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章
二十七年前平南郡布商諸吉過世,在重士農輕工商的蕭國,一個商販的死並不能引起太多人的矚目,只是諸吉死後,卻也爲他所在的縣鄉留下了一筆可供茶餘飯後嚼舌的談資。原因一則是因他生前算得上是富裕,雖說商賈比農人卑賤,可他販布得來的錢財卻遠不是田間耕作之人可以相較的;二則,是因他死後,嫡子諸成的悖德之舉。
諸吉富裕,故而在旁人常年憂慮衣食之時,他已有餘資納妾,他又是好美色之人,宅中頗有些姿色姣好的姬妾婢女服侍,正室常爲此心懷怨懟,卻無可奈何。可諸吉死後,繼承家業的終究是嫡子,不會有旁人,於是諸吉之妻甄氏便唆使兒子將諸吉生前的女人及庶出的子女盡數逐出家門。
諸家門前一時哭聲震天,那不是有人在爲諸吉哭,而是那些無家可歸的婦孺爲自己的命運哭訴。可那又如何,在各掃門前雪的世道,他們的悽慘哭聲至多隻能換來幾聲憐憫嘆息罷了。
那年諸百卉十六歲,是諸成的第四個庶出女兒,她的同胞妹妹諸千英排行十九,年僅八歲。她們有個曾當壚賣酒的母親,出身寒微,在諸千英兩歲時便病亡,是以她們姊妹兩在諸家大門關上後竟無路可去。
天地茫茫,她們或是相依爲命的活下去,或是共赴黃泉成爲荒郊無人識得枯骨。
後來鎮南將軍府的諸夫人曾是女妓出身,這是事實,事實背後的原因便是飢與寒。
在那樣的情形下,一個攜着幼妹手無縛雞力的弱女子若想活下去,除了倚門賣笑外實在沒有第二條路。
但誰都不是一開始就能下得了出賣自己的狠心的。
至少那年冬天時諸百卉仍在帶着自己的妹妹掙扎,朔風凜冽時相擁取暖,飢腸轆轆時掘草根爲食,可那年的冬天那樣冷、那樣冷,將所有的希望都凍結,每夜聽着寒風呼嘯,只覺得那樣淒厲的聲響是要將她們的心肺一起撕開一般。那時的諸百卉與諸千英露宿城外,夜裡常常不敢安眠,不僅僅是怕就那麼無聲無息的凍死在了睡夢之中,更是怕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遭遇匪人。
也不是沒有試圖求過諸家兄長嫡母,可每一次放下尊嚴的乞求,換來的都是亂棒毆打。
若干年後諸千英會登上榮極之位,她會秘密下令將嫡母甄氏的骨骸從父親的合葬墓中挖出拋棄荒野,她會強令兄長將嫡母的侄女、他的妻子休棄,她會爲了權勢與心中的怨恨將諸成和他的後嗣當做傀儡一樣操縱擺弄——可那時的她並沒有看到她會有復仇的那一日,她只看見絕望,看見滿目的血紅,阿姊將她死死的護在懷中,棍棒都狠狠砸阿姊瘦弱的脊背,阿姊輕聲在她耳畔說:“千英,不怕……”
她那時暗暗的想,不知她的骨殖埋進土裡,來年春天會不會長出一朵鮮紅的花。
浮屠裡的比丘尼說人有來世,不知她的來世能不能變成一朵花,這樣受了委屈,也不會哭。她不想在阿姊面前哭,因爲阿姊哭得時候已經夠多了,淚水是這世上最苦澀的東西,意味着生活的無望。
當淚水流乾時,就是絕望到了頂峰時,那時睜眼看四周,都是一片漆黑毫無生路。
在那個時候,死志開始萌發。
諸千英清楚的記得阿姊曾帶她尋過死。
那是百尺高崖,一望不見底只看見漆黑一線說不出的幽森陰冷,只需縱身一躍,那麼必死無疑。
“千英,不怕、不怕……”阿姊抱着她一步一步朝懸崖邊走去,她的眼神空茫得嚇人,諸千英不敢直視。
阿姊平日裡最喜歡對她說不怕二字,平日裡溫柔的撫慰在崖邊的風聲中聽起來格外的森冷。“很快就不會怕了……”阿姊說。
阿姊想要帶着她死,
她意識到了這點,只覺吸進去每一口氣都冰冷。
她也不是不知道於孤苦無依的她們而言,死亡是解脫,她們註定要早早死去的,在這樣一個冰冷的人世,她們難道還有別的指望麼?
