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那間昏暗的屋子,陰森森彷彿是破敗多年的鬼屋。
但阿惋知道,臥於黑暗之中的那個人並不是妖鬼而是病重的婦人,這間屋子,是諸府主母的居所,只是久病之人見不得光受不得風,所以幔帳簾幕無一不被緊緊攏合,偶有陽光從經緯線中流瀉淺淺幾脈金色,陽光纖細如婦人懸於一線的殘命。
阿惋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在夢裡她好似還能嗅到那種苦藥味與腐敗氣息混合的味道。她不受控制的往深處走去,走着走着,她就成了三歲的孩子,她伏在病榻前看清了將死者的眼眸,清清冷冷一雙眼,至死都含着洞穿一切的悲慼——這是她的母親關氏。
“阿惋、阿惋。”母親輕聲喚着自己的女兒,“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叫你阿惋麼?”母親病重那年也不過是雙十年歲,韶華正好,縱然被病痛折磨的形容枯槁,仍有昔日的麗色存餘,就如一株脫水的白蘭,在枯落前哀慼而脆弱的美麗,然後她緩緩地笑了,悽愴冷厲,似是脆弱面容上的一道裂痕,“因爲——你可憐啊!”
阿惋渾身一震,眼中有淚涌出。
而阿母漆黑空茫的眼眸映着她素白的影,亦有淚水浮動,“阿惋,我這是在爲你嘆息——”她說。
悲哀有如浪潮翻涌,阿惋在夢中幾乎窒息,然後猝然驚醒。她望向窗外,看見天際晨光熹微,淺灰的雲邊劃出幾縷耀眼的光芒,磅礴旭日將遠處的金殿宮闕都融成一片。
阿惋迷糊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已不在諸家而在北宮。
她又記起夢裡的情形,有很多細節隨着夢的破碎而飛快流逝,可她總還沒遺忘母親悲愴的話語和最後那一聲嘆息。
她不記得母親是否在死前真的說過夢裡的那番話,但她知道她的小字的確是由母親起的。
阿惋、阿惋,母親這樣喚她時,是否真的寄予了哀切的寓意於其中呢?她想到這裡心頭一緊。但她並未多思,用手巾擦拭額頭上的汗,然後徑自去梳洗。
清安八年時阿惋還只是個孩子,看不清當時,也望不見未來,而她早逝的母親卻目光銳利的洞悉了命運,並無奈的屈服,諸關氏的話,成了後來的讖言。
清安八年,帝都各方勢力、蕭國十三郡以及天下的局勢都尚是平靜的,如冬日被凍住的湖,待到春來凌汛時,被捲入洪流的人,誰也沒有機會爲他人嘆息。
洗漱後她被帶去了昭明殿,在那裡見到了年少的君王。
蕭國現今的國君還只有十三歲,玄色的帝王常服披於他單薄的身上略顯寬大,他坐於高處的金座,神情木然空茫。
阿惋在行禮之後趁機擡頭看了一眼君王的形貌,這個才十三歲的少年面頰是一種近乎病態的蒼白,許是因長年幽居深宮所致,他的五官很秀氣,只是卻有幾分淡淡的疏冷,阿惋意識到他精緻的眉眼有幾分像她昨日遇到的趙王,只是趙王神韻清朗而皇帝卻給人一種陰鬱的感覺。
“這是陛下母舅家的小娘子,故光祿大夫的遺女。”穿着深青袍服的女官在皇帝身後恭謹道,阿惋認得這是唐御侍,昨日她在康樂宮見過她的身影。
“光祿大夫的女兒,何以要入宮中來?”少年的聲音暗啞、偏涼,“朕記得朕的幾個表兄表姊都已成人,難道不能撫養幼妹麼?朕還記得朕的舅母出身士族,關氏是蒙陵的世家,莫非連個女孩都養不起?”
阿惋尷尬的垂下頭,她未曾想到皇帝的話竟如此不留情面。
唐御侍柔柔勸道:“五娘子的兄姊倒底非同母所出,而蒙陵關氏倒底是不同姓的外家。太妃有慈愛之心,矜憫幼.女,將諸五娘子接入宮中撫養雖不合規矩,卻也是情有可原。再者太妃也是希望能多使陛下與表親之間常聯絡,互爲陪伴。”
“陪伴?不需要。”皇帝的面上始終無悲無喜,可阿惋總覺得他是在冷笑,他離席一步步朝阿惋走來,停在距她三步遠的地方,看着她,“你是自願進宮的麼?這裡……並不是個好地方。”
皇帝話語中嘆息的意味讓阿惋心驚,她不猶想起那個沉抑的夢,夢裡哀傷的母親。
她豁然擡起頭,然後撞見了皇帝的眼眸——他的眼是琥珀一般的淺褐色,眸底空蕩蕩的一片彷彿什麼也沒有,可就是這樣茫然的神色,才透出一種讓阿惋驚訝的孤獨。
阿惋忽然明白皇帝先前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在北宮這樣一個註定會孤獨的地方,人再多,也是孤獨。
“阿惋自願入宮。”她想了想,答道:“誠如唐御侍所言,阿惋伶仃無所依,惟願太妃與陛下憐憫。”
“罷了,你也是個可憐的。”皇帝搖搖頭,默然片刻後喟然道:“天地浩浩,活在這世上的人,誰不如飛絮般無依?”
十三歲的謝珣是整個蕭國的主人,他手握着至高的權柄,可他卻說人生在世誰不無依。七歲的阿惋尚是懵懂,但很多年後她就會懂,會懂她與她的表兄是如此的相像。
從那日之後阿惋就常被帶去昭明殿見這位表兄。表兄在昭明殿的書房鋪展素白的宣紙練字,阿惋便在女官的指引下爲他研磨——據說這是太妃的意思,是想讓他們兄妹多熟絡些。只是皇帝不愛說話,她便也不開口,不是不覺得沉悶,但不知不覺間,往往一個上午就熬過去了。
皇帝雖然是個冰冷的人,但阿惋後來漸漸的也就不怕他了。都說天子威儀使人顫怖惶恐汗出如漿,可相處時日久了,阿惋是真的覺得他像自己的哥哥。
其實後來回憶起來,阿惋在北宮最懼怕的人,是負責教導她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