是少有事,也只怪諸簫韶平素裡寡言靜默,可提及謝璵時卻又滔滔不絕,這般小女兒情態着實讓謝亭瀅覺着有趣。
“哪裡就是什麼兩小無猜。”諸簫韶自然也明白謝亭瀅是在笑什麼,面頰微紅,“阿璵他遊手好閒玩世不恭不是衆所周知的麼?我說他兩句怎麼了,翁主休要取笑。”
“簫韶你這麼些年還是面皮薄,我這才說一句,你便聽不得了。”謝亭瀅打趣道:“不過你膽子倒是變大了,竟敢背後說趙王殿下的壞話了。”
諸簫韶亦笑:“我小時候膽子是很小麼?”
“難道不是?記得我初見你時你似乎不慎踩了一腳我的裙子,那時你才七歲是不足我肩高的孩子,我怎麼都不會爲難你,可你當時那一副驚慌的神情就好像我會吃了你似的。爲此我那日去更衣時還特地要了面鏡子,照照自己是否像吃人的妖鬼,否則怎會讓一個孩子如此怕我。”
諸簫韶回憶往事,半是悵然半是笑,“我那時才進北宮,許多事情都不熟悉,北宮是皇家居所,而我因出身不高常爲人所譏,更兼那時無依無靠,於是常懷惶恐之心,只覺得身旁的一草一木都是會要我命的。讓翁主見笑了。”
謝亭瀅柔聲道:“不妨事的。北宮處處金碧輝煌堂皇不必凡家,的確是尊貴得讓人心生畏懼,我記得我幼年第一次踏進這裡時,也是嚇得大氣不敢出,回來時發現自己早就汗溼重衫。”
二人正絮絮閒聊,門被猛地撞開的聲音狠狠得嚇了她們一跳。齊齊扭頭,看見匆匆闖進來的正是織雲閣的宮人珠兒。
諸簫韶治下寬和,幼年時因性情軟弱反被宮人欺辱的事暫且不提,只說她後來年歲漸長卻也依舊不知該如何嚴厲震懾下人,是以北宮有兩處地方的宮人最不識規矩,一處是端聖宮,那裡年輕的宮女內侍俱是謝璵的玩伴,早被謝璵領着一塊不拘禮法縱情放肆,除了端聖宮幾個管事外誰也不懼,另一處則是織雲閣這些被諸簫韶縱了許多年的宮人們。
珠兒生性莽撞大膽,如今夜這般不經通報直接進門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謝亭瀅平素最重禮數,此時不免皺了皺眉。諸簫韶見狀正要囑咐珠兒幾句,卻見珠兒喘了幾口氣後便又向她這邊奔來,滿臉的慌張之色,“不好、不好了!廣德殿那兒打起來了——”
“打起來?”廣德殿是什麼地方諸簫韶清楚,除卻謝璵八歲時在那扔了一次爆竹外,那裡一直是**之地。
珠兒聽說廣德殿那今夜宴請烏奴人,她心中好奇胡人的模樣,故而不顧諸簫韶的勸阻偷偷去了那裡想要見識見識,她說廣德殿那打起來了,總不會是旁人訛傳。
“究竟是怎麼回事?”意識到了事態不尋常,原本悠然坐着的二人忙站了起來。
珠兒跑得急,喘了好幾口氣才說出話來,“烏奴人要翁主和親,衛家的三公子便與烏奴人打起來了,打得可兇了!”
