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章
清安十六年八月十九,菹城。
七月流火已過,九月授衣將至,可平南郡的夜間依舊燥熱如夏時,或許這無關氣候冷暖,只是酒酣自然耳熱。不論是在何地,貴胄府邸總是精緻工巧的,水榭亭臺雕樑如畫,風過,翻動滿塘荷葉,還有菡萏未謝,餘香盡數混入酒香,惹人迷醉,菹城數十家的年輕公子齊聚臨水臺榭,把酒言歡,在座多爲武將子,沒有帝都名士的清談雅緻,倒是喧譁吵鬧將夜的冷清驅散,就連天穹一輪半缺的月,都在凡世的笑鬧中少了幾分孤冷。
就算是菹城最體弱的世家子都有好酒量,以耳杯淺嘗鶴觴酒的是帝都的士子文人,菹城人飲酒用卮,烈酒滿斟後往往一飲而盡,幾輪斗酒後先醉的必定會讓旁人譏笑一番,待到衆人都迷醉不清時,那也就無所顧忌了,有人以箸擊盞引吭高歌,有人趁興而起載歌載舞,有人散發跣足抒懷寄情。嬌媚的家姬則依偎在這些年輕人懷中,笑語盈盈爲他們再添酒一樽,琵琶、箜篌、羯鼓共作胡樂,聲聲激昂熱烈。
酒案前,樓臺中,擺放漆壺一隻,供主賓投壺爲戲。壺中已有幾支羽箭,更多的則是散落壺旁的箭矢,這些年輕人往日裡多是騎射好手,只是喝多了酒的時候難免手抖差些準頭,何況酒宴之上,原本也就無需較真太多。
“看來今兒諸位都要折了往日英名了。”被推選出來擔任司射的是一名紅衣的舞姬,雪膚烏髮,即便是笑語嘲弄時,也別有妖嬈風.情,“今夜輸了的,以後呀,可別再妾面前逞英雄。”
“瑤娘你可莫要得意。”有人拍案,仰頭將酒飲盡,“咱們在座男兒十餘人,就不信沒有投壺技藝高超的。”
“吳郎君是要再試?”瑤娘掩脣低笑。
那吳郎也不見窘迫惱怒,“我自認本事不大,卻也能讓瑤娘你見識見識何爲高人。”他一拍身旁人,“九郎,到你顯身手了。”
那被喚作九郎的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郎,打扮與尋常貴公子無異,容貌也生的尋常,不過是清清淡淡的秀,並不出挑的俊,可他轉過臉來,明燈華光映着他的眉眼,卻讓久見多了男人的瑤娘都心中一悸。
少年的眉眼省得極好,眉並不粗豪,卻顏色極濃,如同畫紙上以最深的墨斜挑而成一筆梅樹枝椏,陡然爲他添了桀驁的英氣,他的眼眸狹長,眸中蘊着神采飛揚。
“我投壺若成,瑤娘可有什麼彩頭賞我?”十五六的少年嗓音大多沙低啞,可這九郎的聲音只是低,卻並不啞,他彎了彎鳳眸,笑意深邃。
“妾爲郎君舞一曲,郎君以爲如何?”瑤娘舞步輕旋,如紅蝶落入九郎懷中,妖媚入骨。
“聽聞娘子是顧兄府中最受寵的舞姬。”少年往主人席上看了一眼,“娘子肯賞臉,自然再好不過。”少年亦如每一個見慣風月的世家子一般從容應答,佳人再懷也絲毫不見侷促。
“不過九郎君可休要贏得太過輕鬆了。”瑤娘復又嗔道,一擰腰站直身子,自有別的家姬呈上去了箭鏃的羽箭三支,瑤娘狡黠笑道:“請公子接箭,然後……”她拽住九郎的衣袖,將他牽到漆壺正前方,從袖中摸出一方染了胭脂香的羅帕,溫柔的用帕子縛住了他的眼,在他耳畔吐氣如蘭,“好了,請郎君投壺。”
竟是要讓他盲投。
九郎沒有抗拒的意思,面上也並不見驚慌。他緩緩摩挲着羽箭,將一支箭擲了出去。
羽箭沒有投中壺口而是觸碰到壺壁彈開,聲響清脆。
更清脆的是瑤孃的笑聲,“郎君莫急,還有兩支箭,可別輸了——”
九郎脣角慢慢勾起一個笑,忽然左右手各持箭一支,往前投擲——
這兩支箭依舊沒能正中壺口。
卻是一左一右,各自投中了漆壺兩旁的壺耳。
“好個‘貫耳’!”片刻沉默後滿堂喝彩。
九郎將羅帕扯下,望着瑤娘一笑,退後示意她可以起舞。
瑤娘怔住,一時間炫目於少年笑時眸中的明亮。
“瑤姊姊纔沒輸呢!”有年紀稍輕的家姬故意強詞奪理,“說是要郎君投壺,郎君投中壺耳,這哪算什麼投壺!”
