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裡,衛子揚哧地一笑,他伸手扳過馮宛的臉,嘲弄地說道:“阿宛當初放過這個小婢女,定沒有想到有今天吧?”
說到這裡,他朝外面華冠麗服的弗兒又盯了一眼,慢慢一笑,嘟囔道:“今日方知什麼叫沐猴而冠。”
聽到他用這個成語,馮宛撲噗一笑。
弗兒的馬車還在緩緩前進着,不一會功夫,便已經來到了馮宛的馬車旁邊。彷彿有一絲感應,她嗖地轉頭向這邊看來。
可是,她看到的只是涌動的人頭,哪裡有什麼異常。疑惑地瞟了幾眼,弗兒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所到之處,看到的盡是一些無比羨慕嚮往的庶民。這樣的眼神,放在前陣子,是令她欣喜的,令她覺得,她總算一步步走向她的成功,她終於不再是一個卑賤的婢子。可是,現在對上這種眼神,她卻只覺得有點心慌。
伸手按在胸口上,弗兒咬着脣想道:馮氏,你怎麼還不出現?
其實,到衛府和西郊馮府去得再多,也不過如此。最多也就是到馮芸的院落裡轉了轉,讓昔日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馮美人看看現在的自己。她知道,馮宛和衛子揚是不可能突然出現在那裡,讓自己恰好逮個正着的。
可是,這一次一次的去,慢慢的她找到了一種滿足感。在那正院裡,她彷彿看到了總是雍容冷靜,顯得十分了不起的馮宛,也彷彿看到了那個與自己一樣出身卑賤的衛將軍。彷彿看到他們站在那時,用一種妒恨又仰望的目光看着自己,畢恭畢敬的。
有時她甚至覺得,如果能得到馮宛的真心妒恨羨慕,那將比天下所有人的羨慕妒恨加起來,還要讓她痛快。
可恨她,寧可像只老鼠一樣躲起來,也不敢出現在自己面前!想着想着,弗兒的牙關又開始咬緊。
弗兒的車駕慢慢向前駛去,過了一會,侯在兩側的人羣開始走動,衛子揚的馬車也啓動了。人羣涌擠,馬車行走緩慢,馮宛一邊打量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一邊暗暗尋思起來。
馬車來到衛府時,門外護衛林立,顯然弗兒已經在裡面了。
看到這裡,衛子揚再次哧地一笑,道:“好大的排場。”確實是好大的排場,想衛子揚這府門,不知迎進迎出過多少權貴大臣,便是皇后也曾來過,可不管哪一個,都不像弗兒這樣,光是守在大門外的護衛,便有五六十個。
馮宛也伸出頭,她微笑地看着這一幕,想到剛纔見到的弗兒,那模樣,可真不敢與她當婢女時相比。
搖了搖頭,她把車簾拉下。
過了一會,馬車來到北郊靠城門處。駛到一個極爲普通的客棧前,衛子揚縱身跳下馬車,把斗笠壓了壓,大步向裡面走去。
馮宛連忙跟上。
現在不到用餐時候,客棧裡冷冷清清,看到兩人進來,小二連忙迎上。衛子揚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沙啞着嗓子說道:“找人的。”
那小二顯然經常遇到這種事,聞言也不追問,老老實實地退到一側。
衛子揚轉身,沿着樓梯向二樓走去。
兩人一上二樓,馮宛便看到從二樓的側間走出幾個高大的身影來。對上這些皮膚白淨,五官立體的俊朗男子,看到那個後面,她曾經見過的熟悉面孔,馮宛瞪大了眼,一聲“鮮卑使者”差點脫口而出。
這些人,赫然都是北鮮卑的人!
這時,衛子揚低聲說道:“你留在這裡。”
“恩。”
目送着衛子揚和這些鮮卑使者進入側間,聽到裡面傳來一串馮宛聽不懂的鮮卑話,馮宛還有點呆怔。
她沒有想到,衛子揚到這裡來,竟是與北鮮卑的使者相會。
她知道,現在北鮮卑正對陳國步步緊逼,是陳國最大的敵人。
是了,是了,對衛子揚來說,陳國並不是他的家國,自從他被五殿下一再相逼後,他對陳國僅有的那點感情已經消耗一空。在他的考慮中,已經沒有了陳國。
裡面交談的聲音有點響,時不時的還夾幾句陳國語。聽着聽着,馮宛突然聽到一句“……給她一個嬪妃之位……”這話讓馮宛的耳朵張了起來,不過她還待細聽,那話已轉了向,而且再也沒有聽到類似的談話。
時間一點點流逝,直過了一個時辰,衛子揚與衆使者才從側間走出。目送着衆使者一一離去,馮宛輕聲問道:“怎麼選在都城相會?”
衛子揚淡淡說道:“十五殿下想要和談,他們就來了。不過他們先來了兩天,要過個幾天,正式的儀仗纔會出現在城外。”
說到這裡,他轉向馮宛,見她臉色有點恍惚,他冷冷說道:“阿宛,你不舒服?”