謝亭瀅倒吸口涼氣,有些站立不穩,踉蹌着往後退了幾步,怔神片刻後復又大步往前走,“我得去看看。”
“翁主等等!”諸簫韶忙去拉住她,“廣德殿既然出了這等事,待風波平息了再去也不遲。翁主現在若去了,或許……”
謝亭瀅搖頭,“此事因我而起,我非得去看看才行,萬萬沒有躲縮在這兒的道理。”
諸簫韶無法,只得跟隨她一同往廣德殿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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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奴蠻人生於崇山之間,自幼便習弓馬,氣力驚人。衛樟初和他們交手,便意識到了自己遇上了多麼難對付敵人。他們出的每一拳都重似千斤,他們劈來的每一掌,都挾着勁風。
據帕格說,同衛樟對戰第一局的呼格烈是他的第七個弟弟,是被派上場的三人中年紀最小的,也是力量是最弱的,可衛樟方纔與他打的那一場,就已然赴盡了全力。烏奴少年與他的年紀應當是差不多的,可力道遠在他之上,一上場便是毫不留情的一拳直擊,五步之外衛樟便能感覺到那種猛烈的殺意和如有千鈞的力道。
對手的每一次攻勢都極狠極重,衛樟算是練家子,卻在一開場時就被對方壓制得幾乎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憑藉靈活的身法閃避,是最後時間拖延得太長,呼格烈年輕氣躁不慎露了破綻,衛樟這才抓住了時機拼盡全力一拳重擊他後腦,一招制住了他。
沒有喘息的時間,他的四肢痠痛,他因躲閃不及而受了呼格烈一掌的肩胛還在疼痛,他就不得不去面對下一個對手。
現在與他對戰的是扎青的第四子提薩,這個瘦高的年輕人不僅有他弟弟的力道,更比他的弟弟要靈敏,於是衛樟的的沒有了優勢,只得與之硬碰硬。多年來的武訓讓他的體格比一般的世家子更好,即便才經歷過一戰,卻也在第二場開始之初勉強能應付眼前勁敵。
漢人先天的體魄或許不及胡人,好在兵甲更爲優良武術招式也更爲精巧,衛樟與提薩堪堪鬥了個不分勝負。
但這也僅是開局而已,早在第一局時便負傷的右肩漸漸遲緩,體力上的不支暴露,提薩出手毫不留情,在發現衛樟右手的不靈便後自然猛攻他右側,衛樟一時沒能格擋,被他踢倒在地,而提薩在他來不及起身之前又上前一腳狠狠的踩在他的後背。
劇痛讓他一瞬神智空白,鹹腥的味道涌上喉頭。恍惚間他聽見母親的驚叫,接着是滿殿的嘈雜。
似乎有人再叫住手?
不、決不能這麼住手。
事關蕭國的顏面,事關衛氏一族的尊嚴,他衛樟生來從未被人踩在腳下,怎麼可以住手!
他將血嚥下,猛地發力與此同時擡足踢向提薩,提薩被逼退讓,而他趁勢躍起,藉着躍起那一瞬的力朝提薩攻去,提薩慌忙格擋,卻也被衛樟一拳打破了鼻子,緊接着由被一下重拳擊中額角。
血流進了口中,激起了他的憤怒,他大喝一聲向衛樟腹部一拳,衛樟在再度倒地的那一瞬勾住他的脖頸拽着他一起摔倒,在落地時一滾,翻身,而後猛擊提薩眉骨。提薩亦毫不客氣的還擊。
這是一場搏鬥,屬於男兒之間的較量,兇狠而激烈。許多人掩面不忍視,許多人害怕得戰戰兢兢,而更多的人,則是緊抿着脣全神貫注的看着大殿中央的戰局。
這是屬於這兩個男人的打鬥,卻也是華夷之間的較量。
世家公子的身上已滿是傷痕,額角的血流下模糊了雙眼,他知道對手也不必他好到哪去,這一戰,他們都是拼盡了全力。
短暫的對峙,大殿中靜得只剩這二人粗重的喘氣聲,他抹了一把血,微躬起腰,眼眸沉靜得可怕,而對手舔了舔脣角溢出的血,滿眼都是殺意。
他們都在等待,等着對方先倒下,或是露出破綻。
忽然間,也不知是誰先邁出的第一步,他們向前衝鋒。
提薩的重拳迎面擊來,而衛樟不閃不避,亦以拳迎之。
瞬間靜默,骨頭折斷的輕響在靜默中清晰可聞。
早說了,若硬碰硬,衛樟不是烏奴人的敵手。
可提薩瞪大了眼,劇痛讓他神情扭曲,然後他緩緩倒下。
衛樟在犧牲了右拳直面提薩的那一瞬,左掌爲刃,劈向了對方脆弱的喉部,那一下,足以重創對方。
席上的烏奴顯然吃驚,用胡語喊着什麼。
而此時衛樟的神智也開始模糊,他搖晃了兩下,幾乎要栽倒。
帕格冷笑,“衛公子先別急着就醫,還有最後一場呢。你的對手是我,贏了我,你纔算是贏。”
“樟哥!”謝璵顧不得許多奔到殿中扶住他,瞪着帕格,“遲比一刻又如何?我樟哥負傷,你此時與他較量,就算你僥倖勝了面上又有光麼?”
“我們烏奴人從來只管勝負,不論面子。”帕格的臉皮卻遠比謝璵想象的要厚,“先前說好了要比,趙王是要反悔麼?”
“阿璵,你退下……”衛樟推開自己的表弟,強撐着上前幾步,站穩,揚起了下頦,“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