不死在這裡,總會死在別處的。
她默默地將頭靠在阿姊的肩頭,算是對命運的順從。
其實她那時也不知什麼是天命,但她知道殘酷的不是阿姊,是命。
命使她們生來是庶出,命讓她們沒有一個和美的家庭,命給了她們這樣落魄顛簸的生活。
但將死時難免會有不甘,誰也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會怎樣,誰都會貪戀眼前的東西,那不甘便如一點星火,掩埋在枯寂死灰之間,卻遠比灰燼要灼燙。
她在最後那一瞬忍不住大哭,淒厲清稚的哭聲讓諸百卉的步子不猶一頓,一隻腳懸在了半空。
這一頓救了她們,亦將影響蕭國的未來。
諸百卉終究沒能狠下心抱着諸千英跳崖,既然想要活下去,就難免犧牲些什麼。
諸千英後來總能回想起一副畫面,那是一間昏暗朦朧的屋子,有個女人痛苦的躺在地上,總有人壓在那女人身上放肆的叱罵或大笑——這樣一幅畫每每回想,都讓她作嘔噁心。
那個女人是阿姊,她知道這是童年時留下的她不願正視的回憶。那幾年的屈辱經歷她後來都記不大清了,因爲她不願去記憶,可唯獨這幅畫面深深的烙進她心底。
她並不覺得阿姊髒,可她也知道,她們是陷入了泥濘中出不來了。如無意外阿姊會在屈辱中加速衰老,到最後死在哪張牀上,而她的未來亦會如阿姊一樣,因爲生計走上同樣的路。
使她們姊妹命運出現轉折的人是安長雲。
諸千英此生真心感激的人並不多,安長雲算一個,因爲他救了她的阿姊,給了她們姊妹第一絲光明。
平南郡是邊疆重地,那裡的兵家子尤爲多,娼門的生意從某個方面來說也因此興盛,安長雲是世家子,可平南的世家子不似帝都一般自矜身份,骯髒靡豔的地方旁人去,他們也去。於安長雲而言,隨手救下一個快被蹂躪至死的女妓帶回家並不算什麼大事,但於諸氏姊妹而言,卻是無異於心生。
在安府裡的時光,是諸千英一生最安寧的時候,安寧到她終於可以無憂睡下無需憂慮明天。
但人心,總是貪婪的。
在不必爲溫飽而擔憂的時候,野心便開始悄然膨脹。
菹城的貴女那樣多,安府出入的美人那樣多,她們都生來優渥,她們穿着輕紗軟羅的衣裳,她們衣香鬢影翩然如蝶,她們談吐優嬌生貴養。
爲什麼、爲什麼她和阿姊不能過那樣的生活,爲什麼,她們今後不能有那樣的生活,爲什麼,她們不能永遠有那樣的生活?
其實起初她只是想讓阿姊和她過得更好一些,到最後……不知怎的變成了對權勢無可抑制的渴望。
於是在隆熹五年,已出落得楚楚娉婷的諸千英帶着她的野心、她的孤勇、她的驕傲,留在了帝都就再也沒有回過平南,直到她死,都沒有望一眼故土。
“千英,我原是希望你平安終老的。”隆熹五年她留在承沂侯府時諸百卉曾嘆息着對自己的妹妹說過這樣一句話,那時的諸千英十四歲,抓住了稍縱即逝的機會,正預備賭上她的韶華美貌爲榮華而搏殺。
而在清安十三年華貴冰冷的康樂宮中,鎮南將軍諸夫人亦對着珠翠滿頭威嚴高貴的太妃說了這樣一句同樣的話。
“人這一生有長有短,我寧死於勝之路,不願無爲長壽。”跨越了經年的時光,這一句答案和很多年前她說的話一字不差的重疊,“可是阿姊,我不會忘了你,拼着我死,也會讓你百歲無憂。我平生記住的古話不多,除了一句‘苟富貴勿相忘’。”
早年的經歷將她打磨成了不擇手段的賭徒,可她終究還有一塊最後柔軟的心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