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寒冬之後,到來的,是一個春天,要是真的較真,這個春天和別的春天也沒什麼太大的區別,比如初綻的那春花,抱蕊於枝頭,於每日春風的沉寂裡,都做着驚世一綻、豔震天下的夢,又或者那些帶了落花飄香的流水,悠悠的,冉冉的,從山間流到城渠,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匯聚入海,給那與萬曆之間遠隔着高山峻嶺的武陟國,又或者是其他的國度帶來專屬於萬曆國的花香。
但是,這諸多的良辰美景、盛世溫暖,皆與一羣人毫無干系。
這一羣人,便是萬曆國貧民窟內生活着的百姓。多麼諷刺,貧民窟的位置,就在萬曆國最繁榮昌盛的陽城近鄰處。富有貧窮,高貴低賤,氣派落魄,不過一牆之隔。貧民窟內的人,不外乎幾種,一種默默接受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做着他日常要做的事情,循環往復,面無波瀾,已經接受了這一事實:窮,便會一直窮下去,然,生活還是要繼續。一種是抗議牢騷型,多半是心浮氣躁,常年被比自己地位高、存款多的人欺壓、壓榨的太久了,含恨在心卻又無能爲力,只能以口舌消愁,常年都是帶點燃的炸藥桶一般。這兩種很常見,但是,卻並不是全部。
貧民窟裡面有一股清流,那就是一個叫做大壯的男人家。夫妻和睦就不講了,在這樣艱苦的日子裡,還能時不時的傳出來歡聲笑語,實屬難得。大壯是個小麥色肌膚、笑起來有酒窩的強壯男人,他爲人善良且仗義,誰家有需要幫忙的,知會一聲就去了,搭把手送點東西,對他家來講,那都是常事。一個樂於助人的好心人,在貧民窟這種相對簡單的社會環境之中,交際絕無問題,默默接受型覺得大壯是協作的好夥伴,而抗議牢騷型呢,卻能夠被大壯的無私與誠懇給感動。長此以往,大壯便成了整個貧民窟的領頭人物,雖然沒有任何的儀式或者規章,但是約定俗成的,大壯說的話,衆人都會自覺的聽。組織什麼,或者從事個其他作物開種的活動,也都是大壯一號召,衆人必響應。
大壯的孩子,是一個名喚曉凱的少年,是大壯在陽城河邊撿來的。因爲他脖子上掛着的一個金配飾,上書‘凱’字,所以不甚有文化的大壯夫婦,就給他取名金曉凱了,更多的時候,大家都習慣喊他曉凱。
有着俊秀的相貌、又格外乖巧嘴甜的男娃子,在哪裡都是討人喜歡的,加上他是大壯家的,旁的鄰居自然對他是極好的,所以,跟大壯不一樣,曉凱無憂無慮、開開心心的過着每一天,就這樣,他十歲了。萬曆十三年,誰也沒有想到,發了一場水災,原本只是一些稍遠的郡縣受災,可不知是天公不作美,還是人爲之禍,災情蔓延,到愈發不可收拾的地步。大水沖掉了良田,貧民窟的百姓,沒有了賴以生存之物,存糧總會有吃完的那一日,故而,不知在誰的提議下,大壯咬了咬牙,領着這幾百號人,跟隨者外地的災民大部隊,涌向陽城。
曉凱也是在這一刻,才嚐到了人間辛酸。
他很餓,可是,當他看到餓了幾日、面黃憔悴的娘將最後的一個饅頭塞給自己的時候,他偷偷的轉過頭擦了淚,卻沒有吃,而是小心的藏在胸口處。饅頭已經涼了,透過他那本就不厚的衣服,涼意進心。
曉凱的性格,曉凱的人生,也從此刻開始改變。
不多時,難民災民都涌向了一處王府,曉凱識字不多,卻認識那牌匾上的三個字,秦王府。
人擠人,在秦王府門前的巷子處,曉凱被擠得很難受,他不明白,爲什麼大部隊要來到這裡,難道是因爲這個秦王糧多嗎?可是,遠遠站在馬車上的那個慈眉善目的精瘦男子,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撈油水的貪官,他真的拿得出糧食嗎?還是說,我們只能夠硬生生的餓死在這裡?
“給我們糧食!”
