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回 賓主巧參差 蘆荻藏奸 百丈寒光清邪火 水雲長浩渺 湖山如畫 一聲鐵笛

話說裘元,南綺、呂靈姑、紀異一行四人,正以竹山教妖人鬥法之約改期,奉命積修善功,但並未指明何往,暫時想不定往哪裡去好。聽了君山之事後,覺着此事即是一場大善功;洞庭君山和湘江一帶山水靈秀,久已聞名,又是素未去過,正好就便登臨;並可與武當諸女弟子相見,所以好生欣喜。裘元惟恐父母懸念,好在爲日尚早,便和南綺等三人商議先回家小住兩日,再行上路。雷、方、司諸人知他孺慕甚殷,此行又是極大一場功德,不便堅挽,勉強留了一頓飯,在且退谷相聚半日,各訂後會而別。

四人回到環山堰向友仁夫婦一說前事,友仁近更知道愛子道力日進,異日神仙可期,此行關係千萬生靈與佳兒、佳媳的修積,不但沒有強留,反催速行,以防貽誤時機。還是南綺力言,此時竹山教妖人正在着手佈置,妖人近又他去未回,尚還沒到時候,晚去兩日無妨;友仁之妻甄氏又甚戀戀不捨,所以原議不改,議定第三日午後動身。

友仁笑問裘元:“這等空前巨劫,衆仙既然知道,理應防範未然,乘妖人未舉事前將他除去,豈不既省事,又免擔驚?方一到時制他不住,貽禍生靈,悔之何及,爲何非等大火已發,才下手除他,多費心力,還難保萬全,是何原故呢?”裘元答不上來。南綺從旁代答道:“爹爹所說固極有理,但是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詳細情況,未到君山,雖還不知底細,但這類事多是註定劫運,必須使它應過,否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防不勝防,轉更加重,就難收拾了。目前異派妖邪衆多,十分猖獗,去了幾個竹山教,又會來別的妖邪。何況神禹鎮湖神鍾乃前古至寶,風聲所播,羣來覬覦竊奪,從此七澤三湘生靈難保朝夕,永無安日了。眼前除了竹山教之外,便有好多聞風而至的左道旁門,未必全是明目張膽行事,多半鬼鬼祟祟掩藏一旁,暗中窺探觀望,各懷私利,意欲乘隙竊奪,見勢不佳,必要遠。專去尋他既難搜索,留着又是隱患。轉不如暫緩下手,一面暗中破去他的好謀邪法,一面相機準備。好在這類鎮湖至寶必有極大法力禁制防護,妖人就是下手順當,無人作梗,也取不去。只有施行妖法,或是情急妄爲,引起洪水之災,較爲可慮。但風聲已泄,正教中人紛紛趕往,必不容其猖狂,這等行事雖然緩而較險,卻可使在場諸妖一齊伏誅,使未在場的知道厲害,此寶不容染指。特別是前古禁制必不敢先破,又有許多強敵作梗,去必無幸,自然不再作此妄想,豈不永絕後患了麼?

大意如此,是否還有別的重大原因,就難說了。”友仁方始恍然。

這兩日內,裘家只是父子、家人和呂、紀二仙同聚,所有親友一概設詞拒絕不見,天倫之樂,喜氣洋洋。到了第三日午後,四人方始拜別二老夫妻,要往洞庭君山飛去。

行前,裘元、南綺均主先飛水雲村楊永家,見着石明珠姊妹問明詳情,再作計較。呂靈姑道:“不可,這類事關係各人善功修積。武當諸道友與我們並非同門,雖然見義勇爲,當仁不讓,遇上這類浩劫巨災,凡是正經修道之士,都義不容辭,畢竟由她們起始發動。

明珠姊姊也並未要我們前往相助,如若我們一到先去尋她,還當我們聞風參與,想要分她們的功勞。張、林二位又都不熟,何苦引人疑忌?莫如暫時各行其事,等到遇上,再告以我們也是奉了師命前往,並非無因而至。反正同是爲救生靈劫運,誰成功都是一樣。

如願合力更好,否則我們只要把心力盡到,如不濟事,那是本領大差,只好認人先鞭;要是她們不濟,再舉全力相助。但求實際,不必居這成功虛名。既顯我們大方,又免因此生出芥蒂。南姊以爲如何?”南綺道:“我們原是在且退谷聽人說起,還是明珠姊姊留的話,如若各走一路,不與配合,倒顯出與之爭功奪勝,跡近逞能,反易生出嫌隙。

何況石家姊妹和我們又是多年至交,如此行徑,分明把她們當作外人看待,實是不妥。

依妹子之見,還是直赴水雲村,告以實情,就說奉命行道,無事可做,聞得君山妖孽猖狂,素慕三湘七澤之勝,又聞玉珠姊姊在彼亟思良晤,爲此趕去爲她們少效微勞,共襄盛舉。這等說法情理兼盡,休說張、林二位道友爲人素極謙恭和善,便是兩個私心較重的人,照此說法想也不致生出別的誤解,石家姊妹更無容說了。”

呂靈姑因和石明珠在且退谷外初見面時,兩情不甚投契,總覺明珠和司青璜性做而驕,本心不願去水雲村,所以那等說法,無如南綺之言近情合理,無詞反駁。又知裘元、紀異均惟南綺之言是從,南綺與石氏雙珠多年深交,情分至厚,再若爭執也是無用,只得罷了。南綺雖覺靈姑不甚以己言爲然,卻未想到是與石、司二女不投,不願附和一氣;只疑靈姑私心自用,想由本門弟子建此功德,不喜外人把功分去。暗想:“武當七女無一弱者,如今已有三人在彼多日,事情尚無眉目,忽然飛書武當求助。照石明珠所說半邊老尼飛劍傳書的情景口氣,君山這夥妖人分明是勁敵,憑自己這四人如何能操必勝之算?此事修道人份所應爲,成敗與否,自有定數。人定雖或勝天,但卻不應計較。如由武當諸女當先,自己從旁贊助,成固大佳,敗亦無關榮辱;如若分道揚錐,休說力量比較單薄,並還是能勝不能敗的局面。同敗尚可,若是一成一敗,而敗的又是自己這一面,便要貽辱師門,引人譏議。就算成功的是自己,也必引之忌恨,好好良友變成冤家。不如上來便與合力,進退自如,彼此都可立些善功。以後互相扶持關照,情分只有日益深厚,豈不要好得多?”南綺想罷,因靈姑只是默言不語,未再堅持,也就不再多說,哪知石、司二女對於靈姑一樣也有誤會,不怎投契。南綺上來不曾察覺,並將雙方這點隔膜化解,以致各自心中介介,日後幾乎生出事來。此是後話,暫且放開不提。

當下仍是依了南綺之言,由且退谷動身,直飛水雲村。到了楊永家中,便問張、林、石諸女是否居此,說他們是故友拜訪。偏巧張、林、石諸女爲防妖人尋來給主人生事,吩咐楊家人除了武當來人,不可告以實情,人去之後立即着人入報,自有處置。原意是已給武當飛書,來人如是自己人,自會直飛後園,再行下落相見;如是外人,便辭以不在,三女聞報,便會暗中分人出來探看,先辨明瞭來歷,再作計較,以免主人家中爲此再生枝節,萬沒想到南綺等四人會尋了來。下人們奉有主人嚴囑,自然諱莫如深。而答話這人更是機靈太過,一見來人形跡可疑,答的話十分巧妙,既使人不覺是假,而楊、石、林諸人恰又真不在家。

原來石明珠到了武當,又奉命先往別處轉了一轉,次日才行趕到。與張錦雯剛見面談了幾句,便見林綠華飛回,告以已然發現潘、鞏二女下落,並還添了兩個有力幫手。

看情景好似潘芳剛愎,固執私念。鞏霜鬟料到將來決無善果,一個不巧,還要身敗名裂。

多年至交,不願坐視她墮落。始而欲以釜底抽薪之法,婉語點醒,使其省悟,懸崖勒馬。

後見她不聽良言,又改柔爲剛,細說利害,苦口婆心,直言勸阻。潘芳仍是執迷不悟,反對鞏霜鬟生疑厭惡。只因個人孤掌難鳴,而鞏霜鬟又對友忠誠熱心,甘受嘲弄,不與計較,抱定力勸不從,便守到時候,再以全力挽救,不忍遽然舍之而去,才未當時絕交破裂,但已是貌合神離了。潘芳也是修煉多年,多歷事故,一時利令智昏,自趨滅亡,並非完全不知利害輕重的無知庸流。儘管不納良友忠言,卻也感到事情棘手,暗藏戒心。

