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禎強娶青海臺吉女兒的事情,到後來就漸漸地沒了消息。錫若也不知道胤禎最後是怎麼擺平的,總之這事他再也沒有聽人在自己或是老康面前提起過。看來是胤禎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不敢再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來了。
九月份的時候,噶爾弼行至瀘定橋,也稱病說不能前往,果真應了胤禎先前說“駐藏軍隊不好帶”的話。老康只得再改派策旺諾爾布爲定西將軍駐藏,又以阿寶、武格參軍事。策旺阿拉布坦緊接着就進犯吐魯番,不過因爲清軍準備充分,很快就被胤禎麾下的散秩大臣阿喇衲率兵擊退了。
策旺阿拉布坦在西北剛鬧騰完,河南、山東、直隸又發了大水。錫若再度被老康派了跟雍親王出去賑災的差事,只得又兩眼淚汪汪地背起一個碩大的包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的溫暖窩。
由於災區條件不好,能有口熱飯吃就算不錯,所以錫若跟着雍親王吃了一路的饅頭鹹菜乾兒,也不敢對着他那張如今越發難見着一個笑容的冰塊臉提什麼意見,只能安慰自己就當是豬都被大水衝跑了,他也跟災區人民同甘共苦了一回。
不過話雖這麼說,當錫若真正看見災民在吃的東西時,心頭立刻涌上一陣罪惡感來。雖說官府設了粥廠賑濟,可真是“僧多粥少”,再加上發過大水的容易鬧疫病。雍親王一邊叮囑錫若注意按時服用太醫開的免疫湯藥,一邊卻領着他逐漸往災區的深處拱。
錫若有時候甚至會想,要是自己跟雍親王一道染病掛在這兒,對十四來說應該算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他興許會爲了自己和他的親哥哥灑一陣眼淚,但是過後一定又會投入到現在已經欲罷不能的奪嫡之爭裡去吧?
沒有了雍親王這個最大的對手,那十四登上皇位只怕沒有多大的懸念,除非“八爺黨”又倒戈相向,但那時想必老康會站在胤禎這邊了。以胤禎那時的實力來說,估計以胤禩之智聯合胤禟之財、外加胤礻我之魯,也難以佔到什麼上風。這麼說自己如果能讓雍親王陷在這裡,就是對胤禎最大的幫助?
想到這裡,錫若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雍親王一眼,結果卻正好看見他把自己的乾糧分給行將餓斃的一家人。錫若在心裡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連忙也從褡褳裡抽出幾個大餅來遞了過去。雍親王回身看了他一眼,又問道:“今天的藥喝了沒?”
錫若被雍親王這句話問得有些發懵,半晌之後方纔遲緩地點了點頭。雍親王見狀居然伸了探了一下他的額頭,又有些焦急地問道:“你不舒服?”
錫若被雍親王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捂着額頭跳開了一步,然後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沒、沒有。”
雍親王認真地看了錫若兩眼,然後才點頭說道:“如果覺得不舒服要馬上說出來!我可不想十六妹回頭哭着找我要人。”
錫若點點頭,又拎着包袱追上去說道:“我聽說皇上已經命副都御史牛鈕、侍講齊蘇勒和員外郎馬泰築黃河決口,引沁水入運河。看來這治河的事兒,還真是皇上的一塊心病。”
雍親王點點頭說道:“他老人家如今越發地心慈。前些日子刑部奏緩決之案,他老人家都說‘九卿已加覈定,朕不忍覆閱,恐審求之或致改重也’。倘若讓他看見災區三省這樣的慘狀,只怕更是加倍地不忍心。可恨那些貪官污吏還在使勁地從國庫和藩庫裡往外掏銀子,皇上早就下了‘永不加賦’的旨意,又常有恩旨免去受災省州縣的錢糧,可這些貪官卻巧立各種名目,徵收的苛捐雜稅多如牛毛!那些稍有功績的,總是仗着當今皇上的仁慈寬厚,就敢瞞天過海胡作非爲。我真想,真想……”
錫若見雍親王說得情緒激動了起來,連忙趨近他壓低了嗓音說道:“四爺,仔細這裡人多口雜。”
這時旁邊卻有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從人堆裡站起來說道:“這位仁兄說得好!康熙爺他老人家是聖君,可老百姓都被那些狗官害慘了!”
錫若心裡一動,連忙朝那個發話的漢子看了過去,只見他餓得面黃肌瘦,可是眉宇間卻仍有一股傲然之色,不覺有些好奇地問道:“你說老百姓被狗官害慘了,可有什麼憑據?”
