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許多,在那一段不能動的日子裡,這一雙手,支撐着他的身子步步前移,在臭水溝,在垃圾地,在無數骯髒的地面上一寸寸挪過,指甲裂開,指縫裡滿是泥垢……
因爲堅定地要尋找孩子、搶奪孩子,所以他被那些人視作惡人,趕之轟之罵之打之,被按在地上打的時候,也是這一雙手,緊緊的抓住地面,被踩得滿是傷痕……將將好些,又被痛毆,只因爲他死死的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就是不肯撒手。沒有人同情他,任由他飢腸轆轆的蜷縮在角落,若不是武功底子好,鍛鍊得筋骨耐力,他早已被活活打死。
那些傷勢發作劇痛焚身的日子,他將手臂整個都咬在口中,直至咬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無數次昏迷,高燒,瀕臨死亡,再無數次掙扎着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沒死,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不肯死,那般地獄般的苦痛煎熬,掙扎完全無望,甚至被人視爲惡毒之人、遭受無限折辱唾棄的日子裡,強悍心志如他,亦曾無數次想過放棄。可是,到了最後,他還是想活,還是強迫着自己,牙關咬出鮮血的醒來,然後殺出重圍,得到了師弟們的援救。
直到,他將襁褓中的孩子交到當時發病瘋魔的輕塵師叔的手上,輕塵師叔見到孩子背後的那一道血痕的瞬間,終於安靜,也終於因爲脫力而倒下,恢復正常的時候,他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爲了什麼。
他曾一度這樣認爲,他做的是對的,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暗示了他,令他歷經苦難亦不肯離去的殷殷堅守,就是爲了能讓輕塵師叔不墮入魔道,爲了讓聖姑嫣然的安心一笑。可如今,嫣然仙逝,而閉關整整五年的落輕塵,出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讓落擎川去尋他的親生兒子,即便是連看上一眼雲生,他都不曾。
落十一縱使是金剛心冰山臉,在得知落擎川去了萬曆的時候,也難免有些悵然,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若是真的將他的親生兒子尋回來,那雲生呢?雲生該留下還是該送走,送又送到何處去呢?
落十一見到這樣活潑可愛的落雲生,他親手撫養長大,既當師弟又當親人對待的落雲生,每一刻,都覺得在遭受着譴責。他輕輕抿了抿脣角,露出一抹苦笑,如露珠悄然滾過清晨的花葉。花影搖曳,日光清淺,這人事無常,世情單薄,多少愛恨,釀成纏綿的傷口,經久不愈,誰又能說得清楚,究竟是誰是誰非呢。
秦心顏已貼着窗戶看了很久,看到的是一個死乞白賴的想要親近自家掌門師兄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着落十一那平靜且又淡漠的縱容,看着小娃娃爬上他身上的得意與得瑟,看着落十一在將要撫摸到落雲生的那一刻,突然縮回了手。再看着他將手舉到眼前,彷彿不認識一般,細細端詳,看着他眸中閃過許多種複雜的情緒,秦心顏的思緒,也跟着他
走了。
前世的時候,對洛迦島與長流了解的不少,但是接觸的甚少,只是在秦王府滿門抄斬之前的幾日,得知長流第七十八代掌門人落十一罔顧同門之誼,屠盡滿門,血染洛迦島,爲整片大陸所不齒。
秦心顏的心,突然跳的很快,難道讓這樣一個驚爲天人、不論是武功還是品行修養,都完美到非人的落十一做出這般荒誕的事情來,會跟落雲生這個小鬼有關嗎?