偏是貪慾太重,總以爲即便造成災難,責任也在於竹山教妖人;自己雖收漁人之利,將鍾底藏珍乘隙取去,於鎮湖平水無足輕重,不能作爲孽由己造,一味私心曲解。一面打定如意算盤;一面覺出鞏霜鬟心與己違,此來迫於舊友情面,實是同牀異夢,到時縱不公開作梗,也必不肯以全力相助。本來就難,再少此一個預計可靠的得力助手,事情自更艱險。無如平日崖岸自高,性情孤做,靠得住的朋友太少,急切之間無處尋人相助,心更煩悶。

這日清晨,潘芳欲往君山探看竹山教妖人動靜,又被鞏霜鬟勸阻,越發憤恨,幾次想要發作,勉強忍住。這一爭執,鞏霜鬟便未同行。潘芳獨自前往一看,竹山教妖人仍是一個未歸。歸途忽在岳陽樓附近遇到兩個左道高手,原是小南極落虹島主夫妻二人,一名洪原吉,一名崔香。因爲附近四十七島妖人前被正教中人誅戮殆盡,惟恐連累而及,潛來中土,在中條山黃鵲峰後尋了一個極其隱秘的洞穴隱居。始而尚知斂跡,住了十多年覺出無事,漸漸出山走動。有一次夫妻二人往大庚嶺深山之中訪一同道,恰值所訪同道平日爲惡太深,吃峨眉派三英二雲中的李英瓊、餘英男,帶了兩個曾吃過他虧的男女門人尋上門去,雙方惡鬥正酣。洪原吉夫妻和那妖道至交,又和雙英初遇,不知厲害,冒失相助。不料妖道轉眼伏誅,洪、崔二人也被李英瓊法寶困住,眼看無幸。忽遇潘芳路過,因昔年去南極採藥與崔香無心相遇,兩人談得投機,被崔香邀至落虹島上住了三日。當時洪原吉他出未歸,崔香還欲堅留與她丈夫相見。潘芳久出思歸,又見島主人不是正經修道之士,一到島上便起了輕視之心,只因崔香優禮款待,情不可卻,留住了數日,已然勉強,如何還肯再留,婉言辭謝而去。走不多日,洪原吉回島,恰值四十七島妖人惡滿被戮,夫婦二人避人中土,雙方一直未見。此番忽然不期而遇,如在平日,潘芳決看不上崔香,但因舊日承過情,又當和鞏霜鬟負氣,亟欲得人相助之際,崔香又善於言詞,略一套問,潘芳便說了實情,雙方一拍即合,當時同了回去。

林、石二人尋到她時,四人正在談論,鞏霜鬟神情愁悶,潘、洪、崔三人卻是興高采烈,大言不慚,並說事在必爲,無論何人出來作梗,必與之決一勝負。雖對鞏霜鬟取瑟而歌,林、石二人如若出面一勸,立成仇敵。綠華恐二人之力制她不住,便令玉珠暫勿現身出去,意欲回見張錦雯商議停妥,並等明珠到來,再定行止。

二人回抵水雲村時,石明珠恰好剛到,因她與潘芳結有夙嫌,聞言大怒,立和張、林二人匆匆趕往。此來經過及與裘元夫妻合力誅戮鬼老師徒,且退谷約定未赴,留語作別的話,均未詳說。

裘元等四人到時,張、林、石諸人未在。楊永又以連日辛勞,乘着仙賓外出,去往內宅補點睡眠。下人又賣弄聰明,力言自來沒有女客在此居住。南綺先是心疑尋錯了地方,嗣向下人盤問地名和主人姓名,均與明珠且退谷留語相符,好生奇怪。又疑張、林、石、司五人行跡詭秘,此事只有主人知曉,下人不知底細。便同退下,尋一隱蔽之處和衆人商議,意欲隱身飛入明珠所說後園,探看對方到底在否。靈姑心中成見頗深,笑道:

“這分明是他們有私心,恐外人分她們的功德。先因違約,無意中說出真情,說了又復後悔。到了這裡,算計我們得信必要趕來,故囑下人回絕不見,以便她們獨力成功。玉珠姊姊雖和我們交厚,一則她是小師妹,拗不過衆;二則她們到底是一家人,只好聽之。

我們已把人情盡到,是她們私心不肯見人,並非我們自恃孤行,異日見面也無話說,何苦去尋她們做什?”南綺道:“我想張道友我不深知,林、石二位決不是自私背友的人。

尤其玉珠姊姊與愚姊妹交更深厚,我們尚沒見,怎能斷定?她如在此不見外人,其中必有原因,事未分明,如何與人負氣?就不與之合力,也等探明詳情再定。好在所居是常人的家宅園林,易於查見,又不是深山僻境,我們只消往她們住的後園一探,就知道了。”說罷,不俟靈姑答言,便令三人在林內暫候,自隱身形往楊家後園查看。

南綺到了明珠所說後園,只見靜室共是五間,只一老道士和一道童在內,四外靜悄悄的,連個執役童婢也無,實不是款待仙賓之所。再細查看道人,雖然相貌和善,神情穆靜,只是一個講究吐納坐參,略有一點修養的老道,並非真具法力的老道士。聽那口氣好似受施主款留已有多日,施主到內宅歇息,剛進去不久。南綺心想:“這類遊方術士,武當諸女怎會同在一起?”等了一會,道人打起坐來,所用功夫更是粗淺。南綺不認得史涵虛,見狀越以爲武當諸女不會與這等庸常道流同在一起。別處和內宅盡是主人亭館閨閣,童僕溫婢用人甚多,所聞也都是些家常瑣事,無一提到有女客居此的事。只得退了出來,和衆人一說。靈姑聽了,越以爲所料不差,不是有心規避,便是前說不真,人本未在此地,另有住所。南綺雖覺不致如此,但是人找不到,只要另打主意,等到遇上再作計較了。

裘元笑道:“武當諸位道友既不在此,我們此時應往何方去?”南綺道:“我看此事並不容易,竹山教妖人頗多能者,此時深淺虛實尚未知悉,如若直飛君山,對面撞上,勝敗難卜。還是在附近山上尋一地方住下,有了退處,然後前往查探明瞭虛實底細,再行下手,以免冒冒失失趕去,易於誤事。”靈姑、裘元等均稱善。紀異道:“這裡我沒有到過,呂師姊不是說岳陽樓風景甚好麼,我們何不去往那裡看看呢?”呂靈姑道:

“反正人地生疏,一樣找住處,我們到哪裡去找也是一樣。不過這等挨近城市的名勝所在,日裡遊人衆多,對面就是君山,相隔才十數裡湖面,左道妖邪慣喜熱鬧場中混跡,就許撞上,去時還是隱了身形的好。”南綺道:“那倒不必,我們都年輕,竹山教妖人都不認得我們。前在南疆雖曾遇見過兩個,當時都已伏誅。裝作遊人前往登臨,料不至於被他們看破。此間風景甚好,相去又不甚遠,連飛行都無須,就此沿途觀賞,步行走去好了。”說罷,四人便自林中走出,順着田岸沒走多遠,因不識路,知道岳陽樓就在巴陵城上,下瞰洞庭,所到之處恰有一條通湖小溪,便沿溪往湖濱走去。

時值正午,農人多在水田中耕作,到處是人,只這條溪路清靜。淺岸清溪,碧波粼粼。溪的兩岸綠樹成行,疏密相間。一面是曠字天開,良田萬頃,籲陌縱橫,綠雲如繡;一面是遠山縈紫,近嶺凝青。湖波浩渺,天水相涵,加以風帆遠近,自鷗翱翔,點綴其間,宛然一幅絕好畫圖。偶值一陣風過,稻香撲面,心神爲之清爽。道旁怪石小峰之下,時有不知名的香草蘭慧之屬因風搖曳,競吐芬芳,在在供人流連玩賞,不捨離去。衆人多贊好景緻。

呂靈姑道:“記得昔年幼時曾隨家父往來湖湘之間訪友,留宿已陵,次日便去。雖還到過一次君山,只因彼時年幼,多爲走馬看花,不知領略,只是覺好而已。如今看來,想不到由遠處遙望湖山,竟有這等好法,比起身臨其景又另是一番佳趣。自來村落田園之間,總免不了有些糞堆糞窯,土牆泥窪,穢氣觸鼻,令人難耐。往往極好一片地方被它糟蹋,活似一方素錦染上許多膿血污跡,鄉農耕種施肥又非此不可,真是一件最煞風景而又無法的事。最難得的是,此地這好景緻不但沒見一點糞穢醜惡之跡,並見所有人家的竹籬茅舍多半都是花竹扶疏,裡外清潔,到處於乾淨淨的。難道湖山水秀所鍾,使沿湖的農夫村民都具有幾分清氣不成?”

