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兒說這些話的時候全身都緊繃着,小臉含怒。
許晗朝前走了兩步,到了宓兒的跟前,忍不住將顫抖的手放到了宓兒的頭上。
紅纓在邊上着急的想要上前阻攔,被蕭徴的一個眼神給制止了。
許晗的手在宓兒的頭上揉了揉,她的這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宓兒愣了愣,她忍不住仰起頭看了許晗一眼。
宓兒抿了抿脣,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她扁了扁嘴。
許晗心頭一陣酸澀,微笑道,
“對不起,剛剛是我太着急了。我不該那樣大聲的和蕭哥哥說話。”
宓兒垂下頭沉默不言。
許晗微微彎腰,雙手溫柔而堅定的捧住宓兒的小臉讓她擡頭,眼睛與她的平視,道,
“你剛剛做的很好,維護自己的親人。”
宓兒怔怔地看着許晗,她的鼻尖聞到熟悉的香味,這個陌生的男子,竟言語神態都與姑姑想死,莫名的讓她覺得又熟悉感。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脣角微微的勾起,露出兩個小梨渦,伸出手拽住了眼前人的衣襬。
如同當年姑姑還在的時候,那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她扯着姑姑的衣角,跟着她到處奔走。
許晗忍住了心疼,笑着又揉了揉宓兒的腦袋。
“會把頭髮弄亂了。”宓兒小聲的嘀咕,不知道爲什麼,她有些希望這隻手能在她的頭上多停留一會。
雖然她不喜歡姑姑以外的人摸她的頭。
可是現在,這種溫柔的寵溺,還有呵護的感覺,讓她忍不住想起姑姑。
紅纓在一邊警惕的看着許晗,同時又忍不住去打量她。
從姑娘去世後,宓兒小姐就再沒如此的依戀過一個人。
這位鎮北小王爺,好像很喜歡宓兒小姐,剛剛那些質問的話,現在再想想,滿是關心。
因爲關心則亂。
蕭徴走到許晗的身邊,溫聲道,“你在這裡說話,我去外頭看看,紅纓,你跟我出來。”
許晗偏頭看了眼蕭徴,明白他的意思,於是點點頭。
蕭徴轉身出去了,強勢的將紅纓帶出去,順手將門也帶上了。
宓兒見此,張了張嘴,終究沒說話。
許晗忍住去問宓兒腿的事情。
她剛剛太過激動,有些嚇住宓兒,現在好不容易緩和,她決定先不問,而是轉去說其他的事情。
桌案上,擺着宓兒寫的東西,許晗看了一眼,是她染了風寒,躺在榻上最後教導宓兒的東西。
霍家的家規。
宓兒停下的地方正是她彌留的時候說的那一句,這一句彷彿被宓兒默了千遍萬遍,字體間的流轉一氣呵成。
不過,許晗還是提起筆,在宓兒寫的字上劃了幾個圈圈。
宓兒坐在椅子上沒動,不過脖子稍稍的伸長,想看許晗寫了什麼,等到看清楚後,她的脣緊抿着,之前的熟悉感又涌了上來。
她輕輕的扯了扯許晗的衣角,怯生生的問,“這位哥哥,我們以前見過嗎?”
許晗抓着筆的手頓了頓,她剋制好自己的情緒,道,
“見過的,從前我去你們家拜訪過。只是你還小,所以沒記住我。”
鎮北王府同在京城,從前的許晗確實有可能去過霍家的。
不過,宓兒聽了她的話並沒有高興,反而有些防備起來。
如果她這會能站起來,大約已經離許晗遠遠的了。
許晗的心裡一陣陣的抽痛,她放下手中的筆,在宓兒的頭上揉了揉,道,
“你相信蕭哥哥嗎?”
宓兒戒備的看了許晗一會,確認許晗的身上確實有她熟悉的溫暖才勉強點了點頭。
既然是蕭哥哥帶來的,那應該不是壞人。
許晗半蹲在宓兒的身前,堅定的握住宓兒的手,宓兒下意識的想要抽回去,不過對上許晗溫柔的雙眸時,又忍住了。
她帶着些試探,又帶着些忐忑的問許晗,
“你認識我的姑姑嗎?”
