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秋日的天穹竟是這樣的明媚——在謝璵第三次被打倒在地時他沒有了再戰的心思,只是心底默默的如是感慨。
“還來麼?”冷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安瀲光的音色沙啞雌雄莫辯,說話時總在尾音處略揚聲調,於是聽起來總有幾分趾高氣揚的意味。
若是前兩回謝璵聽到這樣的聲音必定會怒得從地上一躍而起再與她較量一番,但第三次輸給安瀲光的謝璵已然全無鬥志,索性懶懶的躺在地上無聊的看着青碧的天幕。
其實也不是他願意躺在地上,實在是安瀲光出手太狠,他被打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現在身上青一塊腫一塊的,嘴角還擦破了皮流了不少血,他無需看鏡子也知道自己現在是有多麼形容狼狽。
“殿下是不想與我比了?”安瀲光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不比了不比了。我打不過你。”謝璵擺了擺痠痛的手,他記得他樟表哥與烏奴人比武,英雄氣概令他敬佩不已,只是他自以爲沒有衛樟的堅毅,做不到被人狠揍還咬牙硬撐,何況他也不認爲他和安瀲光這一番比試有多重要,打不過不比了就是了,只是仍不忘撇了撇嘴,“你們平南的小娘子都如你一般粗野勇武麼?力氣比男人還大,出手比男人還狠。”
“我們平南的女子是怎樣用不着殿下操心,反正殿下日後也未必會娶平南娘子做王妃。”安瀲光勾脣,“殿下在我這個平南丫頭手裡輸的這樣慘,怎看起來似乎不怒?”她饒有興致的打量着謝璵面上的神情。
謝璵原是想故作灑脫的笑一下,可牽動了脣角的傷口疼得他倒吸了口涼氣,“孤似是那麼心胸狹隘之人麼?你不過就是武藝比孤略強些,孤難道還要爲此暴跳如雷不成?舅父常教導孤說:人主者,以官人爲能者,匹夫者,以自能爲能者也。孤日後是要去做主君的,又不是要親自上陣殺敵的,與你這將門虎女比武勝了又如何,敗了又如何?左右不過是閒來時的一場比試罷了。再說——”他忍着疼吃力的坐起,朝安瀲光咧嘴笑道:“孤還沒認輸呢,你怎麼就能說孤是輸了?孤眼下正在病中,一時不敵你,可孤日後卻不一定會輸給你。”
沒料到謝璵會說出這一番話,安瀲光眸中有幾分驚異,繼而用略帶讚賞的口吻道:“看來殿下還是有值得稱道的地方,殿下不小肚雞腸。”
謝璵瞪了她一眼,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慶幸自己還好早就將隨行的宮人打發回了端聖宮,不然叫他們看見自己現下的模樣,非心疼的大呼小叫不可——只是回端聖宮時他可不知該怎麼和宋內傅交待了。
莫非要撒謊說這傷是因從馬上摔下來弄的?他皺了皺眉頭。
謝璵這還沒說什麼,安瀲光便已猜到了他所想,後退半步朝謝璵長揖,“瀲光今日僭越,心中惶恐不安,若有人問起殿下之傷——”她覷了眼謝璵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一笑,“還請殿下多擔待擔待。”
她不說還好,一說謝璵便生了要與她唱反調之心,故意道:“孤身上之傷難道不是拜你所賜麼?旁人若是問起孤自然得實話實說。”
“殿下若肯放過瀲光這一次,瀲光感激不盡。”安瀲光言辭懇切。
“有謝禮麼?”謝璵斜睨於她,“不,是賠禮。你將孤傷成這個樣子,就這樣放過你孤也實在心有不甘。”
見他想要站起,安瀲光極有眼力的上前攙扶了一把,道:“瀲光請殿下喝酒。”
謝璵這才展顏,站起來後故作勉爲其難的姿態應下了安瀲光的請求。
二人都不是喜歡乘車之人,更偏好縱馬時的快意。安瀲光馴馬之術也不弱,踩蹬上鞍的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持繮的姿勢老道熟練。不過謝璵對此已不覺得意外了,下意識的,他將安瀲光當做了英姿颯颯的少年郎看待。
馭馬到了南宮正中央的馳道時,二人對視一眼,竟是又生了比試較量的心思,無需多言,極有默契的同時揮鞭,策馬狂奔,揚起煙塵滾滾。
大風鼓起衣袖,吹起長袍,蕩起少年青絲三千飛揚,一路速度不減直飛奔至升元門。
出了升元門便離開了皇宮,外面是更廣闊的天地。