衆人說笑間,紀異忽指前面笑道:“你們看那地方像畫不像?”衆人往前一看,原來在前不遠便是溪口通湖之處,溪面約有七八丈寬,水勢自然比上游大些。對岸盡是成行桃杏之類的樹木。衆人所走這一面卻有一段空曠,只靠近湖口的溪灣上有兩株三抱粗的高柳,柳絲毿毿,隨風飄拂,蔭被甚廣,半株伸出水面。綠萌下面繫着一條小船,船頭上躺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短衣赤足,曲肽作枕,業已睡熟。右船舷旁系着一個魚簍,大半截沉在水內。小孩身畔斜放着一個魚竿。一隻白如霜雪,吃得又肥又壯的獅形小貓,蹲踞在右船邊上,圓睜雙目,瞪視着船側魚簍,不時伸出一爪往下亂刁,頗有讒涎欲滴的勢頭。還有三隻貓,一大兩小。大的蹲伏在船後艄上,似睡未睡,懶洋洋的。

旁邊放着一個淺瓦盆,殘飯狼藉盆外,看神氣似已吃飽,正在午睡。後艄柳條較長,低得幾及船面。兩隻小貓一花一黑。一隻花的蹲在地上,昂頭伸頸,瞪視着上面垂下的柳條,憨氣十足。望着望着,忽然躍起,朝柳枝上抓去,一爪抖下一簇嫩葉。另一隻黑貓堅起長尾,在船邊徐行,伸着懶腰,意態本甚暇逸,見花貓淘氣,也見獵心喜,猛然縱撲過去。兩貓一搶,柳葉落空,吃風一吹,貼着船板滾去。兩貓越發有興,爭先前撲,由此滿船艄亂竄,追撲起來。這時清風淡淡,柳影飄飄,對岸花樹成行,綠煙如霧,面前又是湖波浩蕩,水天一色,與這平疇遠樹,柳岸漁舟,相涉成趣,端的絕好一幅畫圖。

衆人見此佳景,南綺首先讚道:“果然妙極!生長在這等好山好水的人,安居樂業不說,單這湖山風月之勝也夠消受呢。”靈姑道:“那些凡夫俗子知道什麼?我幼時生在北方,曾隨家父來往於齊魯燕豫之間,後來問關避難,又曾遠適秦隴邊荒,見到好些窮苦地方的人民,真有並日而食,終歲無衣的。孟子所謂‘樂歲終身苦,凶年不免於死亡’,尚不足以盡之。似此境地,幾曾夢見?可是人都得福不知福,他們土著在此,從小看慣過慣,也就不覺得了。”

裘元道:“我真愛那兩隻小貓,不知他肯賣不肯?”南綺笑道:“你真是小娃兒脾氣,我們此時正忙,要貓作什?莫非還帶在身上同走不成?”裘元道:“我不過隨便一說。母親最愛養貓,真要帶走也並非不行。你用法術把它藏在寶囊裡面,再把你那丹藥拿給它吃上一粒,先不令餓,還可省去每天餵它的麻煩。遇我們想吃東西時,也給它吃一點。這樣帶在身邊一點也不費事,幾時回家或是這裡事完,我抽個空給母親送去,不是好麼?”南綺只望着他好笑,也不答腔。裘元見她一雙靜如澄波的星眸註定自己,淺笑嫣然,似有嘲笑之意,忍不住問道:“姊姊,你笑什麼?”南綺笑道:“你這呆子,想說你吧,你此意發自孝思,題目又大;不說你我又忍不住。眼看這裡妖人肆虐,巨劫將臨,我們挽救危亡尚虞不濟,前途不知有多少艱難驚險局面,你偏有這閒心帶個小貓在身邊,還說拿丹藥餵它。我那丹藥也是父親傳授的紫清秘製,不是有大緣福的人,休說是吃,連見都不能見到,你卻拿來喂貓,真不怕造孽嗎?叫我說你什麼好呢?”

裘元未及回答,紀異插口道:“裘哥哥,這事實做不得。那年我娘病得要死,想求得這樣一粒靈丹。我來回跑了好幾千裡,幾乎兩次把命送掉,好容易遇見仙師恩憐,賜了一些丹丸,但只延長了些時候,仍未把我孃的命保住。和呂伯父一樣,還須費上多少事,到峨眉仙府求來芝血、靈丹,才能重生。就說各位仙長和芝仙憐念,一到就賜給我們,我娘埋在地下這些年也悶氣呀,我一想起就傷心。此丹寶貴已極,如何隨便給貓吃哩?並且我聽祖父說,凡是畜生都沾不得一點靈氣,要是內服靈丹成了精,再去害人,就造孽了。”南綺本來就忍不住好笑,及聽紀異一本正經說到未兩句,再也忍俊不禁。

連裘元也好笑起來。南綺便指着裘元笑道:“你拿我靈丹去喂貓吧,沒聽紀師弟說麼,畜生沾不得靈氣,留神它成了精,吃你呢。”說罷,衆人又是一陣好笑。

衆人說着說着,已由柳下走過,到了溪口,全湖面已展開在眼前。時正風起,湖邊一帶驚濤打岸,水氣茫茫。遙望湖上,波瀾越發壯闊,上面卻是雲白天青。紀異方說:

“果然水大的好,我家湖心洲儘管有山有水,有花有樹,哪有這等氣象?”話未說完,忽由去湖岸的土崖角上轉過一個身背空魚簍,手提酒瓶、蔬果的老年漁人,一路低聲曼唱而來,朝四人身上打量一眼,擦肩走過。南綺笑對裘元道:“這便是那漁船主人,你還不向他買貓?”裘元含笑未答,漁人似已聽到,忽然轉身回問道:“少爺要貓麼?老漢奉送一隻好了。”靈姑道:“老人家,我們不要,只因見那船上小貓長得好,說着玩的。”這一答話,雙方便停了下來。

漁人因衆人口音不是本地,相貌美秀英異,各有奇處,與常人大不相同,又打量了兩眼,笑道:“四位少爺、小姐是水雲村楊善人家來遊湖的遠客吧?怎不走正路,卻繞小青溪的遠路?這裡去嶽州西門路遠尚在其次,過去盡是些稻田水溝,有的地方連石板都沒搭一塊,怕不好過呢。依老漢之見,四位莫如往回走,由前面田岸上斜穿出去,還省事些呢。”裘元正要答話,靈姑接口道:“老人家怎知我們是楊家的客?”漁人答道:

“我也不曉得,昨日聽我小外孫說的。他家有一小船,平日只打魚用,並不是載客遊湖的。那日忽然來了兩位小客人僱船,由此成了主顧,給錢極多,只是不願人知他來歷。

前晚水雲村楊公子忽同了兩個女客先後尋去,打聽這二位小客人的姓名、來歷。照我外孫所說,小客人和楊家女客都不是尋常人,我問他詳情,又不肯細說。適見四位少爺、小姐裝束、神情和人數,與他所說正合,又都是外鄉人,這裡大戶只楊公子一家,他家撐船的老朱也說楊家來了三位遠客,到君山走了一次,故此被老漢猜中了。”靈姑、南綺再往下盤詰,漁人原是耳聞,不曾相見,俱答不知。

四人正轉身想走,漁人見四人仍是前行,不曾依他路回退,繞向正路,又勸說道:

“前面湖堤本來好走,近數日田家用水,因那地方僻靜,輕易無人走過,貪圖近便,挖了幾條水溝。今天風大,堤岸全溼,到處堆有污泥,走起來麻煩。我來時又遇到一件事,好鞋不沾臭狗屎,我已生了好些悶氣,勉強忍着來的。就照我外孫所說,諸位少爺、小姐都是好本事,也不犯和這班妖言惑衆、裝神鬧鬼的狗男女一般見識。又不是無路可走,你們何必繞着路去嘔閒氣哩?楊公子是這裡的大善人,名望很高,誰都尊敬。諸位是他家貴客,這類狗男女,勝了他們也不體面。要是他們暗使邪法,吃上一點小虧,他們人多勢盛,俱是下流,復仇之心更重,長日糾纏不休,不討厭嗎?”

