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可汗的金帳內。
阿景望着眼前的這個少年,藍色眼眸裡露出了一抹讚許的神色,卻又驚訝地問道,“爲什麼戴着這個面具?”
因爲怕被阿景認出來,長恭一直低着頭,在聽到阿景的問話時,連忙答了一句,“回可汗,我的臉前幾天正好弄傷了,所以才戴上面具遮掩一下。”
阿景立刻搖了搖頭,“男人傷了臉怕什麼,這樣遮着不是太小家子氣了嗎!看你剛纔馴服龍馬的氣勢,似乎不該是那樣的人!”
“回可汗,在下的這位弟弟天生就有這個怪癖,他素來心高氣傲,只是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受傷的一面。”恆伽上前微微一笑。
阿景看了恆伽一眼,面露疑惑之色,“老子怎麼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原來是你!”一旁的林小仙低呼一聲,隨即又好像想到了什麼,立刻斂去了驚訝之色,恢復了剛纔的表情。
阿景似乎也認出了恆伽,一抹訝色在他的藍眸中稍縱即逝,卻什麼也沒說。
長恭頓時覺得有些疑惑,既然兩人都認出了恆伽,爲什麼都是這樣的反應呢?他們對小鐵的下落絲毫不關心嗎?
“對了,你是斛律光的第五子鍾都?”阿景又將注意力放到了長恭的身上,“你先擡起頭來,也讓我妹妹看清楚你的樣子。”
長恭應了一聲,無奈只好將頭擡了起來,正好和公主的視線撞了個正着,公主的眼中極快掠過一絲驚訝之色,隨後又被溫柔的笑意所代替。
糟糕,被她認出來了!長恭的腦中立刻冒出了這個念頭。太厲害了吧,這樣都能認出來?
之後阿景說了些什麼她也沒有留意,只覺得公主那雙眼睛始終牢牢盯着自己。
好不容易捱到離開帳篷,她還沒走幾步,就見一位侍女走到自己的面前,說是公主還有話要問她。
長恭隨着侍女走到了一頂白色的帳篷後,看到公主正在那裡等着她。公主朝着她微微一笑,從背後拿出了一樣東西,輕聲道,“這也該物歸原主了。”
長恭擡頭一看,發現那正是上次下雨時順手給了公主的傘,她心裡明白也瞞不下去,於是接過了那把傘,笑了笑道,“原來公主還留着。”
“原來你叫斛律鍾都,”公主似乎又有點不好意思,“上次還讓你看到我那個樣子……”
“公主,上次的事,在下已經忘了。”長恭爲免公主尷尬,連忙推脫。
“我可沒有忘。”公主立即搖了搖頭,“和其他突厥女子不同,我因爲自小體弱多病,所以從小就很少從帳篷裡出來,雖然外面將我傳的傾國傾城,但其實我知道,我不過是個容貌普通的女子。若不是因爲這個身份,我看那些君王和使者們恐怕連正眼不會瞧我一下。也正因爲如此,那日我才忽然情緒失控,一個人偷偷溜了出來,沒想到卻碰到了你……”
“這也是有緣。”長恭順口說了一句。
公主的臉微微一紅,喃喃道,“的確是有緣。我萬萬沒想到能在這裡又見你,而且,你竟然還是齊國的求親使者。剛纔,你馴服龍馬的英姿恐怕連我們突厥最勇敢的勇士都要甘拜下風。”
長恭倒被公主說的有些飄飄然,聽到求親兩字,她心裡一動,何不趁這個機會問問公主的意思。
“公主,我大齊地廣物博,都城鄴城更是繁華熱鬧,各地美食應有盡用,還有皇上……”想到眼前的這位公主可能會嫁給九叔叔,她的心裡忽然有些淡淡的酸澀,不過似乎也只是一瞬間,又笑了笑道,“我大齊皇上更是俊美無雙,只要看到他,沒有一個姑娘不會動心,如果他說自己是第二美男子,那就絕對沒人敢稱第一!”
公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彷彿漫不經心道,“那和你相比呢?”