素來外表冷漠的人,一般都是內心細膩的,落十一雖然堅韌聰慧,卻是屬於非常善良敏感的人,他雖然不怎麼說話,不善表達,但她莫名的覺得,在他的內心裡,對他先前經歷過的那些痛楚不堪的事情,他定然是遺恨深重的。在經歷着被整個世界遺棄的孤寂淒涼日子之中,想必無人給他一絲溫暖,所以他在面對這般天真無邪、膩着他、依賴他、甚至溫暖他的落雲生的時候,會是這樣的一副神情吧。這份難得的溫情,對他來說,是多麼的可貴。
秦心顏想着,眼中掠過一絲愴然。而不知道何時,已經有人走到了她的身邊。
秦心顏一愣,見到是落擎川的時候,眸中閃過一絲玩味,但是很快便恢復了正常,笑了笑,故作呆萌:“你是落大哥,我們見過的。”
“對,你是萬曆的和惠郡主秦心顏,在下在蘇夜的婚禮上跟您有過一次謀面,只是,郡主您此刻站在門外,遲遲不進,是以何故?”落擎川問道,將心中的疑問道出。
“我,我只是有件事情想跟落掌門說,但是又覺得赧於開口。”秦心顏說着,低下頭,做出一副真的有話不方便講的模樣來。
“哦?”落擎川挑了挑眉,眼中盡是懷疑,講真,他自己是萬分尷尬的,他偷偷來見落十一卻被人給撞見了,畢竟對外,他很久都不以長流弟子自稱了,就是在外頭遇見,他也不會跟長流弟子有交流,若非欠了落輕塵的人情,他是絕對不會無事來找落十一商議的,而這秘密行動,卻被人撞見了。這感覺無異於在大街上隨地大小便,纔剛剛脫了褲子,就炸出來一個姑娘的尷尬……
“是這樣的,之前大理寺卿林大人接到了一個相對棘手的案子,但是要開始審查呢,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得先驗屍。當時,也不知是巧合,還是人爲作用,仵作暴斃了,沒法驗屍,這案子自然是沒辦法審下去的。你看,本郡主一向就是這麼個熱心腸、急脾氣的天才型人物,二話沒說,腦袋一熱,就想去幫忙了。但是,本郡主這麼大喇喇的去,不管是出於何種方面,都是不甚妥當的。故而,本郡主就易容了一下,隱藏一下身份。”秦心顏說着,頓了一頓:“但是啊,林大人他好歹也是全國上下的有名人物,他身居高位不說,還喜歡沒事就體察民情,尤其跟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相熟的。本郡主左思右想,假扮誰都
不合適啊,萬一被拆穿,那依照林大人那死板的脾氣,非得認爲是本郡主在戲弄他,所以……”
“所以,你就用了落十一的臉?”落擎川問道。
“嘿嘿……”秦心顏撓頭,聽他的問話,就知道他是內行人,假面這種技術,飛鷹閣有,他洛迦島應該也有,跟聰明人講話,就是不甚費勁啊。
秦心顏笑,笑的那是一臉諂媚:“對不住落掌門,所以今日見到了本尊,還真是有些,咳咳……”
“呵呵,落十一是不會爲了這點小事就同你計較的,和惠郡主看着是巾幗女英雄,但是卻也小女兒的一面,你放心的去吧,我正好找落掌門有點事情,順便幫你把你這點小事也說了,包管落掌門不會怎樣的。”落擎川拍了拍秦心顏的肩膀,然後推門進去。
“好的,那就謝謝大哥了。”秦心顏的笑,在他關上門的那個瞬間,消失殆盡,轉而被一副考究的神情取代,一雙銳如鷹的眸子,盯着這個房間。
落擎川,你分明就是偷偷來找落十一的,裝什麼。只是,落擎川的手上卻並沒有那個印記,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嗎?
秦心顏託着下巴,朝外頭走去。
“喂,你去哪裡了,我們都吃完了。”上官安奇似帶着幾分嗔怪的眼神,看向秦心顏。
秦心顏坐了下來,陳寰之便效率的給她端來了熱騰騰的菜飯,“謝謝寰之,這些都是我愛吃的。”話纔剛說出口,這才發覺尷尬,想出口圓,陳寰之卻已經走回到了何蘇夜那一桌去了,只留給秦心顏一個挺拔清瘦的背影。
秦心顏扒飯,卻見劉城昱一臉的歡喜,而上官安奇卻是一臉的死氣沉沉,如此鮮明的對比,還是頭一次見,不由問道:“你兩剛纔在做什麼?”
“感謝官小侯爺給我劉家機會,日後,仙華釀的發揚光大,定然是包在城昱的身上了。”劉城昱笑,眼睛裡都是金色泡泡,彷彿現在他的眼前不是一桌子山珍海味,而是金山銀山了。
“你答應了他什麼?”秦心顏看向上官安奇。
“被他誆了,簽了一個什麼兄弟條款,我做任何決策他都無條件支持,同盈利,共止損。”上官安奇說着,也往嘴裡扒了一大口飯。
“聽上去很正常啊。”秦心顏納悶爲何上官安奇要哭喪個臉。
劉城昱忍住笑,拉過秦心顏,壓低聲音道:“因爲我是他小弟,所以他要罩着我,若盈利,他得多少,我也有多少,而若是虧損,全算他的。”
“噗……”秦心顏險些噴飯,上官安奇這是被忽悠了什麼,纔會答應這種兄弟條款,這不是想給人送錢,就是人傻了……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反正小王我大度,不差錢。”上官安奇看着秦心顏笑的忍俊不禁的可愛模樣,擺了擺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