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康熙一廢太子,明裡暗裡都流傳着很多的說法。
有的說是因爲他平常就暴戾不仁,恣行捶撻諸王、貝勒、大臣,以至兵丁“鮮不遭其荼毒”,還有截留蒙古貢品,放縱奶媽的丈夫、內務府總管凌普敲詐勒索屬下等;也有的說是因爲他對剛滿七歲的皇十八子胤祄的死漠不關心,讓康熙帝想起他之前探望病重的自己時,既無憂戚之意,也無良言寬慰,讓康熙帝覺得這個皇太子實在冷漠無情,缺乏仁義之心;還有人說是因爲皇太子半夜窺伺康熙帝的帳篷,讓康熙以爲他有弒逆之心,即所謂的“帳殿夜警”事件。
可是比起這些喧囂塵上的傳說,守孝在家的錫若更關心的,是被康熙拔刀欲誅、過後又責打了二十大板的十四阿哥,和被康熙痛斥爲“柔奸性成”、又被削爵鎖系、交議政處審理的八阿哥,反倒不是和自身更加密切相關的大阿哥胤禔被康熙帝革爵和終身幽禁的事情。
三哥揆方和額娘覺羅氏在明珠過世後也相繼辭世,就在所有人都以爲納蘭家就此一蹶不振的時候,錫若卻出乎意料地接到了康熙要他即刻進宮見駕的旨意。
匆匆地除去了身上的孝服,錫若前來傳旨的七喜一道往乾清宮行去。一路上七喜不停地用好話來寬慰錫若,又安慰他皇上下旨召見他的時候並無慍怒之色,應該不會有險。錫若知道七喜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告訴自己這些事情,連忙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
來到久違的乾清宮外,錫若深吸了一口氣,朗聲說道:“奴才納蘭錫若,奉旨見駕!”,在得到李德全的肯定回覆之後,一撩袍角就大踏步地走了進去。到了東暖閣裡,他按捺住心頭的百般滋味,朝老康磕頭請了一個安。
老康卻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叫錫若起來。錫若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在自己的頭頂上方盤旋,不禁有些奇怪,便悄悄地擡起眼睛看了一眼,結果正對上老康探究的目光,嚇得一縮脖子,又老老實實地趴在了地上。
康熙目注着忐忑不安的錫若問道:“朕廢太子和懲罰另外幾個阿哥的事情,你都聽說了?”
錫若暗想道來了來了。開門見山就問這個,今天的老康可不容易對付。自己可要打點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來回話,不然只怕小命不保。想到這裡,錫若反倒鎮定了下來,照實回答道:“奴才雖然在家中守孝,也聽二哥說起過。”
康熙聽見“守孝”兩個字,面色倒是變得柔和一些,嘆了口氣說道:“原本不該這時候叫你來。只是朕實在想找個人說說話,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
錫若聞言心裡一鬆,暗想看來今天不是叫我來砍腦袋的,原本高懸在半空中的心總算落回了原處,想了想便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想和我……呃,奴才說什麼?”多日在家,他已經不太習慣再自稱爲奴才了,因此此時再和老康說話,就覺得格外地彆扭。
老康盯了錫若一眼,淡然道:“朕處罰的十四阿哥、八阿哥還有大阿哥,平日裡都與你交好,你就不怨恨朕麼?”
錫若心裡一愣,心裡卻暗罵老康不厚道。你明知道我不可能當着你的面說“怨恨”你的,這種白色謊言說起來又有什麼意思?當他聽說十四阿哥被康熙抽出佩刀要斬的時候,差點沒一急之下直闖布爾哈蘇臺行宮,把自己的一條小命也折了進去,後來又接連聽說康熙那樣重罰自己的兒子,早就不知道腹誹過他多少遍了。合着太子是你兒子,怎麼着折騰都不過是個幽禁而已,對其他的兒子就又打又關又砍的,真是個偏心的老爸。
錫若忍了好幾下,終是忍不下心頭那團邪火,便帶了三分火氣反問道:“那皇上怨恨自己的兒子嗎?”