漁人還要說時,紀異見他只管絮叨,老大不耐,忍不住插口問道:“老人家,你說什麼?那夥人做什麼的呢,值得這樣怕他?”漁人笑道:“那還有什麼好人?因爲湘江一帶木排最多,每家木排均有一位會符法的師父,除用祝由科爲人治病之外,遇上對頭,也能以法力與人比個高下。這些木排各有各幫,互相作對的很多,對平常人卻不怎欺負。

內有一個王寡婦,他男人也是排師,前在江西一帶,慣用煞手傷人,因此出名多年,近已死去。王寡婦本人是個女巫婆,會有不少邪法,比她男人還要兇橫出名,江湘一帶,誰都不敢招惹。她有一個狗崽,外號花閻王,姦淫擄掠,無惡不作。不知怎的,和一家排上結了仇怨,日前雙方在君山前對了面。王寡婦有心尋事;木排上也有了準備,事前把一位最有名望退隱多年的老師父請了出來,等在排上。木排順流直下,照例不讓來船。

王寡婦爲想讓狗崽成名,自己藏在艙裡搗鬼,先不出面,令狗崽立在船頭上發威,那麼大湖面,舍了寬處不走,卻向對面木排撞去。木排上人本心不願惹事,卻也不願自壞;日規讓他,便由木排二師父出面,用法力連船帶木排一齊定住,中間空出一段水面,然後才和來船理論。狗崽不但強橫辱罵,不肯讓開,反倒施展邪法,想將木排拆散,無奈法力不是人家對手。王寡婦看出不妙,親自出場,雙方便各施法力,就在湖上鬥了起來。

老排師先未理她,等了一會,木排被王寡婦拆散,方始出面,一伸手,便將拆散了的木排聚集還原,依然好言相勸。王寡婦自然不輸這口氣,執意一拼。正在施展毒手,忽然側面飛來一隻小船,上坐着兩個少年,照面便是一雷,將王寡婦母子打落水下,小船卻忽然不見。我們都料是水神顯聖,王寡婦母子已死湖內。哪知只狗崽一人震死,王寡婦竟用邪法水遁逃去。這一來自然仇恨更大。昨早起來便聽人們傳說,王寡婦約了能手前來湖邊,一面等候那木排經過,拼個死活存亡,一面尋那兩個少年報仇,黨羽來了不少。

“他們兩幫在江湖上都有很大的名頭,人多勢衆,地方上差人不但不敢管,見到反要賠着小心去巴結他們,貪圖得點錢用。這嶽州大碼頭,大地方,當地人都知道他們厲害,無一敢惹,平時還不怎樣,一旦有事,便看出他們的強橫霸道來了。前面湖邊有一個地方,名叫清楊灣,諸位少爺、小姐如往西門岳陽樓去,乃是必由之路。現在被他們佔住,恐礙了他們的法事,人和雞犬都不許往來,要過去必須繞着路走。那一帶盡是人家挖的引水溝子,我過時嘔了好些閒氣。本來說不定還要吃他們的苦頭,總算今天運氣還不算太差。灣頭上總共只有兩小戶人家,恰都是我親戚。這夥惡賊大約憑真法力,敵不過那老排師,一味想放冷箭,特地選擇湖邊隱僻之處埋伏鬧鬼。就這樣,還膽小不敢十分露面,只着一兩個黨羽守着兩頭,一面望風,一面禁止來往。幾個當頭和輩份大一點的,都借民家隱藏,正是我兩家親戚,聽見小狗發威罵人,出來勸解,才得安然走過。

諸位少爺、小姐怎肯受那龜氣?他們眼裡從來沒有一個尊卑,如若經過,非嘔閒氣還在其次,稍爲大意,還許吃虧,何苦呢?老漢最怕得罪他們,本不願多口,因爲常年受着楊公子家的好處,諸位是他家的親戚朋友,纔好言相勸。這夥惡賊,鬥不過他是吃眼前虧,什事都幹得出;就鬥得過,他們人多,有仇必報,定要時常糾纏,不但諸位少爺、小姐以後出門步步棘荊,還給楊公子惹事。‘好鞋不沾臭狗屎’,哪個有這閒工夫和這類江湖小人打交道呢?”

裘元、紀異嫌老漁人說話不休,幾次想要開口,俱吃南綺、靈姑使眼色止住,一面留神靜聽。聽完,南綺首先問道:“楊公子和二位小姐向你外孫訪查的是兩個少年,那幫助排師一雷,將王寡婦母子打落水裡的,也是兩個少年,你也曾向你外孫問過,可知他姓名、來歷?先後是不是一起呢?”老漁人聞言,低頭想了想,彷彿有什省悟,略一遲疑,答道:“本來我答應過小外孫不該說的,因爲諸位少爺、小姐是楊家的親友,不是外人,即使我說了,也不會滿處向人亂說,我就說了吧。那兩位少爺,一位年紀約有二十上下,生得極秀氣,極像一般大家公子,出手更是大方。想必是出遠門,不願被人知他來歷,穿着卻是平常。另一位年紀較小。兩人稱呼神氣倒像是親兄弟,相貌卻差了個一天一地:一個長得那麼秀美;一個卻是醜得少有,渾身皮包骨,又瘦又幹,身材又矮小,尖嘴縮腮,活似畫上的小雷公。照我小外孫所說,這兩兄弟如神仙一樣,且比那老排師、王寡婦的本事大得多呢。他那小船已被包下,近日魚也不打了,無早無夜,時常坐船去往君山遊玩,再不便在湖上划着玩。那船要快就快,快起來和飛一樣,還不用人動手。有時將船隱起,外人便看不見;有時還能沉到水裡去,船上連一點水珠都沒有。

那用雷打王寡婦的,因隔得遠,傳說甚多,說神說怪,衆口不一。我外孫沒談過此事,我還以爲這兩人本不知曉,這時纔想起這兩位少爺每天都在湖上玩,又有那麼大的法力,不是他們還有哪個?”

靈姑接口問道:“你說那小的一個,是不是一雙怪眼直放亮光,人雖瘦小,皮膚漆黑,如鐵一樣?”漁人道:“對呀。小姐怎麼知道的,他老躲着楊家的人,還帶出討厭神氣,是什緣故?”靈姑笑對漁人道:“這人多半姓塗吧?”漁人驚道:“小外孫並沒對楊公子說過他的姓,小姐竟會知曉,莫非本來你們相識不成?”靈姑道:“我們本是一家人,只是這次來遊君山嘔了點閒氣,各走各的,沒有一起遊罷了。我們不是往岳陽樓去,只在前面看看湖就回去,不會往青陽灣去,更不會和你說那些人爭執,老人家您且請吧,”漁人聞言,又叮囑了幾句,方始別去。

南綺笑問道:“我聽漁人說武當諸姊妹還找過那兩少年,先還以爲是對頭。聽靈姊之言,竟是自己人了?”靈姑道:“我起先也有點疑心,嗣聽兩少年雷擊妖婦,行徑好些相合,這纔想起。先也只當是同道中人所爲,後來無意中聽他說起相貌,極似清波上人弟子塗雷。另一個不知何人,因已說是一家,不便再問。這兩人也是因爲竹山妖人而來,我們只須尋到一問,真要是塗師兄,這事就好辦多了。”

裘元、南綺原聽靈姑以前談過昔年隨父呂偉由四川起身,間關數千裡,繞越滇黔蠻荒,移家莽蒼山玉靈崖,途中曾遇許多奇險怪異之事,知道塗雷來歷,聞言甚喜。裘元便問道:“那年長的一人,也許是呂師姊所說能役使猛獸的虎王吧?”靈姑道:“我起先也疑心是他,繼一想,身材相貌俱都不對。塗師兄生具特性,落落寡合,他師父清波上人又輕易不許與外人交往,現在雖將近他下山行道的時期,但他同門無人,朋友只虎王一人。我和張遠、王淵二人雖也與他投契,但彼時匆匆相見,聚無多日便已分手,後來張二弟就在同道人那裡侍父養傷。而且我上次生擒毛霸惡賊,迴轉玉靈崖報殺父之仇時,張、王二人私底下都向我說意欲出家學道,共總才得幾時,不應有此神通。清波上人又不再收徒,就算拜了仙師,也不會與他一起。何況塗師兄乃靈胎感孕而生,只是天生異稟,身材看去瘦小枯乾,年紀並不比張二弟小,怎會呼之爲兄?許是近一半年中交下的同道好友,奉了師命,相約同來除惡弭患,也未可知。好在這兩人每日都要坐老漁人外孫的小船在湖上出沒遊玩,尋他們容易。我們到岳陽樓略爲登臨,順便尋訪,想必能相遇的了。”