不等許晗說什麼,她慢慢地道,
“我姑姑最喜歡摸我的頭,總是把我的小辮子給弄亂了,還不給我扎回去。”
“好多次,我故意披頭散髮的去她面前晃,她反而不摸了。”
宓兒有些憤憤的,又有些遺憾,更多的是懷念。
許晗看着她頭上的小啾啾,眼角酸酸的,認真的說道,
“她可能是覺得小啾啾很好玩。”
宓兒一幅可不就是這樣的神情,彎了彎眼睛,“姑姑就是這麼說的。”
說着,她身子前傾,指着剛剛許晗畫的那幾筆,又道,
“每次我練字,姑姑也會這樣點出我的不足,但如果寫的好了,她還會在我的額頭上親一下作爲獎勵。”
說道這裡,她看了看許晗,還是閉上了眼睛。
等了許久,不見許晗有動作,於是睜開眼睛看向她。
許晗擡了擡身子,捧着宓兒的臉,在她額頭親親的碰了碰。
不等她收回身子,宓兒一把抱住她的脖子,埋着頭說,
“宓兒已經大了,姑姑能不能換一種獎勵,宓兒一定好好聽姑姑的話,將霍家的家規全部背下來。”
“宓兒也會好好聽姑姑的話,再也不任性了。”
“宓兒會乖乖的,生病了會乖乖的吃藥,也不會和姑姑生氣了……”
許晗的手放在身側,不敢攬住宓兒的身子,只是越聽越覺得不對,直道她的脖頸間濡溼一片,她再也忍不住,緊緊的將宓兒抱在懷裡。
原本只是無聲落淚的宓兒,再也忍不住大聲的哭泣了起來。
“姑姑,你別丟下宓兒……宓兒會乖乖的……”
許晗無法控制淚水洶涌而出,她輕輕的在宓兒的後背上拍打着,一邊哽咽地道,
“宓兒……對不起……”
宓兒抱着許晗的脖子哭的委屈極了,彷彿要把這些年來的恐懼,傷心通通都哭出來。
門外站立不安,幾次想要推門進去,但都在蕭徴的眼神壓制下不敢動彈的紅纓,聽到宓兒的哭聲頓時震驚的不敢相信。
她和宓兒小姐相依爲命這些年,宓兒小姐自從姑娘去了後,彷彿一夜間長大,從未哭過,兩人說是主僕,其實比親人還親。
無論如何的艱難,宓兒小姐都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楞楞的站在門外,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隨後,也跟着落下淚來。
門裡,宓兒的哭聲好不容易停下來,許晗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水擦乾淨,柔聲道,
“乖,不哭了,再哭下去要水漫金山了。”
宓兒抱着許晗的脖子不放,從前每次她一哭,姑姑也是這樣笑話自己的。
許晗心裡酸痠軟軟的,乾脆將宓兒抱起,放到一邊的榻上,她忍住自己去看宓兒的腿,拿過榻邊的小毛毯蓋在她的身上。
宓兒一直都乖巧的看着許晗,眼神裡帶着依戀,又有些好奇。
因爲哭過,眼睛清澈的彷彿能見到底的小溪。
許晗幫她蓋毯子的時候,她忽然道,
“你認識姑姑對不對?她沒有死對不對?”
許晗的手停頓了下,斟酌着道,
“她沒有死。”
宓兒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許晗,“我就知道,姑姑那樣的厲害,她不會死的。”
過了會,她扁了扁嘴,委屈的道,
“那她怎麼不來找我,接我走?”
她的眼睛幽幽的看着許晗,帶着質問。
許晗心中一痛,嘆了口氣,上前,將她攬在懷裡,“她從前不知道你在哪裡,現在知道了,一定回來接你的。”
宓兒揪着她的衣襬,期盼的問,“那她什麼時候來接我?”
許晗沉默了片刻,她該如何的跟一個小小少女將‘借屍還魂’這種事?
她現在是許晗,不是霍晗,更何況,她現在對外的身份是男兒身。
她說出來,宓兒一下子能接受得了嗎?
“宓兒,你再等等她好不好?”
等她讓霍家沉冤昭雪,等她能讓宓兒再次爲自己是或家人覺得驕傲,不必因爲自己身體的殘缺而覺得自己羞於見人。
等到宓兒再大一點,能夠接受她身份的轉變。
宓兒看着許晗,問道,“爲什麼不能現在來?是因爲她過得不好嗎?還是有人欺負她?還是皇帝老爺把她抓了起來……”
她問了一連串的問題。
許晗輕輕的,不厭其煩的一個個回答道,
“沒有人欺負她,她很好,皇帝老爺沒有將她抓起來,因爲她現在還有事情要做,所以不能現在來接你。”
她現在王府和徐府對半住,她如果將宓兒接回去,該放在那裡,又該怎麼和人介紹宓兒的身份?
這些都需要好好的思量後才能去做。
宓兒突然湊到她耳邊說道,
“姑姑是要去爲祖父,家人報仇是嗎?”
