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去哪?”
當諸簫韶聽到謝璵這個問題時,她不猶怔住。她跳下軿車,目光緩緩流轉於宮外的一草一木之上,其實這一切的風景與宮內並沒有什麼不同,樟木依舊夾道青翠,紅楓依舊血色褪去只餘枯枝,紫藤垂落眼前,枯萎卻又優美的姿態與宮中並無兩樣,擡頭看天穹的流雲金陽,其實也仍是宮裡的模樣。她回望,看見遠處隱於樹木枝椏之後的高大宮門,心底才恍惚生出了真實的喜悅——原來她真是出宮了,現在她眼中所見的,是另一番世界。
可是該去哪,她卻是不知道的。五年未踏出宮門半步,她現在陡然脫離了北宮,反倒無所適從起來。
“我想……”這兩字異常乾澀的被她吐出,接下來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去哪去哪?”謝璵及安瀲光見她踟躕於是紛紛忙着出主意,將帝都好玩有趣的地方几乎都說了個遍,諸簫韶從來不知道原來帝都竟這麼大,有這麼多的景緻可以供人遊玩。
可他們口中說出的地名,她幾乎是一個也沒有聽過。
她用力抿了抿脣,道:“我想……回家。”最後兩個字被她小心翼翼的說出,輕得就像一片楓葉墜下的聲音。
七歲時她跟隨邱胥乘車入宮,偷偷掀開簾角望見的寧永巷似乎是一個遙遠的夢,她太久沒有見到那裡的石磚烏瓦,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在那裡長大。可當她來到宮牆之外的廣闊天地時,她眼下最想做的竟是回家,即便她在那個家中的記憶都早已隨時光流逝而淡忘,即便她的父母都已離去,那個諸府中或許已沒有了記掛她的人。
謝璵和安瀲光聽到這個答案俱是一愣,不過謝璵反應比安瀲光快,“好,那咱們就去你家!”他平日裡出行宮門無忌,也並不在乎去哪玩,既然此時諸簫韶說想要回家,那他就陪她去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安瀲光輕頷首,“聽說舅父已不在人世,但幾位表兄、表姊還在,我正好去拜見。那你還記得你家怎麼走麼?”
諸簫韶努力想了很久,只能回憶起一條模糊幽暗的路,她順着那條路離開,但卻忘了該怎樣回去。
“沒事,你不記得也不礙事的,好歹你父兄都是正經仕宦,府邸總能打聽到的。”他跳上車,朝諸簫韶伸手,“走,我帶你回家。”
自諸簫韶之父諸成去後,本就在朝堂上算不得顯赫的諸氏一族更是徹底落沒了下去。起先諸太妃還欲扶植外戚,將與她有血緣親的侄兒栽培成能爲她效力之人,可漸漸的她也發現比起她的兄長,這幾個侄兒更爲無用,她雖授予了他們高官顯位,可他們卻不知該如何利用職權,反倒在朝堂傾軋中節節退敗,時日久了,諸太妃便也對這些庸才不抱期望,索性放任他們自生自滅,至今日時,諸簫韶的兩個兄長在朝堂上已被排擠到幾乎難以立足的地步,一個僅在記室令史的職位上碌碌無爲,另一個成爲司空長史無所事事。
要找這兩個無名閒官的府邸不算易事,謝璵以宗親之尊親自駕車,一路多方打聽總算找到了寧永巷深處的諸宅。
軿車停下,諸簫韶掀開車簾從車內走下。只望了一眼周遭的景色,那些陳舊的記憶就彷彿忽然間甦醒,過往的一幕幕轉瞬清晰,與眼前所見重疊。她走了五年,卻好像這裡從未變過,在時光中被封存,仍持着過往的模樣,等待着她的歸來。
謝璵上前叩門,許久纔出來一名老僕顫顫巍巍的打開門走出,眯着眼仔細看着他們三人,語氣頗爲不耐,“你們是何人?”
謝璵猜諸府平日裡想來是少有貴胄拜訪,僕役又輕視他們年少,以爲不過是附近頑童而已,於是輕笑一聲,“煩請通報你家主子,有親族不遠而來拜訪,請你家主人見上一見——”
諸姓從前出身不高,窮親戚不少,諸成父子蒙太妃之恩被授予官職後,常有遠房親族藉故來投奔,更兼老僕見識淺薄,認不出謝璵等人的身份,只覺得又是三個來混吃喝的人,於是輕蔑一哼,口上應着好,實則卻並沒有再理會他們的意思。
眼見着諸府大門又要關上,謝璵又慢慢的補充了一句,“若你家主人不願見我們,那請他們莫要後悔——”他話音未落,老僕只覺自己眼前一亮,一枚深翠的玉佩被遞到了他的眼前,“這是我等給你家主人的拜禮。”
那雙老眼雖已昏花,但玉佩入手的溫潤之感總不會錯的,他立時被反應過來這必然是宮內的玉飾,這諸家的親戚,除了平南郡的落魄商戶,可是還有宮中的人吶——他心中一凜,忙雙手捧着玉環快步退下,不一會兒折返,恭恭敬敬的爲他們引路。
“餘伯……”諸簫韶走在最後頭,輕輕的喚這個老者,她還記得他,他在她小時候曾揹着她去折枝上新開的花。
可老者並沒有聽見,他正忙着一面領路,一面回答安瀲光的問話,喋喋不休的將他主人近年的概況說與安瀲光聽。
“餘伯老了……”她喃喃自語。
“人總會老的。”謝璵聽到了她的話,便道。
“是啊,都會老的。”諸簫韶頷首,仍注視着老者的背影,“餘伯老了,只怕背不動孩子了。”她對謝璵笑了笑,“我小時候他常揹着我四處玩。”