紀異道:“那老漁人說前面湖邊上還有一夥妖人鬧鬼,我們管不管?”南綺道:

“區區鬼畫符幺魔邪道,去他極易。”靈姑道:“南姊,在江湖走動,這類左道妖巫甚多,我頗知道他們來歷。平日只是同類相角,互爭雄長,彼此各有幫口,雖與地方勾結,真要是明白正當的官府,他一樣畏服不敢胡來。壞一點的平日倚勢橫行,欺壓良善,固所不免,多一半的並不十分欺人,只是不肯讓人。又有許多忌諱和規矩,不喜人冒犯,沿江湖居民船戶也都知道,見即避開,不去觸犯,也就無有事情。有那受害的,不是仇家,便是本人也非善良之輩,倚勢逞強,傷了他們的人,輾轉牽引生出的事,多半咎由自取。那好一點的不特不爲惡事,並還能以祝由科符水爲人治病。有時更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頗主公道。所以一般人民對於他們並不十分厭惡。老漁人所說王寡婦似非善良,但也不可過信一面之詞,此問善惡仍是難分。即或過時他們無禮,多半是防人衝法,犯他忌諱之故。真要是邪惡一類,也只可分別首從,從輕懲處,不可和平日所遇妖人一樣隨意殺戮呢。”南綺笑道:“竟是這樣麼?如非靈姊知道底細,我們聽了漁人之言,心有成見,到時若見他們詞色兇橫,就許多傷人命,又造孽了。由此可見,關係人命的事,絲毫不可疏忽大意;一旦意氣用事,造下孽因,就難補救了。”

衆人原是一路觀賞近水遙山,緩步前行,邊說邊走,早已拐過湖口,到了湖邊路上。

因爲洞庭湖近年時有水患,行處一帶昔年正是決口,所以是環湖最荒僻無人之地。湖堤共有裡、外兩道,兩堤中間地勢窪下,水自溪口缺角處引入,也和小溪相似。內堤以內盡是稻田和菜畦,因連年天旱,被附近農民開了幾道注水的溝,溝旁積着不少泥沙,到處溼污狼藉。衆人沿着外堤行走,堤作坡形,堤頂狹窄,最窄之處二人不能並肩而行。

裘元見路不平,越往前越污溼,凹陷甚多,當地堤下又是湖側最淺之處,值天久晴,湖水甚淺,遠望湖上雖是一片汪洋,傍着外堤一帶卻是時現淺灘。加以城內人家位極穢物大都運來傾倒在此,以致堤腳一帶到處穢泥,堆積成阜,陽光一照,臭氣上蒸,刺鼻難聞,比起來路湖口綠波盪漾,風景清曠,相去何啻天淵。便笑對衆人道:“我們不聽漁人的話改尋別路,果然上當。這等污穢之區,休說兩位姊姊久住仙山福地,不曾見過,便是我和紀師弟以前也從未走過。這又不是什麼好地方,值得留連,安步徐行,徒自聞臭,有什意思?趁此四無人跡,我們還不如直飛岳陽樓去呢。”靈姑方要答話,吃南綺使眼色止住,笑向裘元道:“我說你是公子少爺,沒有悟心不是?你只看見這身邊一帶污穢不堪,怎不再往前面看看,平湖浩渺,天水相涵,一片開闊空靈,又是什麼境界?

天堂、地獄之分,只在方寸之間。只能怨你生來鈍根,招惹臭味。我們只見水色山光壯闊清妙,何嘗聞到什麼惡濁污穢?”裘元笑道:“你不用打官話挖苦,你儘管處處都是見道之言,我只實話實說。再要不走,我沒你那等超然物外,實聞不慣這臭氣,你自和呂師姊欣賞水色山光,我先走了。”

南綺原已發現前面堤下水邊藏有兩人,藉着蘆草隱身,不時探頭遙望湖心。另有一中年婦人穿着一身淡素裝束,貌僅中人,姿態卻極風騷,獨坐在淺水裡一塊四五尺方圓的湖石之上,披散頭髮,掉頭向下,將發浸在水裡。手中握着一把尺多長的鐵梳,一下接一下,就水裡梳攏。不時向蘆草裡兩人互以手勢問答,神情皆甚鬼祟。雖然雙方相隔還有半里多路,南綺仗着一雙慧目,看得甚真,知是漁人所說妖巫王寡婦之類。所以特地放緩腳步,暗中窺探過去,故意向裘元取笑。裘元因見堤下盡是一堆穢土,雖有乾淨之處,也都是蘆灘淺水,無什可觀,上來便生厭惡,目光老注前面湖心一帶,對妖巫和兩黨羽並未看見。說完正裝作要走,紀異忽在前面與人爭吵起來,裘元便趕將過去查看。

原來紀異先因堤上地窄污溼,接連幾個縱步趕向前去,南綺、靈姑又把腳步放緩,越發隔遠了些。紀異也是從幼生長在風物清麗,境地雄奇之區,見慣好山好水,不耐堤下臭氣和那污泥污土。靈姑、南綺二人卻是一路指點說笑,緩步徐行,若不經意。紀異生來天性不喜和女人多談,雖是同門師姊,也不願啓口催促。裘元照例又是和南綺一起,同步同趨,不輕離形。紀異催了兩次不聽,懶得再說。遙見前面岸上垂柳毿毿,風景如畫,岸下蘆草叢生,湖波清淺,傍岸湖灘也頗乾淨。同是一條湖岸,清濁相去無異天淵。

覺着前面風景清幽,正好往那地方小坐一會,看看湖景,何苦隨着他們三人聞這臭氣?

紀異心中一高興,意欲先去覓地等候,等後面三人緩步走來,再作一路同行。也沒往岸下蘆草細看,便飛步往前跑去,半里多的途程,晃眼便已走近。因那一帶湖岸彎曲,內外兩堤均有不少大樹,內堤路側還有土阜連崖,將去路目光遮住。這一走近,纔看出越往前風景越好,除附近因田家新掘了引水溝,途中略有泥土堆積外,大體都頗清潔,便把腳步放緩,往前走去。行處離堤不遠,湖水中有三四處小沙洲,時見冕鷺泛水,沙鷗翔集,不禁觸動思鄉情緒。紀異心裡想着故鄉那些銀羽靈禽,目光只註定前面的蓼汀鷺渚,水色山光,近處卻未怎留意。正走之間,忽聽前面一聲斷喝道:“那小狗往哪裡走,眼瞎了嗎?還不快滾回來路去!”

紀異雖然性情剛烈,卻是生性至孝。這次去往青城山拜見師長,臨行之時乃祖再三叮囑說:“江湖上異人甚多,你雖然拜有仙人爲師,一則年幼道淺,二則強中更有強中手,乍見之下,深淺莫測。以後不免下山行道,如是孤身在外,處世接物務要能知忍讓,不可和先前一樣,動不動便要出手。只要對方不是好盜邪淫,神人共憤之流,縱受一點委屈也不妨事。”無名釣叟邱揚也同樣加以告誡。紀異記在心裡,拿定主意,無論遇見什人,總先讓他一步。一聽前面有人喝罵,回臉一看,靠裡一株柳樹前面,地上放着一個木托盤,一大碗淨水。水面上浮着三個銅錢,錢眼裡各插一支點燃的香火,直立水中,如釘住一樣,毫不偏倒,錢也不往下沉。盤外另放着幾碗鹽、茶、米、豆之類,還有一把尺許長短,上繞紅絲頭髮的竹籤。位置正當去路邊上。發話的共是兩人:一在樹後,手執着一根短棍,腰插小刀一把;一在柳樹空腹以內,剛探出頭來,互相呼應,厲聲喝罵。二人都是三四十歲船上人的裝束,橫眉豎目,一臉刁狡強橫之相。指定自己,氣勢洶洶,連聲喊“滾”。

紀異因閱歷太淺,以爲各寨墟山人最信神鬼,無論大小事,都請山巫祭神,往往賣弄一些小術,照例也是忌人衝撞,見地上放着香盤、水碗和鹽、茶、米、豆之類,頗多似處。因前見妖人多是飛行絕跡,出手便是大片煙光霧火,只當發話人是當地居民,正在延巫祭神,並沒想到那便是老漁人所說的邪教。紀異雖氣他兇橫太甚,意欲發作,忽想起祖父告誡之言,只得止住,忍氣答道:“這路原是官的,誰都能走;並且你香盤放在岸邊,我由中間走過,地方很寬,也礙不着你什麼。就說你們有什事在此祭神祭鬼,不願外人衝撞,也須向我好說。何況我是男的,用不着忌諱。爲何這等兇狠,出口便要傷人,是何道理?”