依常例,至宮門時需受羽林軍盤查,謝璵下意識想要勒馬,卻撞見了安瀲光的眼眸。
那是一雙桀驁的眸子,像是豹子的眼,謝璵曾在上林苑見過這種兇悍難馴的獸類。安瀲光的目光裡有對桎梏的蔑視和挑釁,藏着對打破什麼躍躍欲試的冷光,狂傲而危險,謝璵在觸到這雙眼眸時心中一顫,只在片刻便會意。
似有一團火乍然燃起在他的眼眸,他看着安瀲光的眼,扯出一個笑來回應。
安瀲光大笑,打了個呼哨,一隻手臂張開,衣袂翩翩如鳥的羽翼。在逼近升元門時她不停,謝璵亦沒有勒馬的意思,駿馬疾如閃電。
守衛宮門的羽林軍見兩人兩馬這麼飛奔過來,紛紛變了臉色。
強闖宮門,這在平常時候是絕不會發生的事,出入宮禁的人,誰不是規規矩矩的?有人大聲朝他二人呼喝示意他們停下,可他們卻似乎沒有聽見,反而又是一揮鞭。
可任誰也認出了這二人其中一個是趙王,於是誰也不敢動用兵戈,只好眼看着他們馳來,一個個忙不迭的在他們來時收了長戟列站兩側,望着他們直接闖出宮門。
駿馬飛馳而過帶起的疾風狠狠刮過人面,而如如雷的馬蹄聲在煙塵消散之後似乎還隱隱可聞。
“好……好生放肆!”有人在他們走後道。
這二人自然是聽不見的。
出了宮門後,再縱馬疾行將近一里之路,方停下暫歇。
謝璵伏在馬背上喘息,勁風灌入肺中時只覺得暢快無比,他看了眼安瀲光,放聲大笑了起來。
安瀲光長長吐了口氣,她的鬢髮此時散亂讓她看起來又有了幾分女兒的模樣,於是她將簪子咬住,一面重新重新打理長髮,一面含糊不清道:“我進宮時看見這些羽林郎木偶人似的杵在宮門,當時就想這麼幹了。”
“今日你可是狐假虎威,藉着孤爲你開了一回道。”謝璵揚眉笑道。
“是是是,若沒有殿下,我這般強闖,只怕非得被亂箭射死不可。”安瀲光在馬上像模像樣的做了個揖,眯眼,“不過殿下敢說從沒想過這樣放肆一番麼?”
謝璵不屑又自得道:“孤往日裡放肆的時候多了去了,闖個宮門算什麼。”他神清氣朗的擡起下頦,“說起來你也是個膽大的,就衝你這膽子,今兒喝酒,孤請你。”
“那便謝過殿下了。”安瀲光倒是不客氣,忽然想起了什麼,跳下馬來繞着謝璵走了幾圈。
“你在看什麼?”
“殿下的馬神駿非常吶。”安瀲光咋舌感慨。
謝璵看了眼自己的馬,再看了眼安瀲光的馬,不猶覺得安瀲光所言非虛。
同樣是狂奔,安瀲光的馬已露疲態,而謝璵所乘的黑馬仍是高昂着頭顱,顯然尚有餘力。
“你自稱會相人——那會相馬麼?”謝璵問。
“願爲殿下做一回伯樂。”安瀲光答,果真挽起袖子仔仔細細觀察這匹馬來。
謝璵一時興起,也跳下來陪她一同看馬,“這是孤幾年前得的馬,是在宮門附近的一處馬廄找着的,也不知主人是誰,當時孤正有急事,便順手牽來了。”
“那殿下可真是揀着寶了。”安瀲光良久後擡頭,幽幽道。
“這是什麼名馬麼?”謝璵奇道:“比我樟哥的大宛馬還好?”
“名馬……倒罷了。”安瀲光緩緩摩挲着馬頸,“這馬生來身材矮小,性情既不夠溫順也不過分剛烈,只怕不會討你們這些京中貴胄的喜歡。這馬——適合爲戰馬。”她說,話語間陡然多了幾絲莊重肅冷。
“這究竟是什麼馬?”謝璵聽此言,也多了幾分肅然。
“這是南越馬與烏奴野馬的混種。”安瀲光道:“耐力極強,生來善於翻山越嶺,可疾行百里不做停歇,若行軍征戰,以此馬最佳。”
謝璵看着這匹陪伴了自己好些年的馬,他看着它長大,卻沒想到它竟還有這等來歷。
“原來……這是戰馬啊。”他慨嘆,摸了摸馬頭,“這些年你跟着我,一定是委屈的。”
“委屈倒不一定。”安瀲光撥着鞍轡上垂下的流蘇,“看得出殿下你待它不差。它或許只是偶爾會感嘆自己未能一展抱負罷了。”
謝璵想了想,道:“你既然是將門出身,那我將這匹馬贈給你如何?它跟着你,有更廣的天地。”
“殿下不會不捨麼?”安瀲光訝然。
“可是——”謝璵有些猶豫的神情,卻終究咬了咬牙,“它跟着你更好。”
“殿下若是捨不得就將這馬留下吧。”安瀲光垂眼沉默了片刻,最後開口,“去平南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或爲國赴死,或平安終老,各有各的好壞,殿下怎知馬兒的選擇。何況這馬認主,到了我手上未必能爲我驅使——”她飛身上了鞍,“好了,殿下方纔說請我喝酒。那麼殿下,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