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一臉抱歉地看着錫若說道:“五弟他就是這樣,被我額娘寵壞了,說話也不知道個分寸。姑父好歹看在我的薄面上,別往心裡頭去。”
錫若連忙說不敢,又看弘曆身穿一件半新不舊卻洗得乾乾淨淨的團龍褂,頭頂皇子的二層金龍綴十顆東珠、上銜一顆紅寶石的朝冠,脖子上掛着一串青金石朝珠,卻有一段不輸給其他皇族的雍容之感,便微笑着問道:“有陣子沒見着四阿哥了。這一向來可好?”
弘曆露出有幾分高興的神色說道:“挺好的。自打上回跟姑父出去了一趟之後,覺得原先只半懂不懂的事情,如今都弄明白了,也明白了皇阿瑪他老人家這樣日日勤政的原委。心裡真巴不得多給他老人家分擔些憂勞呢。”
錫若見弘曆如此善解人意,也不禁在心裡嘆道,怪不得雍正一直當這兒子是塊兒寶,弘曆的確有讓他老子這麼看重的本錢。只是不知弘曆將來當了皇帝以後,會不會還像現在這樣招人喜歡呢?歷史上的乾隆倒是真替他老子平反了不少冤假錯案,他的那些叔叔伯伯和弘時,也都是在他手裡才翻了身,乾隆也因此在登基之初就賺取了不少人心,只是後來也有些像老康晚年時那樣,對下頭寬縱過度了,而且乾隆比起老康來,還多了“肆意揮霍”和“好大喜功”的壞毛病,最後竟養出了和珅這隻清朝最大的蛀蟲……
錫若這麼想着,忍不住又看了弘曆兩眼,實在想不出來這麼乖巧伶俐的一個皇子,日後怎麼會變成影視劇裡那副老色鬼的德性。弘曆見他半天不說話,反倒使勁地瞧自己,倒是愣了一下,連忙也隨着他的目光打量自己,一邊問道:“姑父,我是哪裡的衣服穿得不對麼?”
錫若見到弘曆這副莫名其妙的樣子,猛地想起了當年胤禟被自己首度認真觀察時的樣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卻又把弘曆嚇了一跳,越發着急地檢查起自身來。錫若見狀連忙拉了拉他的繮繩說道:“沒事沒事,不是你穿錯了衣服,是我想起了以前的一樁趣事,所以才笑出來的。”
弘曆多少有些無奈地看了徑自偷笑得開心的錫若一眼,又看了看身後的車隊說道:“我聽說姑父怕冷,此去盛京路途遙遠,又天寒地凍,回頭您還是到馬車上去吧。您是皇上的左膀右臂,要是凍出病來可真不好。”
錫若擺擺手說道:“現在還是初冬,沒冷到要鑽馬車的份兒上。回頭要是讓你十四叔知道了,又該笑話我像老孃們兒一樣怕冷了。”
弘曆聽得“噗哧”一笑,正想和錫若開幾句玩笑的時候,卻見允祥面色有些沉重地朝這邊馳來,連忙打住了話頭,等允祥來到這邊之後,立刻跟他打個招呼就回到原來的隊列中去了。
錫若也收起了臉上的笑意,朝允祥問道:“怎麼了?難道是九爺……”
允祥擺擺手說道:“不是我九哥,是年羹堯。”
錫若聽得心裡一動。年羹堯是在他去西北期間,被雍正逮繫下刑部的,此前參奏年羹堯的奏章可謂是雪片一樣地滿天飛,而那個靠鬥倒年羹堯起家的蔡珽卻晉爲吏部尚書,同時仍然兼管着兵部和都察院事,一時間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錫若料想年羹堯落在拉錫手裡,終究難免一死,又想起他這些年來的算計和奮鬥,如今都算是打了水漂,再堅韌的年糕也要被一鍋沸水給煮糊了,倒是又想得有些出了神。
允祥見錫若這副神情,還以爲他是怕年羹堯壞事牽連到自己,便安慰他道:“年羹堯雖然一直管你叫‘四叔’,可是並沒有走過你的門路。皇上要是疑心你,當初就不會派你去查探他的軍營了。你也不用瞎擔心了。”
錫若回過神來,見允祥一臉關切地看着自己,連忙說道:“我不是在爲自己擔心,只是想着年羹堯這一世的起起落落,也真夠大的了。”
允祥有些驚奇地看了錫若一眼,悶聲道:“你知道皇上要殺年羹堯了?”
錫若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脣,說道:“皇上殺不殺他,他都已經是跌下去了。再要爬起來,談何容易?”
