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說得一口流暢的漢文,可他依舊是悍壯的烏奴人。
他推開桌案,起身大步向殿內走去。他走近時人們才發現他比衛樟要足足高出一個頭,虎背熊腰,眸含兇光,每一步走來都凜凜生威。
“樟哥……”謝璵喚衛樟時尾音都有些發顫。
衛樟扭過頭,卻對這個表弟笑了一笑。
謝璵明白了,這個時候輸贏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絕不服輸的氣節,好比兩國相爭,輕易不降。
謝璵默默的後退,坐到了臨慶太主席旁,按住姑母因緊張而不住發顫的胳膊。
“我一會不會留情。”帕格笑,露出森白的一口牙,閃着殘忍的寒光,他低聲說道,用只有他和衛樟才能聽見的聲音,“聽說你是蕭國的世家子,皮嬌肉貴的,我勸你最好先認輸,否則被打死了,再好的榮華富貴就享受不到了。”
衛樟扯了扯脣角,一縷鮮血便順着揚起的弧度淌下,可他不以爲意,“帕格,我勸你最好不要懷揣太過愚蠢的念頭。我蕭國的世家子弟,哪裡就是什麼皮嬌肉貴的廢物!輸贏還未定,或許一會該收屍的,是你的父親。”
身上的傷痛在方纔說話的時間已漸漸麻木,他得到了喘息的機會,打起了精神在說完那句話後便向帕格攻去。
平素裡這個衛家第三郎給人的留下的記憶是一個名門的貴公子模樣,他披紫貂裘,束垂纓小冠,矜持且驕傲的策五花馬馳過桑陽街陌,談吐優雅而清高,他或許會配劍,但劍不過是貴胄自顯身份的裝飾,他或許會習武騎射,但人們只會讚歎衛家文武並重的家訓下又教養出一個好兒郎。人們從未見他如今日這般拼死血戰,每一次攻擊都帶着決絕的殺意。
從衛樟不顧一切的攻擊中人們依稀想起了在衛氏一族最初其實是靠軍功起家的士族,在很久很久之前,衛家的男兒行於行伍;想起了元帝文帝年間,每年在邊關戰場上死去的兵士馬革裹屍歸來時的悲慼;想起了惠帝初年爲了擊潰烏奴而舉國興兵,八萬將士浴血奮戰的往事;也想起了這回烏奴來使時的種種無禮和故意賜他們的羞辱。
烏奴與蕭國彼此對峙,而無論哪一方先露出頹勢,另一方就會毫不客氣的搭好箭矢。說是結爲兄弟國,可實際上誰又是真心結爲兄弟呢?
所以絕不可以示弱。
衛樟和扎青三子的對決,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
帕格感受得到少年疾風驟雨一般的進攻背後的虛弱,暫時他是落於下風,但他明白,如果不能速決,這個少年一定會輸。
帕格謹慎的防守,在衛樟力竭之時重拳猛擊他腹部,而後再一拳砸向少年的下頦。
衛樟倒地,一口鮮血吐出。
皇帝再也看不下去,他擡手,“夠了,到此爲止!”他瞪着扎青汗,兩國的主宰在一場決鬥後對視,皇帝從扎青的眼眸中讀出了得意與對蕭國的鄙夷。烏奴人來到蕭國除了謀求結盟,也是示威。他們曾經讓蕭國幾乎沒有還手之力只能苟且求和,在蟄伏了數十年後烏奴又恢復了他們的元氣,扎青這番來桑陽城,正試探着恢復他祖先的獠牙。
“我贏了。”帕格說。輕描淡寫不帶半分情緒,但這已是最極致的張狂。
衛樟試着想要站起,但沒有了力氣。
“不,你輸了。”卻有人開口這樣道,音色清朗,字字清晰。
廣德殿門前站着匆匆趕來的女子,衆人將目光投向她的第一眼,會感概她驚人的美貌,而後,會震懾於她眉目間的凜然。
最初由承沂翁主引起的爭端,最後亦由她的出場來收尾。
“翁主可不要睜眼說瞎話。”帕格冷笑,張手,“熟勝熟負這不是很清楚麼?”
“我睜着我的眼。”謝亭瀅說:“我看見衛郎中有勇有義,我也看見你們軟弱無恥!”她大步上前,小心的扶起地上的衛樟,不顧血污了她的羅裙。
“翁主言之差異。”帕格眯起了狹長的眼眸,“起先定下的規矩便是如此,以一敵三,這可是衛郎中也事先答應了的。”
“可你們定下這規矩,本就是不公。”謝璵搶着道。
“此事因妾而起,衛郎中應下不公之戰,妾在此致謝亦在此致歉。”謝亭瀅垂眸看着衛樟,繼而仰頭,雖是深閨女子,此時卻毫不示弱的直視着烏奴王子帕格,“王子說自己贏了,可妾卻以爲,王子是輸了!輸在品行。”
“翁主這話可是冤枉在下了。”帕格怒極反笑,“我父願求娶翁主,是衛郎中不服要來比試。論我們烏奴的規矩,一個女人的擁有權只要用拳頭決定的。可我父身份尊貴不便與郎中官比試,我兄弟三人平素合力都不是我父對手,衛郎中連我兄弟三人都不敵,如何勝得了我父?”
