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易在不知不覺中匆匆流逝的,是一生中平靜而寧和的那段時光。諸簫韶在練琴事偶爾擡首,才發現窗外不知何時已積滿皚皚白雪。
“這是今年第幾場雪了?”她不猶笑問。
“不知道。”正在窗外因一盤雙陸棋而絞盡腦汁的謝璵頭也不擡的答道:“大約是第二場,第三場?反正我記得是幾日前落了第一場雪的。”
“我也不記得了。”安瀲光深吸口氣擡頭望向窗外,“我總覺得我是來了帝都很久了,連雪都有落了。往年菹城還要遲許久纔會有雪呢。”
“再過些日子,或許就連梅園的花都可以開了。”諸簫韶微笑,“北宮梅園的花種類繁多,依花時次第而開,素白、粉白、淺紅、深紅,極是好看雅緻,過些日子我帶你去那賞花可好?”
“如果是同表姊去賞花,那我自然是願意的。”安瀲光面露爲難之色,“只是……”
“只是什麼?難不成若是我也一同跟過去你便不許麼?就你這奸猾狡詐的,我怎放心讓阿惋單獨跟隨於你身畔。”謝璵憤憤擲骰挪子,“你已輸了。”
安瀲光知他是在說初見時她戲弄諸簫韶之事,於是側首看了眼諸簫韶,正見她略帶赧然的低頭,故意當真謝璵的面拋了個輕佻的眼波過去,方慢悠悠的看向棋盤,“呀,看來我是真輸了,殿下雖文武不通,但棋盤上縱橫的本事倒是不輸大將。”
她這不陰不陽半誇半諷,將謝璵氣得不輕,但又知若論口舌之利自己也不是安瀲光的對手,索性不言,扭頭到一旁生悶氣。
可這回安瀲光卻也未見有多少得意之色,她理了理衣襟,對他們二人肅然道:“今日我其實是來向你們道別的,表姊,梅園我是不能陪你去了,殿下,從今往後可就沒人在你身邊日日氣得你吃不下飯了——我要走了。”
她這句話說得鄭重,字句間頗有幾分悵然,不似胡話,謝璵和諸簫韶俱是一怔,因爲分別到的太突然。
其實安瀲光爲人不算壞,雖說謝璵和諸簫韶都在初見時便在安瀲光這吃了虧,雖說她爲人古怪悖於世俗常理,但相處時日久了,便也彼此熟絡了,安瀲光會與他們說南境的趣事,會教給他們幾句簡單的胡語,會告訴謝璵如何騎馬拉弓行軍佈陣,會爲諸簫韶畫新奇古怪的胡妝,她還會盜來美酒,三人一同聚於織雲閣,關了門窗偷偷共飲。
酒醉時他們都會恍惚覺得,其實他們三個是相識了很久的好友。現在她忽然說她要走了,怎麼可能不驚詫難過。
“你不在帝都多留了麼?”謝璵不死心的問道。
“太妃也極力挽留,可我阿母記掛着阿父和阿兄,何況阿母與我終究是客居帝都,久留無禮,還是趁早告辭較好。若我們母女長滯帝都,且不說家中父兄擔憂,只怕非有御史彈劾平南安氏不識禮節了。”她垂眸答道。
“那……幾時走?”謝璵原想說御史臺有何懼,她安瀲光不是素來最是膽大的麼?但細想想,終究還是罷了。安瀲光是大膽,但這並不意味着她可以任意胡來,這道理用於他身上也是如此。偶爾放肆一兩次倒罷了,長輩給予的庇護尚能容忍,可他們還是得學會長大。
“大約,是兩日後吧。”安瀲光彎脣,“若行程不誤,或許還能趕在菹城梅花未謝時回去。”
謝璵和諸簫韶對視着沉默了片刻,忽然他拍了拍安瀲光的肩,頗爲豪爽義氣的開口:“那你想要什麼,走之前我送你!”
諸簫韶在一旁看着不猶苦笑,謝璵對安瀲光就如同對待白歸南、柳禕等人一樣,眼前這副做派就像安瀲光是個灑脫男兒。他恐怕是真的忘了安瀲光是個女子了,即便安瀲光此刻在宮中是一身裁剪合宜的淺紫曲裾。
“殿下果真有禮要贈我?”她倒也不客氣,當即道:“那請殿下將上回我在殿下書房瞧見的青瓷辟雍硯、飛熊古硯滴、老兔紫霜毫、錯金博山爐並凝霜紙抄錄的數十本典籍贈與我吧。”
謝璵愕然,“我可沒看出來你上回去了我書房一趟,就看上了這麼多東西呢……”
安瀲光繼續道:“我還未說完,我上回在端聖宮偏廳還看見了透光鏡、赤玉卮、白玉勾、琉璃碗……”
“打住打住——”謝璵忙擺手,“你索性將我的端聖宮盡數搬空好了。”
“瀲光孤陋粗鄙之人,乍來帝都,此前可未曾見過如此多的好東西呢。一時心癢難耐問殿下多要了些,殿下可會怪我失禮?可會鄙夷瀲光貪心不足?”她分外認真的貶低自己,好像她真的不是鎮南將軍的女兒而是一個民夫家的丫頭。
謝璵哭笑不得,不過他也素來是大方之人,雖說安瀲光方纔報出的那些東西都不算便宜,但他身爲趙王也不至於計較太多,當即大大方方的應下,“你方纔說出口的,全送你了。”
“那還請殿下速去將贈禮備下。”安瀲光向謝璵一揖身。
謝璵再度愣住,向人討禮物,也沒有這樣急的。
“我與表姊,有些道別的話要說。”她略帶歉意的望着謝璵。
“你有什麼事非要偷偷摸摸的說與阿惋?”謝璵狐疑且不滿的擰眉,“我猜大約不是好事,偏不走,你休想教壞了阿惋。”
“行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去吧——”諸簫韶心想自己與安瀲光畢竟都是女孩,女孩間有些私密話謝璵的確是不方便旁聽的,於是笑着推搡了他一把。
謝璵這才滿不高興的離去。
“阿九,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她問。
安瀲光走到她身邊坐下,先是默默的望了一會窗外的雪,然後才緩緩道:“表姊,以後你一定要珍重。”
這句話聽不出什麼不尋常的,就是分別時常說的一句話,可此情此景聽來,諸簫韶又覺得不對。
她猜不透這個表妹的心思,聽到這句話後只好訥訥頷首。
“表姊,你喜歡趙王麼?”她忽然又問,轉過臉來看着諸簫韶的眼睛。