長恭一愣,連連搖頭,“這世上無人能及皇上。”
“你臉上的傷好些了嗎?”公主忽然問道,見長恭稍稍愣了一下,她又笑了起來,“如果我沒猜錯,你這面具下還是完好的一張臉吧。可是爲什麼要戴着這個面具呢?嗯,讓我猜猜看,你上次因爲臉上的灰被雨水衝乾淨而匆匆離開,可見你一路上都故意隱藏着真正的面貌,那麼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你的容貌實在是太美,另一個,或許你不想被這裡的某個人,或者某些人認出來。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長恭心裡一驚,這個公主的眼光還不是一般的犀利,真讓人難以把她和上次在雨中大哭的女子聯繫起來,不過驚訝歸驚訝,她的黑眸裡卻是笑意盈盈,遍掩心中漣漪,“公主真會說笑。”
公主用一雙湛藍的眸子溫柔地凝視着他,“不用這麼拘禮,叫我阿雲好了。”
“阿雲公主……”她支吾着低喊了一聲。
公主的脣邊很快綻開了一抹明媚的笑容。
她又趁機上前一步,“公主,既然沒什麼事,在下就告退了。”
見公主點了點頭,她趕緊轉身就撤,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忽然聽到公主又說了一句,“若要想知道我究竟會選誰作我的丈夫,明晚子時,月牙湖邊見。”
長恭腳步微微一頓,並未回答,徑直朝前走去——
一回到自己的帳篷,長恭就發現恆伽的眼中是掩飾不住的促狹之色,一臉等着看好戲的表情。
“長恭,公主對你可是刮目相待啊。”
“喂,你別胡思亂想啊。”長恭瞪了他一眼,將如何認識公主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恆伽脣邊笑意更深,“這下可複雜了,原來她還見過你的真面目,今天再看你表現的這麼出色,想不被你吸引也難啊。”
長恭苦惱地坐了下來,一臉哀怨道,“你就別說風涼話了,她還約我明晚子時去什麼月牙湖邊見面,說是那時就告訴我她到底選了誰。”
恆伽輕輕笑出了聲,“該不會是說選了你吧……”
“誒?”長恭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你可別嚇我啊,”
“呵呵,當我沒說。”
“那我到底該不該去啊……”長恭斜倚在帳中的案几之側,一手支着下頦,越來越苦惱了。
“去,爲什麼不去?”恆伽那薄薄的嘴脣淺淺勾起,語聲如若琉璃寒冰,空靈漂浮,“既然公主對你有好感,我們爲何不利用這一點。”
“利用?”
“不錯,不管用什麼方法,先讓她答應嫁到齊國就是。”他那黑曜石一樣異彩流動的瞳仁彷彿蒙上了一層透明的灰,象沾了塵的水晶,讓人無從看清,“如果她真的對你有好感,長恭,那就麼好好利用。”
長恭低垂眼瞼,忽然笑了起來,“恐怕我沒這麼大的能耐。”
恆伽的眸色更加朦朧,“不試試怎麼知道?”
“好,今晚我就先去找找那月牙湖到底在哪裡。”長恭坐起身來,朝四周望了一眼,又道,“小鐵呢?你有沒有告訴她見到她哥哥了?還有啊,你覺不覺得阿景和林小仙明明已經認出了你?他們怎麼就不關心一下小鐵的下落呢?”
“長恭,你口中的阿景現在已經是突厥可汗了,我想,有些事他不想再提起,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如果承認認識我,不就等於告訴我他就是當年的那個強盜頭子了。”
“可是難道因爲這樣,就會連小鐵也不認了嗎?我不覺得阿景是這樣的人。”長恭一臉不悅地說道。
“長恭,人都是會變的。而且往往爬得越高,變得越快。”
長恭將頭埋在了膝蓋裡,還是搖了搖頭,“阿景不是那樣的人。”
“你還真是固執。對了,”恆伽像是想起了什麼,“剛纔可汗派人將那匹龍馬送給你了,現在正拴在帳篷後面呢。”
“真的!”她興奮地一躍而起,“我要去看看!”
“看把你高興的!”恆迦無奈地搖了搖頭。
長恭已經衝到了帳邊,聞言又停下腳步,轉頭燦然一笑,“當然高興啊,你沒看到彌羅那個傢伙呆掉的樣子,我這回可是堂堂正正地贏了他一次!”
望着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帳前,莫名地,一種黯淡的無奈,夾雜着鬱悶在他心中緩緩升騰蔓延。
這已經是第幾次她提到那個傢伙了?
