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三人在房中說着家常閒話,不知不覺紅日西沉,餘輝落下了天幕,屋子裡的光線驀地暗了下來。婦人便起身將窗下長案上的燭臺移到圓桌上,點亮了燭火,引華摸了摸肚子,眼巴巴望着婦人道:“娘,我餓了,我想吃飯。”
婦人“呀!”的一聲擡頭,怔了怔:“真是,怎麼到了這時候了!往日裡也該傳飯了,今兒怎麼沒動靜。”她說着忍不住又打起簾子往外望了望,客廳一片漆黑,連個人影也沒有,不由更納悶:“奇怪,下人們怎麼都不見了,連燈也不點!”說着輕輕嘆了口氣,怔怔的望着夜幕侵染下一片模糊漆黑的客廳,鴉雀無聞。想到丈夫已經離去,從此悽悽涼涼,形單影隻,一種沁到骨子裡的寂寞孤清之感慢慢的、細細的、一點一點的泛上心來,侵蝕着她每一根神經,她眼眶一熱,忍不住掏出帕子拭了拭眼角。
牀上的引章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裡也替她難過。她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吧,還這麼年輕,沒了丈夫,孀母幼子,將來的日子還不知怎麼挨呢!
引章不忍看她沉浸在哀傷之中,便一面穿衣一面脆脆的叫了一聲“娘!”,跟着笑道:“娘,我也餓了,不如咱們到飯廳去看看吧,想是今天事多,下人們忙不過來,一時忘了,不如咱們過去等一等罷。”
“你說的也是!”婦人轉過頭勉強笑了笑,過來幫她穿衣裳、梳頭,然後一左一右牽着他們兄妹出門、出院子,沿着長廊往西,折向南,穿過兩三個院落、花廳,便到了正屋飯廳。
遠遠便見正屋裡燈火通明,人影子映在窗紙上來來去去穿梭不停,彷彿十分熱鬧的樣子。
婦人身形似是一滯,頓了頓,依然牽着一雙兒女前去,腳步卻下意識變得有些沉重緩慢,牽着兒女的手也是一緊,突然加重的力道讓引華忍不住怯怯的叫了一聲“娘!”。引章感覺到了她的不安,也感覺到了一些怪異,卻沒說什麼,隨着她的腳步從從容容的進了正屋。
屋裡的下人們乍見他們母子,似乎都吃了一驚,一驚之後又慌忙的恢復常色,低眉垂眸側身避讓了開去,竟無一人主動上前招呼。
婦人愣了愣,腳下加快徑直轉進了飯廳,看清面前的情形,忍不住臉色煞白,低低“啊”了一聲。引章只覺眼前大亮,忍不住眨了眨眼,甩甩頭,凝神一看,才發現屋裡早就開了飯。伺候吃飯的下人垂手站在一旁,大圓桌前圍坐着七個人,四個成年人,兩男兩女,二三十歲的樣子,看起來是兩對夫妻,間隔着還坐着三個男孩,兩個跟引華一般大小,另一個年紀大些,高出引華一個頭,身形卻比較瘦小。由於家裡剛剛出了喪事,幾個人身上都是素色衣裳,釵環裝飾全無。不過,看他們的情形,這頓飯吃得似乎非常開心,說笑不斷,七雙筷子來往翻飛,像七隻靈巧的燕子,各人面前的桌上堆滿了魚刺肉骨辣椒皮姜塊之類的東西。
母女三人的到來並沒有對那兩對夫婦造成什麼影響,三個小孩倒是一愣,其中一個被身邊的母親推了一把,不耐煩喝了一聲:“東張西望幹什麼?吃飯不好好吃!”於是三人又繼續開吃。那婦人身子一偏,嘴角微微一抽,朝他們母子拋過來一記白眼。
“喲,引章醒了啊!姨娘,我們覺得你今天哭得太多累着了,又要照看倆孩子,以爲你還在休息呢!這不,吃飯就沒叫你,你可別見怪。廚房裡還有飯菜,一會你們自己過去吃吧,啊!”一個長臉男子假笑着道。
婦人咬着脣,胸前微微顫抖,她輕輕舒了口氣,輕聲道:“大少爺客氣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都是一家子我怎麼會計較呢!”