她清澈的眼睛幽幽的看着許晗,單純而又固執地道,
“我知道,是皇帝老爺害死了祖母他們,祖父,爹孃,叔公,他們都是壞人害死的,還給咱們家安上壞名聲,所以姑姑要給家裡人昭雪,是嗎?”
“我也要幫着姑姑做這些事情。”
她一臉的單純,天真,說到昭雪,目光堅毅,許晗除了難過,還是難過。
她只想宓兒快快樂樂的長大,本來,她想着找到她後,將她安頓好,如果霍家能夠昭雪,就讓她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的面前。
如果此生不能昭雪,那她也會安排好她的後路,讓她一輩子無憂。
但她從來沒想過讓宓兒也承擔起爲霍家昭雪的想法,她應該和京中其他的小姑娘一樣,只要爲衣衫,首飾,好不好看,臉上長了幾顆痘痘兒煩惱。
就如同父兄在世時一樣。
她想了想,嚴肅的看着宓兒,
“宓兒,你要答應哥哥一件事,你只需要高高興興,快快樂樂的活着就好了。”
“不要想着霍家的事情,我……你姑姑去做就好了。”
宓兒抿了抿嘴脣,低頭不說話了。
許晗想了想,又道,
“宓兒,你是女孩子,不需要承擔這些,聽哥哥的話,你先在蕭哥哥這裡住着,等到過一段時間,你姑姑想到辦法了,會將你接走的。”
思來想去,許晗還是給了宓兒一個承諾。
宓兒一臉的不情願,
“姑娘家怎麼了,姑姑也是姑娘家,可是她卻能和祖父他們上戰場,她能爲霍家平反做努力,我爲何不能?”
“而且,你不是哥哥,你是姑姑……”
許晗愣了愣,震驚的看着宓兒。
宓兒指着她的胸前道,
“從前姑姑練武的時候也和你一樣纏起來的,她把我從小抱到大,她身上的味道我很熟悉。”
“我不知道你的臉爲什麼邊了,身份爲何也變了,可我知道,你是姑姑……”
宓兒說着說着,看上去又有要哭的趨勢,
“我不知道你發生什麼事情,既然你叫我在這裡等,我就乖乖的在這裡等你。等你來接我走。”
許晗看着宓兒突然說不出半句否認的話來,她沉默了一瞬,然後道,
“宓兒,你還記得姑姑剛帶着你從霍家出來的那段日子嗎?”
宓兒當然還記得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不是最苦的,但是最讓她難忘,她雖然不喜歡,可因爲又姑姑,所以她不害怕。
許晗道,
“那段日子,姑姑四處奔走,無暇照顧你,還要躲避別人的追殺。”
“最後,還被人下了藥,可是,當時我們身邊並沒有什麼服侍的人,藥也是熟悉的藥鋪抓的,爲何姑姑會被人下藥?”
宓兒想了想,疑惑的道,
“你是懷疑紅纓姐姐嗎?”
許晗搖搖頭,紅纓很小的時候就在她身邊服侍,當時霍家敗了之後,她將霍家所有的下人都遣散了,有一些忠僕被她派到了別的地方。
唯獨只有紅纓不肯走,執意留在她身邊服侍,跟着她東躲西藏的躲避那些追殺他們的人。
後來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她又染上風寒,沒多久就被一碗藥給下了黃泉。
那藥到底是怎麼下到她碗裡的?要麼是熬藥的時候放進去,要麼是在外頭抓藥的時候就被混了進去。
那家藥鋪如今還開着,她暗中查了許久,不會是藥鋪做的手腳,那麼只能是熬藥後放的。
可她的藥是紅纓一手熬的……
宓兒見許晗沒有說話,有些黯然地道,
“姑姑吐血後,紅纓發現有壞人過來,於是揹着你的身體,帶着我從後門逃走了。”
“後來,把你葬在了福寧寺山腳下的一塊林子邊。我們開始在一個村子裡生活。”
“但沒多久被人發現了,紅纓姐姐帶着我逃走,走到一半的時候,那兩個壞人追了上來,想要殺我,
是紅纓姐姐,紅纓姐姐攔下了他們。那兩個壞人把紅纓姐姐拖到一邊,我聽到紅纓姐姐的慘叫聲,然後又是那兩個壞人的慘叫聲。
紅纓姐姐把那兩個人殺了,一身的衣裳都被撕破了,全身是血……”
如果說當時的宓兒不知道紅纓的慘叫聲是爲什麼,可後來她大了些,開始到處幫工聽到那些人說的,也就知道紅纓當時經歷了什麼。
她聲音越說越低,最後道,“紅纓姐姐沒多久,肚子就大了起來,她用盡了辦法,可是肚子怎麼也沒辦法小下去。”
“後來,紅纓姐姐就多了一個孩子……生孩子的時候我們正在一個破廟裡逃難,我嚇壞了,好多的血。
我害怕紅纓姐姐和你一樣,再也見不到了。
可她說讓我別怕,別怕,她不會丟下我的。
最後她自己將孩子生下來……”
宓兒擡起頭看向許晗,傷心地道,
“沒有紅纓姐姐,就沒有我,姑姑,我不相信是紅纓姐姐給你下藥。”
許晗摸了摸她的小臉,心頭一陣悲愴,偏過頭去,忍住要奪眶而出的淚水,然後才轉過頭來正色道,
“宓兒,你聽我說,是姑姑對不起你,姑姑不知道你們發生那麼多事情,我爲自己的想法對紅纓感到羞愧。”
“你能原諒姑姑嗎?”