他一直認爲,她的周圍只有她的叔叔和哥哥們,除此之外,那就——只有他。
在他聽來,她每天所提到的,也無非是這幾個男子。
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切。
正因爲也許這只是個習慣。
所以,改變了,就會不習慣。
草原上的夜晚很快就降臨了,長恭依照幾位突厥牧民所指的路策馬前行,在繞了幾個大圈子後,好不容易纔找到了草原上的月牙湖。
在看到月牙湖的一剎那,長恭睜大了眼睛,被眼前的美景所折服,只見湖面波光粼粼,縈迴曲折,水面鋪滿銀屑般細碎的月光。因湖水清澈,於月夜下如明鏡般反射了月亮的光輝,遠處相望如同發光的帶子般。因爲正值初夏,竟然還有瑩火蟲四散飛舞,閃爍着盤旋在濃濃夜色中,浮光麗影,環繞身際,待她孩子氣地想要伸手去捉,點點流螢卻是微茫閃爍如同水月鏡花,靈巧地從她的指縫裡溜走了……
龍馬已經毫不客氣地低下頭喝起水來,長恭也蹲下了身子,用手掬了一些湖水嚐了嚐味道,只覺得入口清涼甘甜,說不出的舒爽。一時喜不自禁,手腳麻利的脫了鞋襪將雙腿泡在了涼涼的湖水裡。
四周草靜風止,就連日間聒噪無比的鳴蟲也安靜得悄無聲色,只有面前的湖水在月色中緩慢而無聲地流淌着。
長恭舒舒服服地踢着水,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反正這個地方夠偏僻,現在也已經很晚了,如果趁這個機會在湖裡洗個澡的話……應該不會被人發現吧?
猶豫了再猶豫,她最終還是抵擋不住湖水的誘惑,匆匆脫去了自己的衣衫,像條小魚吱溜一下滑入了水中。
置身於清澈的湖水裡,她的身體像是如同初生般的無力,一動也不想動,只是微微地睜着眼,凝視着水中的映象,視線中的景象混合着水的波動和月色餘輝的閃耀,斷斷續續,搖搖蕩蕩。
擡頭望向天空,星漢滿天明明滅滅,夜風象絲綢一樣拂過面頰,她的心中也有些感懷起來。
那每一顆閃閃發亮的星辰,是否也是每個人高懸的命運?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覺得全身通暢,準備起身穿衣離開時,忽然聽到背後竟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霎那間彷彿空氣都冷到了冰點,她大吃一驚,慌忙將身子壓低在水中,怒喝了一聲,“什麼人?”
“——斛律兄,原來你這麼好的興致。”
一聽到這個聲音,長恭更是暗暗叫苦,惱怒的語氣已經有了些變化,連聲音都微微顫抖着,還有一絲無法掩飾的緊張,“彌羅,你,你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我也是正好想來月牙湖看看,沒想到——這麼巧。”從宇文邕的這個方向望去,恰恰能看到少年低垂着頭而露出的一截精緻纖巧的脖頸,白皙的膚色上慢慢滲出比緋色紅葉還要鮮豔的的紅色,在月色的映照下,青澀而嫵媚。
一瞬間,他幾乎忘記了他應該回答些什麼,忘記了呼吸,忘記了一切……幾乎忘記了眼前的這個人是個——男子……
爲什麼——他不是個女子……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在宇文邕的腦海裡,就開始象漩渦一樣延展,將其它思維擠到一邊,將身體吸到最不希望去想的空想之中。直到腦子被風一吹,原本好象被貓玩亂的線球一樣雜亂無章的思緒才漸漸清晰起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能因爲緊張而乾澀到這種程度:“那個……”
別那個了!快點給我滾!長恭在心裡大聲喊着,可是卻不敢在水中動彈一下。她現在真的很後悔自己爲什麼一時衝動
,做下這種蠢事。
萬一被他發現自己是女兒身的話……那還不完蛋了!
“你這樣杵在這裡我還怎麼洗啊,你還不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她已經開始抓狂了。
“那——在下先告辭了。”宇文邕穩了穩心神,斂去了矛盾糾結的神色。
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長恭這才鬆了一口氣,剛想動動身子,忽然聽到前面的不遠處傳來了一陣低低的野獸的吼叫聲……
她心裡一悸,對於這種野獸的聲音,她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緩緩擡起頭來,正對上了一雙閃着綠光的眼睛。果然是一隻狼,不,不止一隻。她隱約看到了有幾雙這樣幽靈般的眼睛在草叢間若隱若現。
“斛律兄,你還不上來!”身後驀的傳來了彌羅略帶焦急的聲音,長恭的心裡一沉,今天可真是倒楣透頂了,難道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前有狼,後有虎?
“斛律兄,快上來!狼會游水!”
此時的長恭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掙扎中,如果現在上去,她的女兒身絕對是暴露了,可是是繼續按兵不動,很快被惡狼當作食物……怎麼辦?怎麼辦?