康熙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錫若反倒將了他一軍,認真地想了想之後,卻沒有讓人來把錫若拖出午門去斬首,反倒語氣幽幽地說道:“朕的兒子,聰明的太多了。有時候連朕都不知道該恨他們,還是應該喜歡他們。”
錫若眉毛一挑,在心裡吐槽道:“兒子聰明瞭你也抱怨,合着生出一窩傻子智障來你就高興了?”不過他又偏頭想了想,覺得老康的抱怨也不是全無道理。就他認識的這些個皇子們,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再加上皇位那個巨大的誘惑,真是父子之情也沒有了,兄弟之義也早被這幫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皇阿哥們扔到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裡發黴去了。
錫若想了又想,覺得這個無論如何不是自己該回的話,便索性扯開了話題說道:“奴才斗膽勸皇上一句,兒子終歸是自己的兒子,真要傷得重了,恐怕到時候難受的還是您老自個兒。哪怕爲了您自己的心情着想,您哪,該裝糊塗的時候就裝裝糊塗吧。一堆明白人湊一塊兒,你等着揪我的錯,我等着挑你的刺,可不誰都沒有好日子過?”
康熙聽得臉色陰晴不定,就在錫若以爲自己這次真的要玩完了的時候,卻聽老康同志長嘆了一聲說道:“好一個難得糊塗。竟讓你說中了朕的心事。”
錫若晃了晃腦袋,又有幾分欠扁地說道:“這可是奴才細心琢磨出來的養生之道。一般人,我,呃,奴才不告訴他!”
老康被錫若的話逗得面色一鬆,終於擡了擡手讓他起來。錫若偷着捶了一下跪得發疼的膝蓋,忽然又聽見老康說道:“朕的十公主,前些日子嫁給了科爾沁蒙古的臺吉多爾濟,就是你上回見過的那個。她臨出閣的時候非要讓朕把這個匣子交給你。你打開來看看吧。”說着便命李德全取過來一隻極大的匣子。
錫若心道,這哪裡是一隻匣子?分明是一口箱子!不過眼下他也不敢在老康面前說多餘的話,便依言把匣子打了開來,結果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裡面橫七豎八放着的全是他過去找來逗十公主開心的東西,最後還在箱子底下發現了一封書信。
錫若把書信揣進懷裡,勉強朝康熙一笑道:“公主出閣,奴才沒能當面恭賀真是遺憾。不過她可給奴才出了個難題,這麼大一個匣子,奴才要怎麼搬回家呢?”
老康一揮手說道:“你今天不用回家了,就留宿在乾清宮裡當值吧。這個匣子回頭朕派人送到你原來住的房間裡去,你慢慢清點就是了。”
錫若愣了一下之後立刻說道:“奴才現在兩孝再身,待在皇上身邊只怕不太好。”
老康伸出手來拍了拍錫若的肩膀說道:“守孝重在心意,而且你在家守了也有半年了。朕也不覺得留一個有孝心的人在朕身邊有什麼。等到朕百年之後,還不知道有沒有人願意盡這份孝心呢。”說着臉上又露出了戚容。
錫若見老康又傷感起來,連忙答應了下來。他本來對老康過分嚴厲處置自己的兒子頗有微詞,眼下看到老康這副傷透了心的模樣,又不願意再去給他添堵,便點點頭答應了下來。
出了乾清宮,錫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早冬寒冷的空氣,不想擡眼卻看見四阿哥朝這邊走來。他心裡有些惱怒康熙在殿上要斬十四阿哥的時候,四阿哥只顧着自己韜光養晦,卻不肯親自上前爲自己這個同胞弟弟拉住盛怒的父親,於是趁着四阿哥還沒走到近前,轉身便想避了開去,卻聽見身後傳來四阿哥極爲不悅的一聲,“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