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沂侯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夢到那個女人了,可他在今日的夢中又見到了她。
他清楚的知道這只是一個夢,因爲她的死給他留下的痛苦太深已然烙印進魂魄,所以他哪怕是在夢裡都還記得,她已經死了。他看着夢中的她一步步向他走來,明眸青絲恍如昨昔,他以爲他會哭,會相顧無言淚千行,但當她真的走近時,他反倒覺得很平靜,就好像她的到來是再理所當然的一件事。
“你來了。”他輕輕說,就好像他們只是短暫的分別,現在她回來了,他們又可以長相廝守。
夢裡的她莞爾,然後……
然後這個夢就此終結。
他恍然驚醒,睜開了眼,映入眼中的是自己的書齋,他是在伏案辦公時不覺睡着了。可他看見有一個女子正向自己走來,身形與夢中重疊,他一時混淆了夢境與現實,下意識的喚了聲:“阿姌。”
緊接着他猛然醒悟,這正走來的女子並不是關姌,她雖然也是他的妻子,可她姓楚,是和關姌全然不同的模樣與性情。
楚夫人像是沒有聽到承沂侯方纔的錯語,她從容走來,舉止得宜,多年侯府的浸染,早將昔日落魄狼狽的楚家庶女打磨成了優雅精緻的婦人,“君侯爲政事勞累了一下午,可要用晚膳?”她問道,瞥見承沂侯衣袖褶皺,於是耐心的俯下頭去爲他整理,極盡妻子本分。
承沂侯懶懶垂眸,看到了青黑雲鬢中一星半點的銀光,“秋荻吶,你也老了。”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她鬢髮。
楚夫人毫不在意的微笑,“妾知道。”
她並不算是一個很美的女子,歲月更是侵蝕掉了她本就不多的清秀,她與關姌是天差地別的兩個女子,記憶中的關姌永遠明麗嬌豔如薔薇,而楚夫人卻已是秋日裡漸漸發黃枯皺的一片葉——可是楚夫人可以坦然的面對自己的衰老,而關姌……卻連老去的資格都沒有了。到頭來,陪着承沂侯一起老去的女人,是楚秋荻。
“我記得我初見你時,你還只有十幾歲,可惜那時鬢角雖未有銀霜,頭髮卻是乾乾黃黃的,不好看。”承沂侯笑道。
楚夫人很少聽承沂侯說起往事,略有詫異,順口接了下去,“楚氏作爲士族本就不如衛、賀、姚幾門顯赫,妾又只是旁支的庶女,那時比起平頭百姓不過是衣食稍足了些罷了,哪有心思打理好一頭長髮?”頓了頓,“那時妾的母親還身患重疾,若不是君侯下聘於妾,只怕阿母早已……”
“我那時不過是見你可憐而已。”承沂侯道:“先帝要我娶妻續絃,爲我指婚楚氏,楚家女子那麼多,我總要選一個的。”
“君侯只是隨意挑選,卻使妾的人生地覆天翻。”楚夫人肅然道:“無論如何,妾對君侯心存感激,不敢忘恩。”
所以他們這一對夫婦,縱然沒有情愛,也能相敬如賓多年。
這多年是具體是怎樣的一個數目,承沂侯已記不得了,他只知道,阿姌已經去了很多年了。
“秋荻,我使你的命運改變,其實未必是好事吶。”他若有所思,低嘆,“我所處的位子,可不安全,若有一日我萬劫不復,便要累得你也同墮煉獄了。”
“君侯何出此言。”楚夫人心中微微一凜,“君侯這些年來在朝堂上步步爲營,衛太傅已老,妾冷眼旁觀着只覺得這些年來衛氏的鋒芒已大不如前。”
“那你說說,你對而今朝局有何見解?”承沂侯把玩着案上硯滴,目光卻銳利的盯住了楚夫人。
楚夫人原本只是粗陋淺薄女子,是承沂侯將她娶進家後教她文墨,告訴她什麼是朝堂什麼是天下。他信任她,因爲她是妻子。
楚夫人想了片刻,答道:“兵者,國之利器。近年來君侯與衛氏帝都禁軍的統領權爭奪不斷。衛尉皆聽命於君侯,可南軍並非盡握於君侯之手……”收到此她皺了皺眉,“虎賁郎、羽林郎中不少衛姓勢力滲入,相比起來,北軍則完全聽命於桑陽衛氏,北軍五校皆是衛氏親族。但,也不算糟,文帝時便不停增加南軍勢力,惠帝也有意平衡南北軍實力,南軍編員近乎三千人,君侯若與衛氏真有一戰,未必會輸。何況南軍雖依古稱名爲‘南軍’,實際上卻是守衛位於帝都北部的皇宮,北軍則被一分爲二,一半駐城北,一半駐城南,妾雖不通兵法,如此佈置不利北軍。妾斗膽假設動亂若起,南軍便首先可控制皇宮,皇宮纔是國之樞紐,無論是天子,還是趙王,都在皇宮……”她愈說道後面聲音愈低,但吐詞仍舊清晰。
承沂侯讚許頷首,楚夫人便繼續說了下去,“兵戈之事,輕易不起,那麼而今當着眼的,還是朝堂。依妾愚見,桑陽衛氏雖在朝堂根基深厚,可君侯多年經營,也未不能平分秋色。御史中丞、司隸校尉、尚書令位高權重,‘三獨坐’之官盡爲衛姓,可底下掾屬卻有不少是君侯的人。九卿之中也有君侯的勢力廣佈。士族中有隨陰杜氏及潮義潘氏忠心玉君侯。在地方上衛氏一族的勢力過於分散,也唯有平南郡的安氏一族稱得上是可靠助力,而君侯身爲天子叔父,有各地宗親王國支持。君侯姓謝,便是最大的優勢。”
“秋荻,你是個很聰明的女人。”承沂侯道,用的是讚許的口吻,“你的目光早已跨過了宅院望向了更高遠的地方,這很好。”
楚夫人擡頭,卻並沒有從承沂侯的眼眸中看到欣慰,她看見的是他眸中的嘆息,很始終不曾熄滅的隱憂。
“可惜,你終究看不到埋藏在更深處的東西,那些藏在陰翳中的陰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鬢髮。
“君侯究竟在憂慮什麼?”楚夫人忍不住問道。她也不知道是什麼時間,承沂侯便開始心事重重,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卻說不上來。
“秋荻,你以爲諸太妃此人如何?”他不答反問。
楚夫人不明白爲何承沂侯會忽然提起諸太妃,她對這個女人瞭解並不多,只知道她有着一張酷似關姌的臉,一顆可怕的野心,於是楚夫人老老實實搖頭,“所知不多,太妃其人……妾只覺得她行事果毅,魄力心性非常人所及,卻是失於浮躁。”
“諸千英是個膽大妄爲的人。”承沂侯喃喃,“這我早該知道的……真希望我不會因自己的失誤,而遺禍千古。”
夜將臨,黃昏一點點黯淡,萬物籠蓋於朦朧之中,殘月如勾,光芒微弱的可憐。承沂侯看了一眼楚夫人,淡淡道:“去將燈點上吧,的有些亮光,才能叫你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