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將近二十年的時光,諸太妃依舊能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唐暗雪時的情形。
那是她最初入宮的時候,被君王臨幸後的她得以隨帝輦一同進入了幽深**的北宮,一切於年少的她而言都是新奇且充滿機遇的,她志得意滿。即便她僅僅只是被封爲低階的美人,即便她踏入的只是一個偏僻的院落。
她在那個久無人居的小院裡見到了當時還只有四歲的唐暗雪,四歲的孩子用軟糯的聲音說,此後奴婢便是伺候美人的人。
她驚訝於分給自己的宮人中竟還有這樣一個孩子,那時尚有幾分柔軟心腸的她亦是將暗雪當做自己的女兒來疼愛。
然後一晃眼,便是將近二十年的時光。
“暗雪,過來讓哀家好好瞧瞧你。”掛月殿的昏暗光影深處,坐於繡席之上的諸太妃輕輕的對殿門口垂首而立的唐御侍招招手。
“諾。”暗雪一如既往的溫順,聽見太妃吩咐便恭謹的應聲上前。
她緩步走來,身姿形貌一點點的在諸太妃面前清晰。諸太妃極力想回憶起最初見到的那個小小的、乖巧的孩子,可卻什麼也回憶不起來 是啊,暗雪長大了,怎麼會仍如昔年的模樣呢?她仔仔細細的打量着眼前這個容顏秀婉眉目清麗的女子,問:“暗雪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對麼?”
唐御侍自幼服侍諸太妃,後來被分去承寧宮照顧皇帝,諸太妃常將她招來康樂宮問話,問的多是些皇帝的瑣事,卻少有問過她的。她聽諸太妃這一句幽幽的問話,下意識一愣,繼而老老實實答道:“謝太妃記掛,奴婢今年已二十有五。”
“二十五了……”諸太妃喃喃,“是了,哀家記得你是比珣兒大了七歲的。嘖,這麼說來你今年已不小了。哀家記得你似乎是掖庭罪奴之後,生來便在宮中從未離開過,暗雪,你可曾覺得遺憾?”
唐御侍愈發的覺得今日諸太妃的問話透着古怪,只好小心翼翼答道:“暗雪生來不知宮外天地,長於宮牆之內,養於太妃身畔,也不覺得有什麼遺憾,自知父母爲罪人,更不敢有所怨懟。”
“哀家知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喜歡你知足的性子。你忠心耿耿的跟隨哀家多年,哀家總要給你些賞賜的。”她一揚手示意唐御侍無需多言,“你今年已有二十五,若在尋常人家你這樣的大概已有夫婿在側兒女在膝了吧,女子的時光最是珍貴,可憐你已耽誤了許多韶光。哀家有意赦你出宮,爲你覓一良家子託付終身,你可願意?”
出宮,這對許多在北宮中蹉跎美好年歲的女子而言,想必是莫大的恩賜,可唐御侍卻聞言當即跪下,“還請太妃收回成命!暗雪不知有何事做的不如太妃之意,望太妃念在多年舊情份上饒過暗雪,允奴婢繼續侍奉在太妃身側!”
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冰冷黯淡,但他很快又笑道:“快起快起,哀家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瞧你這副如遭大難的模樣。”又似是玩笑的問道:“怎麼,難道暗雪你竟是不願嫁人麼?重獲自由,得一人朝夕相伴,這是多好的事吶。”
唐御侍的目光稍有閃爍,但她低頭佯作從容答道:“暗雪大小不曾離開北宮半步,若是太妃將暗雪放出宮去,只怕暗雪難以適應。何況暗雪在世上已無親族,離開了北宮便是伶仃一人,倒不如在太妃身側陪伴一世。”
“是麼?一世的光陰,可是十分漫長的。”諸太妃意味不明的笑,話語的調子浸着不易察覺的森冷,“傻丫頭。”
之後諸太妃再未向唐御侍說起過類似的話語,只如往常一般詢問皇帝的衣食住行,譬如說陛下近來可曾加衣,可曾少食,可有勞累,與妃嬪是否依舊冷淡,而每一項每一樁事唐御侍都仔細回答。
於是諸太妃又如天底下每一個爲兒女操心的母親一樣嘮嘮叨叨的囑咐唐御侍,讓她好生照看皇帝,天寒記得爲他添衣,皇帝體質偏寒需她多注意飲食,要她督促皇帝勤政,勸皇帝親近妃子。
唐暗雪一一應下。
諸太妃待說完最後一項叮囑見唐御侍頷首稱諾後襬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
唐暗雪行禮後小步退出掛月殿,離開後方覺自己額上冷汗涔涔。