馮宛垂眸,過了好一會,她低聲說道:“是有點。”
衛子揚斜長的鳳眼陰了陰,輕聲道:“我知道,你們的儒家中講忠孝,說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昂起下巴,冷冷地看着馮宛,認真地說道:“可是,阿宛你要明白,陳國不是我的家國,我也不是你們那裡的儒生。我從識字以來,學的便是狼的秩序。這世間,強力者勝!”
馮宛的頭更低了。
好一會,她低啞地說道:“我知道。”
她是知道,便是前世他推翻五殿下,扶着十五殿下當傀儡,自己當個幕後權臣,種種行爲,便已與忠孝無關。她也一直知道,他信奉的是狼的秩序,是梟雄的行爲。
這麼一個亂世,一個秩序本來便不存在,道德已經被遺棄一空的時代,她本來便沒有資格對他的行爲進行評價。
這些她原本都知道的事,怎麼能因爲這陣子他對自己千依百順,溫柔備至,便忘記了呢?她怎麼能忘記他終究是個男人,是個會成爲梟雄,成爲權臣的男人呢?
阿宛,這陣子的算無遺策,使得你忘記了,你終究只是一個婦人,終究只是依附他而生存的一個婦人啊。他願意信你,用你,那是對你的看重。可他畢竟是衛子揚啊,是你前世那個只能仰望,只能感慨的衛子揚啊。
一陣沉默中,馮宛輕聲問道:“你會自立爲帝?”
衛子揚淡淡地說道:“你不是知道的嗎?”
馮宛抿了抿脣,又問道:“那,到時你會如何處置我?”
衛子揚背轉了身,他看着空無一人的樓梯處,啞着嗓子,慢慢地說道:“阿宛,等事成後,我會風風光光地迎娶你爲妻。我若是皇帝,你便是我的皇后。”
聲音緩慢堅定,彷彿在立誓。
好一會,衛子揚都沒有聽到馮宛地回答,他回過頭來。
這一回頭,他對上望着下面的人流,表情呆滯的馮宛。衛子揚皺起眉頭,忍不住問道:“你在想什麼?”
直說了兩句,馮宛才清醒過來,她晃了晃頭,回頭看向衛子揚。溫柔地看着他,她低低求道:“你,你扶起一個幼帝,自己當權臣,不好麼?”
他其實,真的不適合當皇帝,與五殿下一樣,他不適合站在那個高絕的位置上。而且,她的腦海中,總是不由自主地響着那句“給她一個嬪妃之位”。他如果當了皇帝,哪怕只當一年,也會除了她這個皇后,還有什麼嬪妃。那些女人,與他喜不喜歡無關,只要他坐上那個位置,只要他需要與人妥協,與人周旋,她們便必須存在。
她原可以把道理一一分析給他聽的,她還可以危言聳聽,可不知爲什麼,話到了嘴邊,竟變成了乞求。
衛子揚低頭看着她。
馮宛此次低着頭,額際的碎髮垂下一縷,飄拂在眼前。此次的她,臉色有點蒼白,竟是說不出的脆弱。
不由自主的,他伸手握上了她的手。感覺到這手十分冰涼,衛子揚用力把她摟入懷中,喃喃說道:“這是他們的條件,他們此次攻陳,便是想助我爲帝。幼帝的事我提過,他們說,他們的皇后,我的大姐,她不同意。”
說到這裡,他燦然一笑,絕美的臉上如陽光綻放,“再過個幾十年,我還是可以陪着阿宛前去建康定居的。”
馮宛伏在他的懷中,久久都一動不動。她只是閉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想道:我所想到的,他不能爲帝的那些理由中,最重要的那條,還是他當了皇帝后,不會只屬於我一個人吧?阿宛,你明明早就想透了,早就不在乎了的,怎麼又犯糊塗了呢?
何況,以他的身份,能娶曾爲人婦的自己爲正妻,已是很了不起的。阿宛,你不能不知足。
還有,還有,當初嫁與趙俊時,不也有過一月恩愛嗎?這男女之間的事就是這樣,最多的恩愛,也抵不過時間的流逝。子揚對你最好,最好,總有一天他也會厭倦了你,也會相中別的年輕的,新鮮有趣的美人的。這是永恆不變的規律。所以阿宛,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要適應這一點。如果不能適應,你就放開,對,放開!
饒是這樣想着,可胸口一陣陣的堵悶還是無法排遣。
也不知過了多久,馮宛才低聲說道:“我們回去吧。”一邊說,她一邊輕輕掙開衛子揚的懷抱,垂着頭,馮宛拂了拂碎髮,當她再擡頭時,已是目光明淨,臉色瑩潤,溫婉嫺靜如初。
見她終於恢復了,衛子揚咧嘴一笑,這個笑,特像孩子,簡直天真得耀眼。他伸手牽着馮宛的手,大步向樓下走去。
馮宛走出客棧時,慢慢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她收回目光,朝着南方眺去,忖道:他當了皇帝也有好處,至少,我要賺點錢帛就容易多了。恩,回去叫曾秀想辦法與虞楚聯繫上,等那什麼太后死了,我還可以讓曾秀的人護送我去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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