“彌羅,你先走,我自有辦法對付它們……”她故作鎮定。
“這怎麼行,斛律兄,難道——你的腳抽筋了?別擔心,我這就下來帶你上來!”
“不要啊!”她慘叫一聲,心膽俱裂間只聽到身後傳來撲通一聲響,頓時嚇得魂魄齊飛,他居然跳下來了!啊!!!不要啊!!
容不得她作出更多反應,下一個瞬間,整個身子已經被他拉了過去。就在她轉過身的一剎那,她並不意外地看到了對方的反應。這個過於讓人震驚的事實顯然讓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臉上全是一片難以相信複雜不明的神情。
她只好把身體往水裡一縮,也顧不得害羞,怒道,“先把你的外袍給我!”見他沒有絲毫反應,不得不提高了聲音,“聽到沒有!”
宇文邕這纔回過神來,忙脫下了自己的外袍罩在她的身上,在觸碰到她肌膚的時候,他只覺得身體裡某個深處有一把火開始熊熊燃燒起來。無法遏制地越燃越烈,身體裡幾乎所有的水分都在這彷彿永不熄滅的烈火裡消失殆盡。嗓子變得又幹又啞帶着煙熏火燎的氣息令人窒息般難受……
他——居然是女兒身……居然——真的是女子……
長恭趕緊將自己裹緊,又怒道,“你還不先上去!”話音剛落,她突然看到彌羅拔出了一把短刀,用力朝她的後面扎去,一聲尖利的狼嚎驀的刺穿了寂靜的夜空,又隱約聽到彌羅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得罪了!”
接着,她的身體忽然被攔腰抱了起來,彷彿被一下子送上了岸,眼前頓時一陣模糊。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最先映入眼底的是兩泓雖近在咫尺,但遠比夜空深邃遙遠的深潭,映着水光的眼眸彷彿彙集了整個夜空的星辰。
她的臉色鐵青一片,嘴角不停地抽搐,形狀優美的眉毛死死地皺到一起,一時又急又怒,竟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宇文邕凝視着懷裡的少女,心裡卻是從未有過的欣喜,在他黑暗痛苦又壓抑的前半生,也曾做過許多許多的夢,有的夢單純而唯美,象生長在天國的花朵,可全都隨着夢醒而脆弱地破滅,但是,從來沒有象此刻這樣同時接近虛幻與真實的邊緣,懷中的人,如同午夜裡閃瞬即逝的曇花。真實而完美,卻臨近虛無象咒語一樣束縛着他的靈魂,使他浮想中不知身處何方。
“喂,你快點放開我!”她終於在驚怒中反應過來了。
他不但沒放,反而將手收得更緊,脣邊浮起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說出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別亂動哦,亂動就會被看光,別忘了你可只穿着一件外袍。”
她顯然愣了一下,從小到大,還從沒人和她說過這種輕浮的話,不過隨即又被一臉怒色所代替,“彌羅,你這個無賴!再不放開我我殺了你!”
“說了別動了,真的會看見哦!”
“我要殺了你!”處於狂怒中的長恭倒還沒有失去理智,口中雖然叫罵着,可身體卻不敢再亂動。
他暗暗笑了起來,一種柔軟的感覺從心裡涌了起來。
這樣靜的暗夜,這樣近的距離,這樣怦然心動的凝視——他知道,有些情愫,有些思緒,彷彿火光簇簇地跳動和燃燒了……
草原上忽然起了風,捲起了無數野花花瓣四處紛飛,一片不知從何而來的花瓣飄落下來,安分的停靠在了她柔軟如蝶羽的嘴脣上。他的眸子漸漸迷離,微微俯身,就着那片花瓣吻上了她的脣。
毫無預兆的,輕柔有力的,溫柔細緻的——吻了上去。
這一次,他清楚地聽見了,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春天的第一朵花,再一次綻放了。
蘭陵繚亂第二部第55章櫻桃
夜色已深,斛律恆伽的帳篷中還燃燒着若明若暗的燭火。
恆伽望了一眼不遠處背對着自己而睡的長恭,心裡不由有些起疑,從剛纔一身溼漉漉的回來開始,她就一直精神恍惚,問她什麼她都不說,只是倒頭就睡。
在月牙湖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輕喚了一聲,“長恭?”