不曉得是誰起了個頭,這個聲音,便愈發的燥起來了。曉凱緊緊的依偎在孃親的懷抱裡,只記得爹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片刻的溫暖傳來,曉凱疲倦的閉上了雙眼,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着的人,想必也只有孩童了。大壯溫柔的笑,摸了摸曉凱的頭,此時的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會是他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兒子……
等到曉凱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沒見了爹跟衆位叔叔,而是跟娘一起待在臨時搭建的帳篷之中。眼前,是兩碗熱騰騰的粥,娘一碗,他一碗。
“吃吧,曉凱,這是好心的秦王爺跟心顏郡主給我們的,每個人都有的。”孃親好聽的聲音,素粥好聞的香氣,曉凱的眸中氤氳,“嗯。娘,你也喝。”遂乖巧點頭喝粥。
這一碗粥,是他長這般大,嘗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щшш▲ttКan▲℃O
也許是太餓,也許是連日奔波太累,這一天,曉凱睡得很早。半夜裡面,他好像聽見了什麼聲響,像是人哽咽低泣的聲音,又像是掙扎挪動東西的聲音,但是很快卻又消弭,他便沒有在意,繼續睡……
第二天,曉凱是被相熟的叔叔們叫起來的。
“曉凱,快醒醒,你爹他被人打死了!”
“……”
曉凱只覺腦子轟然一炸,剩下的話,他也聽不大清了,而是順着因看熱鬧而排成長隊的人流跑出去。
他用盡生平最快的速度,在奔跑。
好像,只要跑得夠快,爹就不會沒了一樣。
然而,事實是殘酷的。它從不會因爲人的意志而生出一絲一毫的改變。
那個穿着八塊補丁衣服、頭髮拉碴、有着小麥色肌膚的男人,就是爹。唯一的不同,便是爹平日裡總是笑着的,而此刻的爹,形容痛苦,死狀可怖,渾身上下盡是被棍棒打傷的痕跡。爹那一雙強壯的手,死死的扒着那個門檻,硬生生的扒拉出了兩道血痕。觸目驚心,也莫過於此。
曉凱死死的咬住牙,沒有讓自己哭出聲音來,擡起頭,他不認識字,但是,從圍觀羣衆的嘴裡,他記住了一個名字,昭和公主。
是這個人,打死了爹。
總有一日,他要殺了這個女人,爲爹報仇。
這個時候,一個叔叔抱住了自己,曉凱認得他,他是爹的好朋友,似乎跟孃的關係也極好,常來家裡,跟一家人無異。
“做什麼?”曉凱問,直覺告訴他,又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叔叔見曉凱是這樣執拗堅強的樣子,一下更難受,哽咽着道:“曉凱,你娘她……她知道了你爹的噩耗,上吊死了……”
半晌,沒有迴應。
叔叔察覺到懷裡人的僵硬,嚇得不行,慌忙鬆開曉凱,卻對上一雙堅硬決絕的眸子:“曉凱……”
“叔叔,想辦法,帶走我爹的遺體,他生前說過,要與孃親葬在一起。”
“……好。”
過了一個時辰,秦王府照例施粥。
但是,貧民窟的人,卻都不甚有胃口,糧食剩了一大半。曉凱沒有去排隊領粥,叔叔帶了一羣身強力壯的難民去大鬧京兆尹,硬搶的,將大壯的遺體給搶了回來,曉凱面色凝重的在向南方向挖了坑,料理了爹孃的後事。
回來以後,曉凱就跪在了帳篷內,想起娘昨日的種種反應,又聯想起昨夜聽見的聲響,這才意識到不對。如果娘是昨天夜裡上吊的,那麼,就說明娘知道爹會死,所以才決定追隨而去……
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除了那個什麼公主,難道,還有別的什麼人希望爹爹死?
“餓了吧,孩子。”
一個聲音響起,曉凱的手中,瞬間就多了一塊大餅。
“吃吧,這可是我們郡主親手烙的餅,可好吃了。”一個丫鬟模樣的人對自己道。
曉凱接過,也許是自己真的餓了,也許是因爲這個餅很像生辰時候娘做的餅,他開始啃了起來。
嗯,很香,如果爹孃也在,一起品嚐這美味,那該多好。
過了一會,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些聲響,約莫是感謝的話——
曉凱也過去一起跪着,娘說過,做人要知恩圖報。這個秦王,是個善人,若非有他大方接濟,我們這麼多的人,早早就餓死了,曉凱想着,老老實實、鄭鄭重重的磕了幾個頭。
只是,可惜,大家都活了下來,爹孃卻……
金曉凱,你不能哭。
不能哭……
爹孃歿了,你要振作,給他們報仇。
“孩子,你可知道,有句話叫‘男兒流血不流淚’?”溫和的聲音,慈祥的臉,曉凱擡起頭,看着面前這個一身華服的中年男子,不知怎地,下意識就木然的點頭,然後,沒有抗拒他將自己抱在了懷中,他一下一下的輕柔的拍着自己後背,好溫暖。
“你叫曉凱是嗎,多大了,孩子,你家中可還有旁的親人?”
在曉凱最不願意去記得的十歲這年的記憶之中,這一日,這個人稱秦王的人,卻是那樣刻骨銘心的紮根於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