那兩漢子本來仍在喝罵,一聽紀異質問,越發兇野。樹後一個罵道:“不知死活的狗子,竟敢和老於頂嘴!”便要上前動手。吃樹腹裡一個伸手攔住,並指着紀異罵道:

“小狗仔,你莫嘴強,乖乖滾回去,我們看你是個小娃子,不與你一般見識。你如有事,怕到不了前面受你家大人責罰,回去可向他說,我們是王九大娘和羅三神婆的徒弟,在此有事,不許人在這樹前走過。誰不服氣,叫他自己走來,拿他狗命試試,就不會怪你了。真要是不聽話,你只要敢再前進幾步,包你小命送掉。死了,你爹孃還不曉得是爲了什麼。小小年紀,何苦來呢?實告訴你,我一則念你年小,二則見你雖長得醜,人很有精神,好意教訓,你這小狗怎不明白?如換了個大人,我們一喊,如他不當時滾爬回去,早分了屍了。”

紀異聞言,才知這便是漁人所說妖婦手下黨徒。因那兩人俱是湘潭土音,說得又急,好些罵人的話多未聽出,心雖有氣,還未十分動怒。後聽了樹腹中的一人說話,沒有先前雜亂,漸漸聽明,不由氣往上衝,冷笑一聲答道:“你們這一點點妖術邪法,就有這麼厲害麼?怎麼不施展出來,與小爺見識見識?”樹後那人見紀異聞言兀是不退,早已不耐,口喊:“單二哥,這小狗崽該死,不如打他一頓趕走;再不知死活好歹,便拿他開刀,我們得他人血還有用處。哪有這些閒空和他多說廢話?”正說之間,忽見紀異冷笑,報以惡聲,平素兇橫慣了的,怎能忍受,二次又要縱出抓人。仍吃樹腹內一個伸手攔住,獰笑道:“老四,你出來做什麼,這小狗崽有本事,叫他由樹底下走呀。”紀異性情雖剛,卻極機智,加以出門時祖父一再吩咐告誡,令其在外遇上行跡可疑的人,務要時刻留意,暗中戒備,不可疏忽,心存輕視,紀異記在心裡。及見這兩人滿面好猾,目閃兇光,樹腹之中隱有燭光搖動,知道過時必要鬧鬼暗算。這等邪惡之徒,如非想着祖訓師誡,直應殺卻。心中尋思,早打好了主意,厲聲喝道:“小爺這雙手不是好惹的,我要過了,你有什本事,只管全數施展出來,等遭了惡報再想使,就來不及了。”說罷正要前進,裘元已聞聲趕來。

那兩漢子久跑江湖,原也有點眼力。先見紀異神態從容,全無懼色,人雖黑醜,卻極精神,尤其二目神光湛湛,隱蘊着英煞之氣,心便動了一下。爲首的一個還想善罷嚇退,一走了事,在他已是萬分客氣。誰知對方並不吃嚇,回答的話甚是難聽。這種人平日倚仗一些旁門邪術,人多勢衆,自來沒有人敢捋虎鬚,幾曾受過這等輕侮,怒火一上來,便犯了兇性。以爲對方是個未成年的幼童,又是外路口音,也許曾有一點武功,不知利害輕重,故敢出言頂撞。正打算上手傷人,忽聽一聲呼叱,順着長堤飛也似跑出一個少年,看去年紀不過十六八歲、英姿颯爽,面如白玉,生相十分俊美,晃眼馳抵樹前,開口便問:“你們何事爭吵?”這兩妖黨也是惡貫滿盈,該當遭報。因見來人身法步伐均極輕快,是個行家,相貌、說話均頗文氣,越以爲對方是個外省富貴人家習過武藝的子弟。這時樹後藏伏的一人已然轉向樹側,聞言不等紀異開口,首先獰笑一聲答道:

“我們這裡有法事,向來不許人過,這小狗崽非和我們強不可。只要敢過去,休想活命。

看你神氣,像是他的主人。曉事的乖乖領他滾去,我們爲了省事,懶得與他一般見識;如不聽好話,便連你這條小命也連帶饒上。”

香盤原設在堤畔草裡,裘元遙見紀異和人爭吵,立即趕來,只顧問話,未留意地下,沒有看到。又見對方是兩個短衣漢子,知道紀異以前性頗剛直,誤以爲是尋常村民,也沒想到會是邪教中徒黨。及聽對方答話蠻橫,雖想起漁人之言,仍以對方與平日所見妖人行徑全不相似,惟恐有誤,方欲反諸,紀異沒好氣他說道:“元哥,我剛走到此,這兩個無緣無故出來將我攔住,出口傷人,兇橫非常。他們現和我打賭,說是過樹準死。

他們在岸旁設有香盤,分明是邪教中的狗黨,跟這類畜生有什話說?我們硬走,看看誰死?”

話未說完,樹後走出的一個聽紀異罵他邪教狗黨,不由大怒道:“小狗崽,你敢罵人?叫你知道老子的厲害!”說着,揚手憑空便是一掌。那排教中的陰掌是邪木而兼武功,非常厲害,隔空打人,中上掌風必死無疑。便真是個道術之士,如出不意,受傷也在所難免。紀異雖是仙人弟子,一則入門日淺,二則沒有防備,對方又是照準要害之處打來,本非受傷不可。也是紀異不該受人暗算,心憤對方兇橫,不由發了昔日火性。說時見樹腹中人也同走出,都是橫眉豎目,氣勢兇惡,待要發作之狀,心想:“我曾見過多少大陣仗,似你們這些狗黨,倚仗一點小障眼法,也敢隨便欺人。我且把香盤踢掉,看你能出什麼花樣?”紀異念頭一轉,口喝聲:“我看你到底有什麼鬼門鬼道!”同時往側一閃,舉腳便踢。雙方正在此時一同發動,紀異動作又是絕快,恰巧將那掌風避過。

紀異從小便得乃祖傳授,又是生具異稟,雖然年輕剛直,卻極機智靈敏。雖對兩妖人輕視,沒有防備,不曾放在眼裡,卻防到看盤之中設有邪法。一面用腳去踢,一面早將先前準備的飛劍和防身法寶暗中取出,以作萬一之備。剛剛轉身縱向堤邊,猛聽到身側一股強勁的風聲。猛瞥見是那漢子惡狠狠揚掌打來,還沒想到那是邪術,只當是乃祖平日所說的內家劈空掌法。紀異因見裘元已在大聲發作,便沒回身,仍想踢去香盤再說。

頭剛掉轉,猛瞥見適才掌風過處,前側地下有五溜黃色光影一閃,地上雜草立即焦枯了一片,這才覺出妖人出手陰毒。怒火中燒,一腳踢向前去,岸邊備盤法物立被踢散飛墜,撒落堤下,踢時爲防萬一,劍光也同時發出。哪知這類下乘邪法非經人手施爲,不能發生功效,竟無動靜。

紀異耳聽裘元喝罵之聲,回頭一看,二妖人目定口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裘元正在戟指數說,心中奇怪。過去一看,原來妖人見一陰掌打空,同時又瞥見香盤被紀異一腳踢落岸下,益發怒火中燒,咬牙切齒。那先藏樹腹爲首一個大喝一聲,正待施展他那獨門五鬼釘猛下毒手,旁立裘元看出對方空掌有異,口喝:“幺魔鼠輩,敢以暗箭傷人!”也要代紀異還手,給他一個厲害。不料兩妖人一個手掐五鬼訣,一個手正揚起,話未說完,口還開着,俱似忽然失了知覺,目定口呆,立在當地。裘元本沒把二妖人看在眼裡,見狀越知伎倆有限,無什能爲。又見那神氣活似城隍廟中泥塑小鬼,看着好笑,氣便消去一半。剛在喝問:“何故作這醜態?”紀異忽然轉身,見狀想起適才可惡情景,以爲被裘元法力制住,忍不住怒火,大罵:“無知妖賊,你們先前的威風哪裡去了?”