見她似乎沒什麼反應,好像已經睡着了,恆伽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輕輕吹熄了蠟燭。
此時的長恭哪裡睡得着,滿腦子就好像扯滿了雜草一般,亂糟糟一團。一閉上眼,眼前好像都是那讓她臉紅心跳的一幕。
那個傢伙,居然,居然敢吻她!那可是她的第一次啊!
她伸手使勁揉了揉自己的嘴脣,懊惱,氣憤,鬱悶,委屈,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大腦又一次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那個無賴……要知道應該在穿衣服時,趁着他背對着自己時一刀殺了他滅口……
不過,無論怎樣,絕對不能讓恆伽知道這件事。
幾乎是同一時刻,宇文邕也在自己的帳內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皇上,您怎麼了?”同在一帳內的阿耶也發現自己的主人有點不對勁。平時就是沉默寡言的主人,今天從回來之後更沒有說過一個字,雖然看他神色和往常沒什麼不同,但阿耶憑着共同相處了十多年的經驗,斷定他必定是有什麼心事。
“阿耶,我好像有了一樣很想要的東西。”宇文邕低低開了口。
“皇上,您一直想要的東西不是已經得到了嗎?整個周國都已經是您的了。”阿耶疑惑地答道。
“那不一樣,阿耶。我想要至高無上的權力,那是因爲如果我得不到這個,我的生命就會受威脅。我想要更多更多的疆土,那是因爲如果我得不到這個,自己國家就會受到威脅,一切是因爲生存的需要,可是,”他放低了聲音,“這次想要的,卻是我自己夢想的東西。”
阿耶愣了愣,“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只要您吩咐,臣一定會您效力。”
“還不是時候,阿耶,”他的聲音平靜無瀾,“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阿耶驚訝地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脫口道,“但是,那是您夢想的東西……”
“阿耶,夢想的東西固然令人渴求,但是那種激盪澎湃的熱情往往在渾濁的俗世中只是一瞬的華麗,無法生根開花。如果讓那些過於美好的夢想遮住了雙眼,無法看清渾濁的世事,只會陷入命運的悲劇。”
“那麼,您打算就這樣放棄嗎?”
“這樣夢想的東西,我一定會得到,但是,”他意味深長的露出了一個笑容,“實現夢想需要力量,任何——夢想。而力量的獲得需要暫時放棄很多東西。所以,我會暫時放棄這個夢想。”
阿耶並不是那麼明白皇上的話,但他也不在乎,皇上的想法又怎麼是他這種粗人能明白的?
“對了,皇上,今天狩馬大會上全被斛律家的小子搶去了風頭,您說突厥公主會不會選擇他們……”
“突厥公主嗎?”宇文邕的眼眸閃爍着如同黑夜一般深沉的顏色,“那也未必。”——
塞外的天氣一如繼往的明朗,微冷的風中夾雜着淡淡的土腥味,倒讓人感到一種真實的清爽,陽光照着一望無際的草原,清晨的露珠閃着淡淡的光,連青草也彷彿有了希望,一切的一切,都在眼前緩緩延伸。
宇文邕一向有早起的習慣,但他沒想到,這裡還有人比他起得更早。
尚未燃盡的篝火旁,一個穿著紅色長袍的少年正懶洋洋地躺在那裡。因爲背對着陽光,看不清他的臉容,只覺得他的皮膚白得象雪,一頭長髮在陽光的照射下彷彿溶化的純銀一樣燦然生光。
他的長袍透過清晨的陽光,更是紅得象火一樣在燃燒。
是——她。
心底忽然有種躍躍涌動的情觸,囈語一般,柔軟、溫和,輕暖。
當他走到了她的身邊時,並不意外地看到她驚得差點跳了起來,那充滿殺氣怨氣的視線幾乎要在他身上看穿兩個窟窿。
“不想死就趕快從我眼前消失!”見到這個男人,長恭很有抽劍的衝動。可他卻不慌不忙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微微笑了笑,“斛律兄,怎麼這麼大的火氣?不,應該是斛律——姑娘。”
“你還說……”她咬牙切齒地瞪着他。
“昨夜我也是救人心切,那樣的情況下換作你也會下水救人吧,”他淺笑盈盈,“不過,你畢竟是個姑娘家,不如這樣,我等會兒就去向你哥哥提親?”
“你敢!”長恭可真急了,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要敢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一定讓你死得很難看!”
宇文邕眸光微閃,笑得有幾分詭異,“昨天你已經錯過殺我滅口的最好機會了。現在的你,可未必能殺了我。不過你放心,這個秘密我是不會亂說的,”他壓低了聲音,“只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長恭怒意陡生,“你威脅我?”