她從康樂宮偏門而出,走她一慣熟悉的小徑趕着回承寧宮,卻在經過某個轉角時被誰用力一扯,然後她撞進了一個男子的懷中。
她驚慌德下意識低呼,那人卻以脣封住了她的呼喊。她嗅到了龍涎香的氣息,一顆心安定了下來,卻仍是掙扎着推開了他。
“陛下!”她壓低了聲音,卻壓不住話語裡的驚懼。
“我知道這一帶素來少有行人,你不用怕。”他這樣說着,又重新摟住了她,“我聽說你被阿母招去了康樂宮,放心不下,便來接你。”
唐暗雪在他懷中悄悄鬆了自踏入康樂宮時便提着的氣,卻笑着寬慰道:“那是你的母親,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我不過是向她述職罷了,往年我也常去康樂宮的。”
“往年時,我都未如現在這般意識到你對我無比的重要。”皇帝將頭靠在她的耳邊,輕聲開口,這年他十八歲,正是輕狂無常的少年時,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認真鄭重,“暗雪,你可千萬別什麼時候突然就拋下我。”
“不會的。”唐暗雪想起方纔在康樂宮諸太妃所說的那些話,但她此時狠狠的將那些話壓在心底,只告訴皇帝,“不會的。”
年少的皇帝和他心愛的女人在不爲人知的僻靜中緊緊相擁,他們的目光中只有彼此。
所以,他們都沒有看見不遠處,站在密林後冷冷注視着他們的那雙眼睛。
今日織雲閣的悠閒一如往日,諸簫韶不是位苛刻的主子,服侍她的宮人自然也就是好命,在這個金陽甚好的時節,每日裡除了爲她梳洗更衣及簡單的灑掃外,便是三三兩兩聚在庭前閒聊瞌睡。
這大約是這一年最後陽光滿溢的日子了,冬日已至,想必很快寒風將興起肆虐,雨雪紛飛的時候不遠了,此時再不好好懶散得享受一下晴日溫暖,更待何時?
諸簫韶也無心去管這些被冬陽曬得慵懶的宮人,她的日子一向單調且充實,不是整理文書,便是研習經籍,更多時候則是擺弄她那張七絃琴,說好聽她這是無爲淡泊,而私底下珠兒、青玉等人常笑她是琴癡,亦常吃吃笑着猜測她這樣無味的一個女子若是以後嫁人了,不知夫婿可受得了,每每這時便會將謝璵扯來做例子,彼此安慰說是既然趙王殿下都可以多年與諸簫韶交好,看來她們的主子也不算太過無趣,她們這些做奴婢無需爲她擔心太多。
初冬午後聽中庭琴聲嫋嫋,不知不覺便閡目欲眠,有好幾人倚着廊柱或掛在千秋上睡下了,直到謝璵的突然到來將他們給嚇醒。
出於對謝璵從前整治他們的畏懼,這些人都慌忙跪了一地,不過謝璵今日是無心理會他們,徑直去找諸簫韶。
冬時午陽下,檐下少女一襲淺色衣衫映着燦燦流光,廣袖如水直垂至地,而琴樂亦如水,清泠從容。
謝璵到她身後時反倒不急了,駐足靜靜的聽了片刻,微微一笑。
待一曲終了時他方快步走上前,驀然撲上前捂住諸簫韶的眼睛。
這樣的把戲在過去的時光裡謝璵不知已玩了多少次,諸簫韶早就沒了慌亂,拔下髻旁的簪子往謝璵手背輕輕一紮。
不過謝璵反應倒不慢,飛快掐住她的手腕將簪子奪了過來,“你好狠的心。”
“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爲是匪類呢。”她故作嗔怒道。
那時帝都女子好長鬢,鬢髮蓄長可及頸至肩,頗有飄逸類仙的韻致,諸簫韶十二歲這年因授了女史之職,也不再梳童女頭,而是學着仕女裝扮,他便揪了揪她鬢髮,“這些年別的沒長進倒將伶牙俐齒磨練出來了。”
她疼得齜牙咧嘴風姿全無,恨恨瞪了他一眼。
他於是瞥了一眼她的琴,“唔,彈琴勉強不算難聽了。方纔那支曲子,是我上回陪你從蘭臺找出的殘譜麼?”
她轉過頭去不理他。
“好好好,我知道這支曲還仰仗你修補改動過了許多。”他拽着她的衣袖,“知道你不笨。”
她依舊不去理會他。
謝璵只好坐在她身旁無聊的打量他適才從她那奪過來的簪子,“你這簪子真醜。”謝璵打量了幾眼,一揚手,將那支象牙簪丟了出去。
“你——”這回諸簫韶倒是轉過頭來同他說話了,可對上謝璵那一副得意的神情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別生氣。”謝璵好言好語的湊過來,嬉笑着說:“我丟了你這支簪子,卻還有新的東西要送你。”
“是什麼?”雖說這些年謝璵送她的東西不少,可聽見這句話她還是忍不住好奇。
謝璵從身後拿出一隻包袱,打開,卻是男兒的衣帽鞋履。
“這是——”
他彎眼一笑,“我帶你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