隨說,照準發陰掌的迎面就是一掌。紀異生具神力,鐵骨銅筋,常人如何擋得住,偏又吃法術禁住,不能閃躲,一下打了個結實。當時連左頰骨帶半邊牙齒全部碎裂痛暈,閉氣而死。卻沒出聲,仍還瞪着一雙兇睛,呆立未動。紀異見一掌打了個滿臉開花,鮮血四流,反手又照爲首的面上照樣來了一掌。這一下更重,竟將嘴臉打成歪斜,皮破血流自不必說。紀異不知二妖人俱已暈死,戟指罵道:“我見你們先前又兇又惡,似要吃人神氣,以爲多厲害呢,原來這等膿包,直像爛泥小鬼,一下就打碎了。早知如此廢物,我還不打你們呢。裘哥哥,你把禁法解了,問問他們在此鬧得什鬼,爲何這樣蠻橫?要是沒怎害人,就饒了他們吧。”

裘元還未及答話,猛覺樹腹中火光一晃,跟着全樹皆燃。二人始終沒當是一回事,因見兩邪黨那樣呆立,樹內無故發火,以爲對方作法自斃,見火太大,兩妖黨滿面鮮血立在樹側,認爲這類小鬼雖然可惡,罪不至死。裘元心更仁慈,還恐將其燒斃,喚了兩聲未應,又想將人帶走。剛一舉步,身後身側四面火起,緊跟着轟的一聲,由樹梢上飛起一個大火球,升高約有三丈,突地爆散開來,化爲畝許大一片火傘,往裘元、紀異二人頭上罩來。當時立成了一座小火山,火中更雜有無數三寸長的碧色火釘,密如飛蝗,上下環射過來。裘元驟出不意,吃了一驚,一縱遁光,首先飛出火外。紀異先本有了戒備,因對頭被定住,沒有用上,當時只顧打那二妖黨,也未及收去,一見上下四面相繼火發,忙即施爲。知道二妖黨已受禁制,暗中必還有敵人伏伺鬧鬼。一面御火防身,一面冒火搶向樹後一看,那麼猛烈的火勢,樹在烈火包圍之下,下面樹身仍是好好的。紀異想起二妖黨曾有一個藏在樹腹以內,彷彿還有燭光,細一注視,果見樹腹當中也有一大盤水,水中虛插着一支大自蠟燭,燭長不過尺許,燭焰竟高達三尺以上,焰頭粗達尺許。一個赤身女童盤膝坐在其上,一手掐訣指着上面,一手持着一根碧色小釘。一見人來,把持釘的手往外一揚,立有一片釘形碧焰,夾着大片烈火迎面飛來。

紀異初往青城時,無名釣叟愛他天性純厚,資稟過人,恐其年幼在外吃虧,傳了不少防身法術和一件防身法寶,這類江湖上的邪法自難侵害,見狀大怒,正待下手,裘元已身劍合一,由火外飛回,見了焰中人形,大喝:“妖孽膽敢作怪!”說着一道劍光朝那燭焰上盤坐的赤身女童飛去。這原是妖人邪法,乃邪教女徒的元神,只知奉命行事,照本畫符,別無伎倆。一見烈火碧焰無功,敵人又來了幫手,比先前一人還要厲害,身上滿是青光環繞,便知不妙。但身受乃師邪法驅使,無法逃遁,急得在火焰上頭跪倒,叩頭不止。裘元畢竟心細仁慈,劍光正要落下去,一眼瞥見那女童相貌秀美,長只尺許,滿面惶恐叩頭乞哀之狀,不禁心軟,忙把劍光往下一沉,朝燭上燒去。本意斷燭以後,破了禁法,再向女童逼問是人是怪。不料無心中破了妖人禁制,燭才斬斷,一溜煙光一閃,火勢立消,女童也便遁去無蹤。再往樹前一看,二妖黨已然被人解了邪法,倒地身死。

紀異覺着事情奇怪,暗中尚有敵人,靈姑、南綺也未見到,好生不解。方欲向裘元詢問,忽見湖堤下面似有劍光閃動,隨聽裘元道:“南姊她們正和妖婦打呢,我們快看看去。”說罷,一縱遁光,先自飛去。紀異這才知妖婦藏在湖岸下面,連忙趕往岸邊,往右下方一看,蘆灘上面一個身穿素服的中年妖婦,同了兩個男同黨,已被靈姑、南綺劍光圍住,裘元也剛飛到。那地方乃是大片水葦,只靠堤一面略有一片淺灘,另有幾塊大小不等的石頭露出水面。因靠來路,人被蘆葦擋住,不易看到。妖婦和兩同黨通身雖有煙霧環繞,卻抵不住飛劍威力,似已勢窮力竭,狼狽不堪。只因靈姑還在喝問,迫令回答,未下絕情;否則劍光一繞,定必了帳無疑。暗笑:“這等鬼畫符,還沒有玉花姊妹的本領,也敢大白日裡作怪害人。”

紀異正隨着裘元跟蹤飛下,忽見蘆葦深處葦梢無風自動,心疑有甚妖黨藏在裡面。

剛纔往下飛去,還未降落,猛瞥見靠近妖婦一面的蘆葦叢中飛起一股黑煙,煙中裹着一個身材矮胖的人影,雙手好似捧有一個包袱,箭也似疾地往堤上射來。紀異並不知下面變生倉猝,妖婦和兩妖黨也在此時乘隙遁走。而那煙中妖人因紀異起身較緩,只見裘元一人劍光飛落,以爲上面仇敵只此一個;又見男女同黨已被敵人飛劍困住,危機一瞬,不容再延。驚惶匆迫中既顧自己,又顧三個徒弟,未暇仔細觀察,一面忙施邪法,使愛徒突然遁走;一面自己也乘敵人分神不暇旁顧之際,冷不防帶了法物遁走。主意原想得好,無如惡貫已盈,冤家路窄。他這裡行法時,紀異剛到,正在堤上張望,略停了停,等他由蘆葦叢中飛起,紀異恰也飛到。這一來,雙方正好對面迎頭,勢又都猛,萬難閃避,對方恰又未撤防身法寶,連想下手一拼都辦不到。如是常人行徑,紀異也還未必下殺手,一見是個滿身黑氣,似人非人的影子,如何能容。就着去勢,運用飛劍迎上,劍光一繞,連煙帶人全被絞斷分裂。那妖人也頗有些法力,雖被劍光絞斷,仍想分頭逃竄。

哪知南綺已早瞥見,忙舍了下面,飛身追來,揚手便是一團雷火。緊跟着裘元相繼飛來,三人合力,四道劍光一陣亂絞,加上雷火包圍,只聽幾聲吱吱慘號過去,一齊化爲烏有。

因靈姑還在下面搜索妖婦和二同黨蹤跡,三人又同飛下,南綺早施法力,將那葦塘封禁,一面搜索,互詢經過。

原來靈姑、南綺見前面,紀異與人爭執,裘元才起身趕去,便看出與紀異爭執的是邪教中人。正要趕過去,忽見下面葦林外面坐石臨水梳洗的妖婦與同黨比了比手勢,跟着便朝上面掐訣唸咒,行使妖法。知那兩人必是妖婦徒黨,無什能爲,裘、紀二人俱有防身法寶和飛劍,無足爲慮,主要的仍是下面妖婦。但是這類江湖的邪法門道甚多,也頗厲害,又不知底細,事前沒有防備,若吃她冷不防驟然暗算,也要吃虧。側顧前面樹下,二妖黨正向裘、紀二人大聲喝罵,似乎要下手神氣。恐裘、紀二人輕敵疏忽,驟爲所乘,南綺先發制人,遙用禁法將二妖黨先行定住,再與靈姑隱了身形一同飛下,相機行事。