“很簡單的事情,你一定辦得到。”他看了一眼被她揪住的衣襟,“今晚,你就一直待在帳篷裡,那裡也不要去,尤其是——月牙湖。”
長恭一驚,脫口道,“你知道些什麼?”
“哦,我只是很湊巧的聽到了你和公主的對話,不然我昨晚又怎麼會想到去月牙湖呢?”他的笑容飄忽而繁複,“這件事對你來說很簡單,不是嗎?”
長恭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無法相信的眼神注視着他,此時此刻,她無法確切形容他的目光,好象冬日冷感的陽光,慵懶而淡漠,又彷彿秋夜裡淡淡的星光,疏離而遙遠。現在的他,和她所認識的彌羅,以及——昨晚的他,完全是不同的人……
從一開始她就錯了,這是個——比九叔叔更深不可測的男人。
“好,我答應你就是。”她冷冷地看着他,“若是你食言,我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他輕笑出聲,“一言爲定。不過,你再不放手的話,我的衣襟已經要破了哦。”
長恭垂眸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手裡還緊緊揪着他的衣襟,剛想鬆手,卻被他順勢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不放手我立刻斬了你的手!”他的這個動作令長恭有瞬間的暴怒,左手已經唰的一聲抽出了隨身的短刀,一刀砍了下去!
他一定會放手的,她這樣想着。可就在刀刃已經觸碰到他的手腕時,他卻還是一臉鎮靜的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她心裡微微一驚,收力的同時,那刀刃已經唰的一聲割破了他的手背!
長恭一愣,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他,只見那雙琥珀色的的眼眸光流柔黃,沉香一般使人沉靜。點點眸光閃動,彷彿與身周流動的淺金色陽光相融了,光華一色。
時間的流走都變得不明確了,緩慢而黏稠。清風
無聲地在四面八方盪漾,空氣中亦是迷離,氣流盤旋猶如暮晏。
“活該!”長恭驀的回過神來,輕斥一聲,急忙掙脫了宇文邕的手。就在轉身的瞬間,卻正好對上了一雙看出不任何情緒的黑眸。
就在不遠處,斛律恆伽正面無表情地看她,一言不發。
不知爲什麼,長恭心裡忽然一慌,感到有些侷促,近乎尷尬地煩躁不安。看着恆伽又轉身回了帳篷裡,她只是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還是又拔腿追了進去。
宇文邕望着她消失在帳篷裡的背影,從眉宇裡透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似流水,水過無痕。
一進帳內,長恭就感覺到了一種和往常不同的氣氛正瀰漫在帳篷裡。
“恆伽,早啊……”她訕訕地先打了招呼。
“早。”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繼續看着手中的書卷,語氣和平時倒也沒什麼不同。
“恆伽,其實剛纔……我……”
“剛纔我什麼都沒看見。”他冷冷打斷了她的話,似乎頓了頓,又加了一句,“還有,你做什麼事都和我無關。”
長恭覺得有些不妙,狐狸今天說話好像有點衝。她又試着和他說了幾句,他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看上去,他好像不想搭理她,這樣也好,既然他什麼都不問,那麼她也省得和他解釋了。
不過,唯一讓她擔心的就是,不知他有沒有聽到自己和彌羅的對話,雖然相隔甚遠,但萬一被他聽到隻字片語就糟糕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兩人一直靜坐不語。
每次她努力想從他的表情裡看出些許端倪時,都會被他一個冷漠的眼神給頂了回去。
這種令人不舒服的狀態一直延續到了晚上,長恭一見天色已晚,就像往常一樣在帳篷的一角鋪了毯子,準備早些休息。
一邊鋪着毯子,她又偷偷望了一眼正在看書的恆迦,今天這個傢伙什麼事也沒做,已經看了一天的書了,和他說話也不理人,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他了?正在疑惑的時候,忽然看到恆迦的目光往這裡一瞥,她趕緊低下了頭去,裝做沒有看到。
爲什麼,自己會有點心虛的感覺??自己明明——什麼都沒做錯啊。
“你這是做什麼?”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恆伽居然開口了。
她本來也不想回答他,想了想,還是答道,“沒看到嗎?我要準備休息了。對了,別忘了把小鐵從秦林那裡帶過來。”
“休息?今晚你不是和公主有約嗎?”