宓兒眼眶紅紅的,低聲道,“你錯怪的是紅纓姐姐,要紅纓姐姐原諒你纔是。”
許晗笑了笑,“好,那等下宓兒要提醒姑姑好不好?”
見宓兒羞澀的點點頭,許晗趁機問道,
“你的腿是怎麼回事,能告訴姑姑嗎?”
上次她在大街上發現宓兒的身影,她很肯定沒有看錯,那個時候她還是正常的,只能是之後受傷的。
甚至就是那次紅纓撞了他們的馬車的那天,許晗心頭的後悔,懊惱一陣一陣的,都要將她淹沒了。
如果當時她能多留點神,是不是就能早點將宓兒救下來?
宓兒抿了抿嘴脣,低頭不說話了。
最後,終於不情願地擡頭道,
“是前段時間,我去給人做工,紅纓姐姐和我說有人在找我們,當時我們就害怕的想要收拾東西走。
沒想到才走,就被那些一直追殺我們的人給發現了,因爲我們曾救過一個人,那個人知道我們在逃難。
所以他給了紅纓姐姐一張面具,紅纓姐姐一戴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們過了兩年的安生日子。
不過最終還是被發現了……”
她抿着脣,臉上滿是憤怒,“紅纓姐姐將我藏好,將那些人引開了,不過我還是被發現了。“
“那人沒殺我,只是將我的腿給打斷,然後就將我扔在那裡,一直到蕭哥哥找到我……”
許晗問他們在哪裡被發現的,聽宓兒說道地點時,她覺得地名很熟悉,她努力的回想着,好像是當初和徐鼎泰案子相關的那個幫閒。
當時,那個幫閒說有房子租給別人收租子,這個人同時也是順走蕭徴玉佩的那個人,因爲就是她,將玉佩拿到當鋪裡去賣。
又是幫着趙明將大哥的東西拿去典當的。
也許,這就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這樣一個串聯好幾件事情的人被她發現了。
只是,她到底還是沒發現宓兒他們的蹤跡,致使宓兒被人傷了腿。
她的心情已經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她只恨不能時光迴轉,讓她可以有機會提前找到宓兒。
正是那張人皮面具,讓她兩次和宓兒錯過相認的機會。
她更明白,爲何宓兒對於她的身份接受的這樣坦然。
小小的年紀,經歷了那樣多的事情,這些事情,也許是普通人幾輩子都不能碰到的。
許晗將宓兒一把抱在懷裡,淚水無聲的落下來,只是不斷的說,“對不起,對不起……”
“宓兒,你和姑姑說說,當初那些追殺你的人有什麼特徵……”
宓兒指着書桌,道,
“那裡有個暗格,裡頭有一個令牌,是當時紅纓姐姐殺了兩個壞人從他們身上搜出來的。”
許晗依言走到書桌邊,拉開暗格,拿出一個小匣子,打開,裡頭放着一塊帶着血的令牌。
血,早就乾涸的認不出顏色來。
但令牌上的字還是能夠看得很清楚。
她也能夠認出這塊令牌的來源。
這塊令牌,她也有,是金吾衛的令牌!
也就是說,當年追殺她們的人,是金吾衛的人!
許晗瞳孔驟然收縮,金吾衛……不可能是皇上下的令,如果是皇上下令,根本就不會容許她踏入京城。
更不會讓她有機會給霍家的人收屍,落葬,更不會讓她有機會存活那三年。
他只要下一道詔令,說她是罪犯餘孽就好,根本無需派人暗殺。
皇權至上,既然給霍家下了罪名,那就無須再加一塊遮羞布,偷偷的對她進行暗殺。
所以,金吾衛的人手是另外派的。
三皇子嗎?還是說是馬稷山,他已經投靠了三皇子,既然當年能對三皇子設套陷害霍家袖手旁觀,那麼當然有可能對霍家的人斬盡殺絕。
畢竟,他也怕事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