謝亭瀅平日裡爲人溫和,可此時她與帕格卻是針鋒相對咄咄逼人,“明知不可爲而爲之,足見衛郎中之勇。如此王子便是又輸了一個‘勇’字。”
帕格面上的冷笑已有了幾分猙獰的意味:“可衛郎中終究是輸了,任翁主巧舌利齒,輸了就是輸了。”
謝亭瀅沉默片刻,忽然清脆一聲笑道:“不錯,王子是贏了。可如衛郎中一般的勇者我蕭國數不勝數,王子莫非能一一都贏了麼?”她肅然,一字一頓,“我要嫁的,是有勇有義之人,等閒莽夫,我不屑委身!”
她說她要嫁有勇有義之人,她說她不屑等閒莽夫。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擲地有聲。舉蕭國千萬女子,再未有人如她一般大膽,於金殿之上當着外族大汗之面,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這是承沂翁主,謝家的女兒。
大殿上所有的人都因美人的一席話而震驚,就連承沂侯都禁不住愕然,繼而一笑,望着扎青汗道:“小女無禮,在此向大汗賠罪了。只是大汗也聽見了,小女擇婿自有她的想法,我縱然爲其父,亦無力更改女兒的意願。承蒙大汗高看,可小女實在並非大汗良配。”
謝亭瀅對扎青的不屑他說得很清楚,扎青自然面色難看,對着承沂侯淡淡的笑顏,他也只能勉強笑笑,“不妨事,既然翁主不願,本汗也不勉強。帕格——”他用胡語罵了句什麼,帕格恨恨的瞪了謝亭瀅及衛樟一眼,退下,縮到了父親身後耷拉着頭。
看着烏奴人一副吃癟的樣子,謝璵不猶偷笑。忽然覺得自己衣袖被人輕輕拽了一下,他側頭,看見了諸簫韶。
“阿惋,你怎麼來了?”他小聲問。
“我同翁主一塊來的,只是大家都看翁主去了,沒人注意到我,我便混進殿來找你了。”諸簫韶說,一副順理成章的模樣。
謝璵不得不感慨果然眼前這人和自己處久了連習性都沾染上了幾分,從前的諸簫韶可絕對沒膽子做出這等事來。他彎眼含笑,將諸簫韶往堂柱陰影處推了推,同時往前坐了幾分用身形擋住她。
不過此刻也沒什麼人會注意到他們。皇帝爲衛樟召來了御醫,並當堂封了步兵校尉。而謝亭瀅被宮女帶了下去,芳姿倩影出現不過一瞬又匆匆離去,但想必,有許多人都不會忘記她今日在廣德殿上的言與行。
“最初翁主說要來這時我可是被嚇壞了,沒想到翁主竟有此等勇氣。”諸簫韶感慨。
“我樟哥先前同烏奴人打的那幾場你是沒看到,若你看到了,你也會折服於他的。”謝璵說着拿了一塊蜜餞杏子遞給諸簫韶。
諸簫韶點頭,“衛三公子也是了不得的人呢。”
“所以他是我表哥。”謝璵揚眉,好似力戰烏奴的人是他一般,“阿惋,我要奮發習武了。”他鄭重其事。
諸簫韶癟癟嘴,“你小時候最愛用你是趙王這句話來標榜身份,怎現在不說了。左右你是再尊貴不過的宗親,有什麼人還需你親自動手對付麼?”
“那可不一定。”謝璵撐着下頦,乜斜着眼看着她,“譬如說要是哪日也有一個不長眼的非要娶你,孤便親自動手揍他,保證讓他再不敢輕狂。”
“我看現在輕狂的是你纔對。”七八歲時總以爲嫁娶還很遙遠,可到了十二三時,這似乎就已經近在眼前了,諸簫韶也說不清她是什麼時候意識到了自己距及笄只有不足三年的時光,明明孩子的性情還存留着,可她已隱然有了幾分年少女子該有的羞澀,“少說這些不着邊際的,我可還沒到出嫁的年紀呢。再說、再說……”不知爲何她就是有些氣惱,“再說你怎麼就知道你揍得那一個不是我想嫁的呢。”
謝璵聞言瞪了她一眼,轉過頭去不再說話,這是也生氣了。
年少時的喜怒如蜀地初夏的天穹,變換無常。
聽,廣德殿外的淅淅瀝瀝,這是不知何時而起的巴山夜雨,掩埋於笙歌管絃與人聲喧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