長恭聽到這句話,心裡一動,這麼說來,他應該沒有聽到自己和彌羅的對話,“我——不想去了。”她低聲道。
“什麼!”恆伽超乎尋常的反應嚇了她一跳,“不想去?高長恭,你以爲你還是小孩子嗎!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想去,這是關於我們齊國能否和突厥聯盟的大事,由不得你任性!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長恭一時被罵懵了,狐狸這是怎麼了?從有記憶以來還沒從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
“我說得有錯嗎,高長恭?”他壓低了聲音,“女人就是女人,成不了大事。”
剛纔還被罵的暈暈乎乎,聽到這句話,長恭心裡也不暢快了,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就是不想去,你管得着嗎,你自己不是剛說過我做什麼事都和你無關嗎?現在你管個什麼勁!”
恆伽沒想到被她鑽了一個空子,這反倒叫他無端生出更多無以名之的惱怒來,如骾在喉,不上不下卡得咽舌生煙,偏生還反駁不得。
那種惱怒感,還夾雜了些許空虛和失落。
“是啊,你不想去見公主,那麼見那個宇文直你一定樂意了吧!”話說出口的瞬間,他的心口陡地微微一漲,而後猛然向下一墜,扯得有些輕微的抽痛。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叫他一時之間無所適從。
“我怎麼會樂意見他……我根本就不喜歡他。”她囁嚅着應道。
“不喜歡怎麼會讓他拉着你的手!”見到她似乎有些羞澀的模樣,他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積聚了一整天的怒氣終於在此刻全線崩盤。
長恭愣在了那裡,也難以相信這話是從恆伽嘴裡說出來的,不過同時她也隱約感到了今天恆伽不大對勁果然是和今早的事有關。
原來他不高興,是因爲彌羅拉了她的手??想到這裡,她忽然嘻嘻笑了起來,“哦,恆迦哥哥,難道你這是在——妒忌?”
她的話音剛落,一本書就嗖的一聲飛來,不偏不倚正好砸中她的腦袋,還夾雜着恆伽略帶惱怒的聲音,“妒忌你個鬼!”
她幽怨地揉了揉被敲痛的腦袋,眨巴着眼睛,“那爲什麼因爲他拉了我的手就生氣?”
“說你笨你就是笨!”恆伽似乎有一瞬間的慌亂,但很快又慢慢平靜下來,用着一貫的語氣緩緩道,“你說他會好端端拉個男人的手嗎?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只是擔心因爲你的不小心,讓他看出你是女兒身,明白嗎?”
長恭一聽倒也有理,忙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說完,她心裡暗暗僥倖,幸虧狐狸不知道她身份被揭穿的事情,不然不知會氣到什麼樣子呢。
“不知道又爲什麼拉你的手。”他似乎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
“也許他——他就喜歡男人!”長恭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隻狐狸還真難搞定。
恆伽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她,誠然,有斷袖之癖的男人倒也不是沒有,況且長恭那樣的容貌的確容易令那些登徒浪子動心,只是,總覺得哪裡還有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他的心裡驀的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要是——長恭一直戴着那張面具就好了。
“那爲什麼不想去赴公主的約?”
她猶豫了一會,低聲道,“我不想騙你,可是又不想說出理由,所以,不要問了好不好?至於公主到底會選誰,我們誰也作不了主。”
半天,她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正要擡頭查看的時候,卻看到他起身走到了自己的身旁,彎腰撿起了那本書,又瞥了她一眼,說了兩個字,“起身。”
她也不知他要做什麼,心裡卻是有些莫名的失落,看他的表情似乎還是冷冷淡淡的。此時此刻,倒是懷念起那抹虛僞的笑容來了。
正尋思着,忽然見他將書放在一旁,將旁邊備着的一條毯子輕輕鋪在了她原來的毯子上,一邊整理一邊隨口道,“聽說今天夜裡會起風,我讓他們多準備了條毯子,免得你到了半夜覺得冷。畢竟是個女孩子……”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迅速斂眉垂首,因爲眼眶深處有什麼溼潤的東西似乎就要支持不住掉下來,心裡涌起了一種衝動,想要傾訴什麼的衝動。
“恆伽,其實,我叫——櫻桃。”她脫口道。
恆伽回過頭來,“你說什麼?”
“櫻桃,那是娘給我取的名字,聽爹說那是因爲娘最喜歡櫻桃。”她低低重複了一遍。
恆伽似乎有點驚訝,又輕輕一笑,“好名字。”
“明年我就十八歲了,”她微微擡起眼,“想不想知道爲什麼我一直要女扮男裝?”