謝璵點了點頭。
“阿璵你看那——”她又指着庭中的槐木。
謝璵雖不知那幾株不算高大的樹木有什麼好看的,但還是依言望去。
“我幼年時,乳孃常拾槐花制蜜糖,她是江北人……”他聽見諸簫韶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道:“後來她走了,我便再也沒有嘗過那麼甜的槐蜜了。”
“還有那——”她又忽然庭院另一側指去,“你別看那只是一叢叢光禿禿的灌木,待到初夏時,那裡會有丁香花開,淺紫、粉白的都有,很好看的,我小時候如果不想被乳母找到,就常藏在花叢中,花開的那麼盛,足夠遮住我……不過想必現在是不行了。”
“小時候我覺得自家的庭院很寬闊,我在庭中放紙鳶,常跑得氣喘吁吁,只在心中感慨院子爲什麼這樣大啊。我隱約記得阿母還在的時候,她最喜歡坐在窗下看我跟着乳母放紙鳶……”這些話,她不知是說給誰聽,或許,只是爲了憑弔過往而已。那個小字阿惋的孩子彷彿還活在諸府的不大的院落裡,歡快肆意的奔跑,她還太小,所以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東楹柱那應當還能見到一道缺口,那是小時候二哥和我玩笑,要把我丟到井裡去,後來阿父氣得追着二哥要打他,誤砍了柱子……”童年時被兄姊所不喜,那些惡意的作弄或傷害,而今她只笑着以“玩笑”二字輕描淡寫的帶過。“大哥、二哥。”腳步忽然頓住,那些回憶被打散,她忽然間又想不起年幼時的兄長是什麼模樣了,因爲,她看到了如今的他們。
那是兩個穿戴着整齊官服的男子,歲月在他們的臉上添上了衰老與疲憊,亦爲他們染上了謙卑與謹慎的神情,他們懷着惶恐謹慎在楹柱下戰戰兢兢的站着,他們身爲官吏自然也曾在百官朝會或祭禮上遠遠的見過趙王的容貌,於是在見到謝璵他們後立時飛奔上前下拜行禮,“拜見趙王殿下——”
謝璵生來地位尊貴,也不是沒有受過年長者的禮,但眼下拜他的人是諸簫韶的兄長,他不禁有些窘迫,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你們起來!快起來!”
“諾諾。”這二人又趕忙站起,仍是陪着笑,絲毫不見訕訕,“殿下親臨寒舍,當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我兄弟二人駑鈍,竟未能提前知殿下駕臨,望殿下恕罪。還請殿下進屋暫歇,容我二人備下茶水。”他們與謝璵從未有過交集,雖一時也摸不清趙王爲何蒞臨諸府,但他們既然身份雲泥之別,那麼費心討好謝璵便是他們首先該做的了。
諸簫韶看見兩位兄長身畔還跟着兩名婦人,想必便是她的阿嫂。記得她七歲進宮時長兄斷絃多年,二哥尚未娶妻,她離開諸府五年,他們都已有了自己的家室了,她看見有個三四歲的孩子跟在婦人身後,還有一個婦人懷中抱着一個似乎不滿百日的嬰兒,那想必便是她的侄兒,她心裡覺着喜愛,便上前幾步去逗樂逗婦人懷中那孩子。
“這位是……”諸簫韶長兄諸平泰一時間竟沒有認出自己妹妹的容貌,反倒去問謝璵。
謝璵挑眉,“令史不妨好好想想。”
諸家兄弟仔細想了許久,最後苦着臉道:“殿下可莫要捉弄我兄弟二人了,這人——我們的確不認得。”
諸簫韶怔住,僵在原地。
原來即便是這世上與她血脈最是親近的親人,也會將她忘卻。
謝璵冷笑,“諸令史好記憶,連自己的同父女弟都忘了。”
“這、這是……阿惋?”諸平泰與二弟諸辭皆是愕然,互相對視一眼,驚慌的打量諸簫韶的面容。這些年他們也或多或少聽說了他們那被送進宮的幼妹很是受趙王喜愛,只是他們早就忘了這位當年被他們輕視的妹妹是何模樣,更想不到她竟還會回來,此時都不猶大驚失色,倒不是因爲認不出妹妹心有愧疚,而是怕就此得罪了趙王。
“無事。”諸簫韶勉強笑笑,“我離家時尚是孩童,如今身量容貌都有改變,大哥認不出來也屬正常,何況我還做了男裝打扮。”
“是是是。”諸辭忙點頭,“娘子與孩提時大有不同了,容貌愈發的秀麗,這換了男裝,更是別有俊俏,親兄長都認不出來了。”
這樣奉承的話,從前他們從來不會這樣對自己的妹妹說。諸簫韶黯然垂眼。
她以爲一切都沒變,其實一切都變了。
“那、那這位是……”諸平泰有些膽顫的看着安瀲光,生怕自己腦子不好使又忘記了什麼不該忘的大人物。
安瀲光輕哂,揖身,“見過二位表兄。”
“表兄?”諸辭愈發的糊塗。
諸平泰細想了片刻,終於恍然大悟,狠狠的撞了弟弟一下,趕緊上前分外殷勤的揖身還禮,“原來是平南四姑母的女兒。快快請進,快快請進——”
安瀲光點頭,跟在謝璵身後進了屋,一雙眼卻稍稍眯成了銳利的弧度,若她沒有聽錯,方纔諸平泰在說起她的母親,她的身份時,話語中藏着無可磨滅的畏懼與……祈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