“小月這可就不懂了。”顧家主人笑着撫摸這個他最寵愛的歌姬,“九郎這才叫本事,先以一支羽箭探路,再左右同時投中壺耳,這叫‘貫耳’,你個小丫頭哪裡懂。”
九郎凝視着瑤娘,但笑不語。
瑤娘含情目光在少年面上輕輕一剜,“好好好,算妾輸了,只不過——”她眯眼,魅惑至極,幾個輕旋,旋入高臺中央,纖足一勾將漆壺勾起,將壺中的箭一揚手拋給一個世家子,“請鍾家郎爲我鼓瑟。”又一支,拋向另一公子,“請封家郎爲我鳴笛。”輕旋,再一支拋出,“請蘇家郎爲我擊缶。”折腰,朝自己的主人,“請男君爲妾撫箏。”
美豔者有任性的資格,在場世家子雖爲她所驅使,卻也個個帶笑受命。她展臂,廣袖如蝶翼,此時手中唯剩漆壺一隻,她纖蔥食指撫摸過壺耳,拋給了九郎,“請爲我歌。”
“瑤娘這一舞可真是好大的陣仗。”有人笑道:“不知娘子要什麼曲子相和呢?”
“隨興即好。”瑤娘說着,目光在九郎臉上片刻停駐,而後起舞,翹袖折腰。
那幾名世家子在菹城中也都出了名的善於樂理之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各自默契的拿起家姬呈上的樂器。
而瑤孃的舞,菹城聞名,人說一舞傾城,形如洛神。
她的舞起初柔緩,動作溫柔,於是封郎紫笛獨奏,笛聲纏.綿,如夜風,音調幾聲宛轉回旋,瑤孃的腰肢柔軟似春時悄然攀展的青翠蘿蔓,每一個動作都極慢,極柔,極是嫵媚。
九郎指節輕叩酒案,並不高歌,而是曼聲吟誦,“銀瓶何盛恨,滿酒三百觴。”
“開篇即用‘恨’字,九郎莫非是要作悲聲?”有人道。
九郎目不斜視。
接着鍾郎鼓瑟,似春雨瀝瀝而落,瑤孃的舞輕靈且優雅。
九郎繼續道:“素月流千古,可以濯弦張。”
紅衣麗人踩着缶的清脆舞步趨急,廣袖飄搖,舒展翻滾,遠望如花謝花開,顧家主人此時撫箏,箏音輕柔而急,忽高忽低響在耳畔似能撩撥人心。曲漸柔,卻並不靡靡,九郎凝神細聽,竟從中聽出了幾分孤高的傲意,曲似急,可又在某個轉音變調後從容不迫。
原本,這在座的公子也都是平南的將門之後,既是兵家子,也是士族郎。
蕭國十餘年不起戰事,疆界安定,帝都或是崇尚儒術經學,或是以清談黃老爲風尚,平南武人之後的心中 ,大多是有幾分鬱郁的吧——他是這樣猜想的。
他的聲音亦漸快,“紅羅卷陳塵,翩躚意輕揚。我歌踏玉碎,破羽翻雲光。”
四句,輕快,果決,有力,一氣而成。
周遭的竊竊私語漸漸寧息,所有人都不覺肅然。
樂聲忽然清冷悠長,漸慢了下來,瑤娘姿態翩然,如謫仙臨世,月下皓腕如玉,紅裙豔麗得彷彿是個絕美的幻象。
少年的音色亦高了幾分,字字句句浩然豪放,“渺渺青天上,浮雲空茫茫。滄溟九萬里,鯤鵬逐浩蕩。”忽有悵然之意,嘆息高聲似竹林中長嘯,“生不待明日,死不見夜長!”
瑤孃的呼吸都幾乎一滯,激昂之意胸中頓生,她的身姿像是忽然凝住,別的樂器亦頓住,片刻靜默,只是一呼一吸的時間,缶音先起,清脆幾聲,然後樂如潮水乍泄,她飛旋,羅裙瞬間綻開,層層疊疊鋪展,紅羅的顏色像是血,襯着身後濃墨漆黑的夜,美得驚心動魄。她踏着有力的鼓點,舞如天人,而樂聲亦轉爲高亢熱烈,有如江海崩流之勢,慷慨磅礴。
“朱弦連霄動驚雷,鐵笛乍起驚鏗鏘。我輩歌有山河意,霞雲涌浪攬星羅。我輩舞入金烏殿,踏海乘霧望扶桑。人生苦短何需嗟,會當年少取輕狂!”
最後四句變五言爲七字,聲聲震耳,氣勢若刀,劈斬萬物,銳利若劍,可破開天地,如九霄雷霆起,如萬丈波濤涌。
最後一旋,瑤孃的舞定格,樂曲以笛開場亦以笛收尾,笛聲清亮銳利。
天地好像忽然就靜了下來,靜到彷彿連呼吸都無,每個人都四顧,然後忽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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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貫耳:投壺方式的一種
男君:姬妾對男主人的稱呼
本章中九郎吟得那個不知道是什麼鬼東西的東西……是作者自己編的,大家看看就好,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