允祥擺擺手,表示不想再說這事,又瞅着弘曆方纔離去的方向說道:“如今弘曆倒是有些喜歡粘着你了。我看剛纔弘晝好像也來找過你了?你可真是個紫禁城裡的孩子王。”
錫若想起那一前一後到來卻性格迥異的小哥倆,不禁摸了摸頭頂的朝冠說道:“五阿哥託我給他找新鮮玩意兒呢。我這陣子忙,沒顧得上給他辦,所以纔來問我。四阿哥卻是跑過來關照我的,方纔還問我冷不冷呢,嘿嘿。”
允祥聞言,卻在馬上直起身子,朝兩位年輕皇子的方向望了一眼之後,若有所思地說道:“弘曆也真是個有心人了。平日裡我們這些叔伯有了什麼病症,他都會特地遣人問候一聲。先前十四弟進宮去給十六妹請太醫,還是弘曆帶的話。要不然只怕還請不了這麼快呢。”
錫若點頭道:“我也聽十四爺說起了。如今他們叔侄兩個也算合得來,但願……”
允祥沒等錫若把話說完,就一手按在了他的坐騎頭上說道:“放心吧。就算沒有弘曆在御前回圜,我也會力保十四弟的。而且我保他也不全是爲了手足情分,也有爲朝廷的考慮在裡頭。”
錫若擡眼看了允祥一下,反問道:“西北又出事了?”
允祥面露憂色地說道:“年羹堯被拿到北京,西北一時間就失了人去居中調停,加上藏中的阿爾布巴與隆布鼐等結黨,致使皇上先前重用的康濟鼐孤立,噶倫間不睦。康濟鼐從康熙六十年至雍正二年一直繼續領兵巡防藏北要隘,所以也很少有時間去拉薩,阿爾布巴等人就趁機坐大,加上今年七月周瑛、常保又奉命自西藏撤軍,從此以後就沒有一員朝廷派遣的大臣和官兵駐藏,而此時正是康濟鼐與阿爾布巴在無人勸諭監督的情況下,爭奪西藏統治權力最厲害的時候。眼下朝廷及地方各省要員大都捲入到了揭發年羹堯罪狀、重新審察他當日施政措施的浪潮當中,一時間誰也不敢提出明確的解決方案來,都怕引火上身啊!”
錫若低頭琢磨了一下,心裡突然意識到這是胤禎復出、重返政治舞臺的絕佳機會。他心裡雖然不願意胤禎再度捲入到危機當中,但是他知道這口皇家的寶刀如果總被束之高閣,遲早有一天會傷人傷己,便朝允祥問道:“十三爺想怎麼辦?”
允祥有些敏感地看了錫若一眼,見他神情一片坦然,便深吸了口氣說道:“我想親自去駐藏!”
錫若聽得嚇了一跳,萬沒想到允祥竟然提出了這樣一個方案。他看了允祥已經有些操勞過度的臉色一眼,搖頭道:“十三爺親自在西北坐鎮,固然能夠把那裡的局勢控制住,可是皇上恐怕不會放你去那麼遠的地方。”
允祥聽得頹然一嘆道:“你猜得不錯。皇上剛剛已經駁回了我的提議。”隨後又看了錫若一眼,眼露笑意地說道:“皇上鑑於眼下西北局勢的緊張,還準備讓十四弟重新出山,坐鎮兵部,專督西北事宜,以防準噶爾部再度侵擾西藏。”
錫若聽得又驚又喜,忍不住連着說了幾個“好”,就連那撲面而來的寒風,似乎也覺得不那麼刺骨了。允祥見他那麼高興,自己的心情也像是跟着好了起來,便又和錫若有說有笑了起來。
雍正拜謁完祖陵回來之後,即命廷臣羣議年羹堯之罪,隨後一共鼓搗出來九十二款罪狀,那些摺子上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看得錫若眼睛直髮花。
據雍正自己說,年羹堯這九十二款罪狀當中,應服極刑及立斬的就有三十多條,但他念在年羹堯功勳卓著、名噪一時,“年大將軍”的威名舉國皆知,如果對其加以刑誅,恐怕天下人心不服,自己也難免要背上心狠手辣、殺戮功臣的惡名,表示額外開恩,賜其獄中自裁,其子年富立斬。年羹堯父兄族中任官者俱革職,嫡親子孫發遣邊地充軍,家產抄沒入官。而他那位曾經寵冠後宮的妹妹年貴妃則在他被賜死前不久,剛剛晉封爲皇貴妃,然後僅在七天之後就撒手人寰,所生的三子一女無一人活到成年,也讓年羹堯失去了頭上的最後一頂保護傘。
雍正三年的最後一個月,叱吒一時的年大將軍終以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告終。同年底,雍正的同母弟恂郡王允禵(胤禎)重回兵部,督辦西北事宜,而曾與他一黨的皇九弟允禟卻被雍正下令解回京師議罪。
一時間就連最老道的朝臣也琢磨不透政治風向的變化,而雍正四年的春天,就在這樣一片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緊張氣氛當中,按時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