諸簫韶被這個問題嚇得說不出話來,一時心跳飛快面色煞白轉而緋紅,下意識想要否認 ,可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了,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安瀲光看着她這副模樣輕輕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歡趙王——”少女深藏到自己都不敢直面的心事,就這樣被她用雲淡風輕的口吻隨意道出,“我知道你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北宮中除了那個陰冷寡言的皇帝陛下外,你成日對着的男子也只有趙王了,偏生趙王的容姿性情都是當世少有的出衆,你會喜歡他,並不讓人奇怪。”
諸簫韶漲紅臉,一言不發。
“表姊,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爲了使你難堪——”她誠懇道:“我是爲了表姊你好。”
諸簫韶依舊沒有說話,卻擡起頭來看了安瀲光一眼,目光裡有探詢的意味。
“聽說表姊是自幼入宮,而今是康樂宮女史。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未來將會是怎樣的?”
諸簫韶眼睫猛地一顫,安瀲光說中了她這些年來心中的隱憂。
“這宮中的女官下場壞的我們且不說,,只說下場好的。”安瀲光侃侃而談,“下場好的女官,無非是蒙天子恩典,被賜予外朝官吏爲妻,或是……爲妃。”
“陛下是我兄長。”諸簫韶忙道:“就算只是表兄,這些年來他也一直視我如妹妹。”
其實姑表兄妹又如何,皇帝無意於她又如何,這些可笑的理由連藉口都算不上。
“哦?”安瀲光並沒有反駁她,只是一個疑問的語調,就讓諸簫韶的心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表姊也不必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安瀲光噗嗤一笑,“帝都九姓門閥貴女無數,縱然天子有三宮六院,也未必需要你去填缺。瀲光只是想說,表姊你是有資格做妃嬪的,若你對此無意,那你最好防着別人紅眼,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掖庭亂着呢,我怕表姊大意。”
“放心。”諸簫韶頷首,“這個我懂,畢竟我在宮闈生活了那麼多年。”
“還有一事是我想說的。”
“什麼?”
安瀲光挑眉,“我方纔說……帝都多得是貴女,表姊應當懂這句戶的另一個意思吧。”
諸簫韶心中一沉,是啊,帝都的貴女那樣多,她們比她更有資格做皇妃,也比她更有資格做趙王妃,“……我知道,謝表妹提醒。”
“我是想說……”安瀲光湊近她,帶着些狐狸般狡黠的笑,“若是想做什麼,就去爭取,雖說要嫁趙王有些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她詭秘的眯了眯眼,“陰謀,或是陽謀,只要能達到目的,便去放心大膽的做,只是日後表姊你大概會有些累,既要防備別人,又要爲自己謀劃。”
安瀲光的話輕輕的,像是不慎垂落耳畔的鬢髮,癢癢的拂過耳垂,拂過心尖。
諸簫韶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離她遠些,但她退後看清了她的面容時,又覺得有些好笑,這分明……還只是個孩子呀。安瀲光比她還小几個月,面容稚氣身量瘦矮,卻會學着成人的模樣說話,只怕安瀲光自己,都未曾歷經過爾虞我詐吧。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孩。
她不猶笑笑。
“你笑什麼?”安瀲光老大不高興,皺眉癟嘴的樣子總算有幾分孩子氣,“我好心勸你,你卻不識好心。”
“我識我識——”諸簫韶趕忙安撫道:“多謝你了。”
“你不用謝!我其實是不想幫你的。”安瀲光仍舊皺着眉,“你若真嫁了趙王,也別指望我歡天喜地的給你們送賀禮!”
“爲什麼啊?”諸簫韶顧不得因她方纔那句話而害羞,好奇道。
安瀲光苦着一張臉,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哀嘆道:“因爲我原本是想娶你的呀——”
這是諸簫韶今日聽到的最讓她震驚的一句話。
“表姊不信麼?”安瀲光當真含着幾分薄怨,“我初見表姊,便覺得表姊的模樣,便是我心儀女子該有的模樣。可惜,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既然看上的是趙王,我也只好——”
“阿九。”諸簫韶摸了摸她的鬢髮,如同一個長輩,慈愛又無奈的嘆息,“你是女子,你知道麼?”
安瀲光難得愣了片刻,可這樣的話阿母常對她說,久而久之,她便也不以爲然了,“我阿父、阿兄當將我當男兒看。女兒有什麼用,不能上陣殺敵,不能馳騁疆場。”
“不,你是女兒。”諸簫韶卻搖頭,堅持道,這句話她說得很認真,“你生來就是女子,你抗爭不了天命。”
這句話,安瀲光不是不懂,所以她聽後只是苦笑。
但真正領會,是在幾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