那漢子打量了錫若兩眼,又朝他身後的雍親王看了一眼,這才向錫若說道:“二位聽口音是京城那邊的人氏吧?那就不奇怪了。天子腳下,哪有人敢加明目張膽地橫徵暴斂?地方上藩庫一鬧虧空,那起子貪官就挖地三尺,恨不能連地皮都刮下來!哪裡還管地方受災不受災跟老百姓的死活?!”
雍親王已是聽得皺起了眉頭。錫若見這漢子雖然形容落拓,言談舉止卻很有些讀書人的風骨和憤青的韻味,覷了一眼雍親王的臉色之後,又朝那漢子問道:“這位大哥聽起來像是讀過書的。不知怎麼稱呼?可有功名?”
那漢子一聽這話,臉色倒變得忸怩了起來,恰巧這時他的肚子又“咕――”地叫了一聲,越發覺得不好意思,便漲紅了臉說道:“在下王盈春。讀書十餘載,至今尚未考取功名,仍舊是童生一名。”
錫若打量了這個快三十歲的“童生”一眼,見他一個大男人居然取了個跟大觀園裡的迎春姐姐差不多的名字,不禁掩口偷笑,見王盈春因而露出慚愧之色,連忙對他說道:“王大哥,我也是個沒功名的人,並不是在取笑你。”說着又從褡褳裡取出兩個燒餅來遞了過去。
雍親王瞥了錫若一眼,那樣子彷彿是在說“你知道自己沒資格笑話人家就好”。錫若卻在心裡不服氣地想道,你不是也一樣沒功名?大家都是混紫禁城出身的,誰還笑話誰呀!
錫若見王盈春狼吞虎嚥地把兩個燒餅吃完了,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舌頭,自己又下意識地把手伸進了褡褳裡,結果卻發現已經連自己的午飯都沒了,心裡不覺大驚,只得哭喪着臉看向雍親王。
雍親王咳嗽了一聲,命隨行的侍衛又給了王盈春倆燒餅,自己又朝王盈春問道:“你對這一帶的道路熟不熟?我們剛纔在這裡繞了半天了,像是有些迷路了。”
王盈春見雍親王氣度非凡,料想這人有些來頭,說不定是哪裡的官員微服出來巡視,連忙把嘴裡的燒餅嚥了下去,對着雍親王相當客氣地說道:“熟悉的。這裡往前幾裡地就是薊縣縣城,那裡可以打尖住店。幾位兄臺要是想現在就走,盈春可以給你們帶路。”
錫若一聽“打尖”兩個字就兩眼放光,連忙對雍親王說道:“要不我們先進縣城一趟?”腦子裡卻自發地蹦出了肥嘟嘟的肘子跟五花肉,差點沒把哈喇子都流下來了。
雍親王見錫若露出毫不掩飾的饞相,一旁的侍衛都在偷偷地悶笑,心裡只覺得丟臉,連忙扯了那個傢伙一把,低聲斥道:“再露出這麼沒出息的樣子,就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啃樹皮草根過活!”
錫若聽得嚇了一大跳,連忙擺出一副朝堂上專用的莊容來,心裡卻不無酸楚地想道,果然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呀。想吃頓好的而已嘛,就被這冷笑話王罵成是沒出息。有本事……有本事你一輩子不吃肉!嗚……
王盈春見狀便有些好笑地對雍親王說道:“您的這位兄弟像是有些餓極了。餓肚子的滋味的確不好受啊,鄙人深解其中之苦,也怪我剛纔把他的乾糧都吃完了,唉……”
“兄弟?”錫若和雍親王都下意識地看了對方一眼。
錫若見冷麪王臉上的表情開始出現裂縫,連忙朝王盈春擺手道:“你誤會了你誤會了。我跟他不是兄弟。”心裡卻想道,拜託,我跟這傢伙長得一點都不像好不好?小爺和他走的壓根兒就是兩種路線,那可不止比他和氣了一點半點!哼哼……
王盈春有些驚訝地問道:“不是兄弟,那這位兄臺怎麼對你如此照料?方纔我還見他探手試你額頭的熱度來着。你們看樣子也不像是主僕啊……”
錫若見雍親王的眼角隱隱有些抽搐,連忙拉住王盈春悄悄地說道:“其實他是我的大舅子,唔……因爲他們家財大氣粗,所以我總是受他的欺負……哎喲!”
彷彿爲了印證錫若的話一般,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雍親王一把揪住辮子拖了開去。雍親王朝一臉驚異的王盈春看了一眼,不動聲色地說道:“麻煩你帶路到薊縣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