恆伽靜靜看着她,眼角眉梢都是無聲的溫柔在延展,“說下去,櫻桃。”
迢迢星漢,茫茫草原。
翦翦微風裡,阿史那公主正在月牙湖邊等待着長恭的到來。她不時地擡頭看看天色,臉上露出了既焦急又期待的神色。
“怎麼還不來?”她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他不會來了。”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阿史那吃驚地回過頭去,認出了說話那人正是狩馬場上見過的周國求親使者。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我出現在這裡,只是想告訴你,他不會來赴約的。”宇文邕淡淡看着她,“公主,你就別再浪費時間了。”
“都快天亮了,他的確是不會來了。其實,我也不過是想和他說說話罷了。”阿史那垂下了頭,低聲道,“其實身爲公主又怎麼樣,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喜歡自己想喜歡的人,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這些求親的人,包括你,又有哪一個不是爲了政治目的?”
他忽然笑了笑,“公主,那也是你的宿命。”
阿史那的面色一黯,“我也清楚知道自己身爲一名女子,只能遵從可汗哥哥的意思,嫁一個我並不喜歡的人。他對於我,就好像是一個夢想,我只是希望在失去自由之前,能和喜歡的人多相處一陣子,僅此而已。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誰都不想嫁。”
宇文邕不置可否地又是一笑,“實現夢想需要力量,而力量的獲得需要暫時放棄很多東西。所以有些東西,也許不是現在就能擁有,不過屬於你的,總有一天會得到。公主,想不想改變你的宿命?”
“改變宿命?”她驚訝地擡起頭,只覺對方的笑容在月色下複雜難辨,卻怎麼也看不真切。
“公主,人沒有犧牲就什麼都得不到,爲了得到什麼東西,就需要付出同等的代價.而想要獲得最美好的東西,就必須付出最大代價來換取。只要你和大周的皇帝合作,利用突厥和大周的力量令齊國稱臣。自然,你也能得到最想要的東西。”
公主微微一驚,又不動聲色地問道,“那麼,我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
“大周皇帝給予你的東西,是任何人都給不了你的。”他的眼眸金華流光,彷彿夜色中的星子,淺淺呈輝,清芒出鋒,“那就是——自由。”
“自由?”她緩緩的擡起頭來,像是緩緩張開的銀色玉蘭一般,蒼白的雙頰似乎蒙上了一層因震驚帶來的紅暈。
“不錯,到時候,皇上他絕不會干涉你的自由,你想去想留都可以,沒有任何人能束縛你。”
她顯然大吃一驚,“這怎麼可能,大周皇帝又怎會同意?”
“他會同意的。”他的聲音彷彿來自很遙遠的地方,“因爲,朕就是大周的皇帝。”
第二天,阿史那公主已經選定了周國皇帝爲未來夫君的消息很快就傳了開來,很多人都對這個結果有些意外,因爲昨日長恭在狩馬場上技驚全場,所以很多人都以爲這回的勝者非齊國莫屬,沒想到最後卻是花落別家。
恆伽的帳篷內,秦林已經按捺不住,正在拼命抱怨着,“怎麼會這樣呢?昨天王爺表現得這麼出色,那公主怎麼就偏偏選了周國皇帝?這下皇上一定會責罰我們吧!”
長恭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心裡十分不是滋味,公主忽然答應嫁給周國皇帝,一定和彌羅有關。如果沒有猜錯,昨晚他肯定去了月牙湖邊代自己赴約,不知他到底和公主說了什麼,居然讓公主答應了這樁親事。
九叔叔……對不起……她的心裡涌起了強烈的愧疚感,若不是自己的大意,又怎麼會被那個傢伙威脅,如果昨夜她去赴約的話,說不定結果就會完全不同,這次九叔叔一定會對她失望了……
“既然公主已經選定了未來的夫君,我們也該儘快啓程回鄴城了。”恆伽還是和平常一樣微微笑着,“長恭,你也該把小鐵交給她哥哥了。”他的話音剛落,小鐵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奇怪,似乎夾雜着幾分興奮,卻又有幾分不捨,幾分傷感……
“對啊,小鐵,你終於能和阿景哥哥他們在一起了,不是應該高興嗎?”長恭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你也長成大姑娘了呢,等會兒說不定你哥哥都認不出來了。”
“嗯。”小鐵反常地只是說了一個字,就沒有再說話。
恆伽看了看小鐵,又示意長恭過去,俯身在她耳邊低聲道,“等會你也要有心理準備,很有可能他們會裝做不認識她。”
“不會的。”她搖了搖頭,“我就不信他們會這麼無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