“就是,都是一家子人家哪會見外呢!你要是再說,人家怕要說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少爺駱引元身邊的女人橫了他一眼,挑眉笑着斜睨着婦人。引章忍不住瞟了那女人一眼,相貌倒還罷了,鼻子是鼻子臉是臉的,就是雙眼透着一股子凌厲彪悍,看樣子是個狠角,所謂的“霸氣外露”!另一個則和氣許多,頗爲矜持端坐着,嘴角似乎噙着笑,彷彿事不關己,一雙眼睛卻十分靈活,引章相信她眼角一掃,便沒有什麼能逃得過她的視線。
婦人的手緊了緊,臉上顯出十分尷尬的神色,勉強笑了笑,柔聲道:“大少奶奶說笑了,我哪會那麼想呢!我,我還是叫幽蘭把飯菜端回房去吃吧!”
“哦對了!”大少奶奶劉巧雲彷彿剛剛想起什麼似的,向姨娘安寄翠笑道:“你也知道,剛剛辦完了這麼一件大事,家裡還不得收拾好一陣子呢,幽蘭被我叫去幫忙了,你不會介意吧?”
安寄翠的手緊緊的握着垂在身側,手心都摳得發了紅,她好脾氣的笑了笑,目光輕轉,低低道:“不介意,不介意!”
“那水香呢?水香在哪?”引章冷不防問。
頓時,圓桌旁邊數道目光齊刷刷的一齊掃向引章,引章眼中怯色一閃而收,強作鎮定的回望過去,最後目光定格在大少奶奶臉上。因爲大少奶奶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用一種威嚴的、正直的、長輩教訓晚輩的、你怎麼這麼不懂規矩的眼光盯着她。半響,大少奶奶徐徐開口:“水香啊,她也是家裡的下人,當然也要幫忙收拾了,恐怕這些天都沒法回去了!”
“那她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引章立刻又問。
“什麼時候收拾好什麼時候回去!”大少奶奶十分氣憤加不耐,一句話說得飛快。
“我不管!”引章嚷嚷着,撇着嘴道:“哥哥嫂嫂們,你們剛纔說的,我娘累了,要休息,她沒法照顧我,我纔剛剛醒來,需要人照顧,水香不過是個小丫頭,能有多大力氣收拾東西,再說了,家裡還有其他下人,收拾東西也不缺她一個!”
“你……”大少奶奶被她赤裸裸的搶白一頓,氣得身子直髮抖。
“好了好了,大嫂!寧可咱們忙一些、人手緊一些,也不能不叫人照顧妹妹呀!就讓水香回去吧,妹妹的身體早日康復,咱們也好放心不是?妹妹,你可別怪大嫂,如今是大嫂當家,她也不好做的,一個安排不好,怕會有人說厚此薄彼,光叫別人幹活偏偏讓水香閒着,下人們抱怨起來,背地裡使什麼壞心,往後她還怎麼管理呢!你說是不是?”溫文爾雅的二嫂薛碧女笑盈盈的起身打着圓場。
大少奶奶鼻孔裡哼了一聲,大少爺也忙道:“那就這樣了,你們先回院子去,等會我叫水香帶着飯菜過去,如何?”
“有勞兩位少爺、少奶奶!”安寄翠福了福身,止住了還欲說話的引章,匆匆忙忙拉着他們兄妹去了。纔剛走出正屋,就聽到裡邊“哐啷!”一聲摔碎了碗,一個尖利的女音隔着窗戶清清楚楚的傳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賣身葬父的爛貨,且看你還能得意多久,來要我的強!”
“走吧!”安寄翠咬咬牙,鼻息窸窣,引章手背上一涼,似有淚水滴落,擡頭看看母親,黑暗中什麼也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