南綺閱世未久,猶有童心,見妖婦披髮赤足,好些做作,以爲區區邪教未技,不值一擊,初意還想取笑。哪知妖婦乃排教中能手,所約幫手又是她的師父,更是該教中有數人物。又以日前對頭是個有名強敵,並有兩個極厲害的外教能手相助,處處都加小心,只在湖堤隱僻無人之處鬧鬼,以備木排過時突起發難,乘機可以報仇,稍見不妙,立即遁走。妖婦埋伏以前,乃師又曾叮囑:仇人雖是個中老手,只要下手縝密神速,報仇仍是有望。最可慮的是那日駕着小舟突然隱現、雷擊妖婦母子的那兩個少年。所以佈置得十分周密,惟恐仇人老練,戒備太嚴,一擊不中,特把埋伏分作上中下三起:令一有力徒黨在堤上柳樹窟內主持法壇神火;另一徒黨在堤岸上設下香爐和應用法物;妖婦伏在蘆林外面水濱盤石之上,卻把總壇設在蘆葦深處,再在四外行法設禁,使外人一踏禁圈,立可警覺到。到時先由堤上二徒發動,分了敵人心神,乘着雙方鬥法之際,由妖婦及其師父同時猛下毒手。這樣一層套一層的埋伏,敵人便有了戒備,也必難於應付,設計甚是陰毒。先前二妖黨和裘、紀二人爭論,妖婦師徒只當是過路村童,沒有在意。及至法物香盤被人踢散飛落堤下,聽出二妖黨正要下手,忽然沒了聲息,便知上面來了敵人。

妖婦師徒所用,多半俱是尋常之物,加上一些符咒,如無法術施爲,便不生效。當時覺着形勢不妙,正要飛上,又猛覺出所設禁制有了反應,極似來了敵人,但又不見人影,知道來者不善。妖婦警覺更早,已然發動了妖火,便不再離開,一面觀察來敵,一面催動埋伏。

靈姑、南綺正在隱身前行,相隔妖婦還有二丈,猛覺身上一緊,立即頭暈眼花,眼前現出許多惡鬼影子。靈姑早得鄭顛仙傳授,這類左道小術如何能傷。南綺以前所習本就近於旁門,更是博學多聞,長於應付。不過二女起初都是輕敵太甚,以爲身形已隱,區區小丑不足爲慮,沒有放在心上。及至觸動埋伏,知道一時疏忽,沒有仔細觀察,誤入禁圈,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忙運玄功,先把心神一定。南綺跟着施展禁法反制,立即復了原狀。妖婦也已警覺,欲把預設埋伏一齊發動,不料被南綺制住,妖法無功,全無動靜,也不見來人影跡。自知光景不妙,一時情急,忙拿起手中鐵梳,反手朝頭上梳了一下,再往外一甩,便有大片碧綠火星朝靈姑、南綺飛來。二女見狀,知被識破。心想:“這類幺魔小丑,反正難逃己手,何值隱蔽形跡?”不約而同,雙雙現出身形。南綺首先將手指一指,一聲輕雷震過,綠火全滅。靈姑便要出手,南綺搖手止住,戟指妖婦喝道:“你便是那王寡婦麼?聞你依仗一點左道未技,縱容狗崽橫行湘江,近又約了黨羽來此興妖作怪。今日與我姊妹相遇,報應臨頭,飛劍殺你易如彈指。但我姊妹二人雖遇見過不少有本領的妖邪,似你這樣江湖妖巫尚是初遇。你既敢大白日裡帶了黨羽來此鬧鬼,想必總有一些鬼畫符,你可儘量施展出來與我們看看,省你們伏誅以後嫌死得委屈。”

南綺性情柔善,話雖如此,因並未見她害人惡跡,江湖上恃符咒小術的左道同類鬥法乃常有的事,妖婦如肯服輸求饒,也不致便送性命,無奈惡盈數盡。那蘆草叢中藏伏的妖師和另兩徒黨多是多年極惡橫行,從未遇到過敵手,一旦輸口,盛名立墜,以後江湖上便不能再混;又恃防備周密,留有退路,逃遁迅速:所以明知勁敵當前,仍欲冒險一拼。說時那隱伏蘆葦中的兩個同黨首先厲聲大罵,挺身發難。而妖婦又見兩番行法無功,慌了手腳,只顧想施全力相拼,沒想到求免一層。經此一來,全都上了死路。南綺話未說完,便瞥見二妖黨手和口亂動,妖婦一手回抓長髮,一手指訣亂畫,也是手忙腳亂。成心想看這類邪教有何伎倆,方笑罵道:“你們不要慌,我靜等着看你們鬧鬼呢,不然你們早就沒命了。”

話未說完,二妖黨已破口大罵,各把手一揚,立有十餘柄煙霧環繞,火焰熊熊的妖叉迎面飛來。南綺正待破它,靈姑性較剛烈,見二妖黨俱是生相兇惡,氣勢兇狠;內中有一個更是可惡,自從現身,便用一雙鬼眼註定自己,一面施那邪法,一面作出許多醜惡表情,出語更是污穢不堪:心中有氣,怒喝一聲:“該死的妖孽!”揚手放出飛刀,一道寒光飛上前去,那些妖叉便被撞上,宛如殘雪投火,全數消滅。刀光連停也未停,依然疾如電射,朝那妖黨飛去,只聽一聲慘叫,橫屍就地。

另一妖黨邪法較高,人也機警,一見寒光如虹,由敵人手上飛起,知道遇到劍仙,不等飛叉消滅,先就往妖婦身側飛去。妖婦更是乖覺,靈姑飛刀未發,已放出大團煙霧將身護住。等飛刀殺完了人趕過去,另一妖黨也縱身與妖婦合在一起。南綺也生了氣,見刀光圍在妖煙之外,忙囑靈姑:“先勿太急,只將他們困住,看他們鬧什花樣?”同時索性把妖婦原設的埋伏破去,加上禁制。南綺初意妖婦只是尋常的妖邪,如由上空飛遁,絕無飛劍神速,彈指便可了帳。所以只在四周略加禁制,以防逃遁,上下均未留意。

又因來時便見二妖黨藏身蘆葦中,以爲人數只此。沒想到蘆葦深處還有一個爲首妖巫在內,少時不是紀異來得恰巧,幾被逃脫,又生枝節了。

妖婦原以敵人厲害,先想施展極惡毒的指影分屍邪法。繼見形勢吃緊,心膽內怯,只得先使妖法護身。妖黨一到,見刀光被另一敵人擋住,未怎進逼,覺着危機瞬息,忙與妖黨合力一同施爲。

靈姑在顛仙門下本就學了好些法術,平日遇見同門同道又極虛心請教,所習諸法雖頗尋常,用來對付妖婦自能勝任。南綺更是從小便以法術爲戲,又得父母及姊姊鍾愛,所學尤多。妖婦雖說法力相差甚遠,但是這類旁門下乘妖法也頗有它的威力,無論是何派別,俱有一兩樣最陰毒的殺手,遇上時事前如有戒備自是無妨,如若一時不知,或是輕敵疏忽,驟爲所乘,也難保不被暗算。何況蘆中隱伏的女妖巫又是昔年名震江南的一個能手。南綺這一大意,妖巫刁狡詭詐已極,自知不是來人對手,眼看愛徒滅亡在即,自己也難保不身敗名裂。心想:“本來隱遁多年,不合誤受愛徒所激,二次出山,就算僥倖逃脫,也把數十年的威名喪失淨盡。”始而又悔又急。嗣見外面形勢逾糟,又由悔生恨,犯了昔年兇性。情急怨毒之下,便想把那殺手施展出來與敵一擠。又覺敵人劍光厲害,法力甚高,形跡如不顯露,愛徒雖然不免,自己或者能保一命。一旦出手,立被敵人看破,勝了還好,一旦不得手,定與同歸於盡。妖巫念頭一轉,忽又膽怯怕死。好在事前因聽愛徒說日前湖上鬥法情景,早有戒心,此次是以元神出來行法,原身尚在人家入定,逃遁較易,尚是不幸之幸。於是想下陰謀毒計,先發號令,密使妖婦和那男徒發動,自己在暗中出敵不意,猛下毒手,若一擊不中,立即乘隙遁走。

這裡南綺絲毫也未警覺,只把妖婦妖法一一破去。靈姑因當地就在湖邊,雖然僻靜,不比深山曠野,附近還有兩家居民,時候一久,難免驚人耳目。再要被君山上面的妖人發現,更易多事。雖覺南綺娃兒脾氣可笑,但也不便攔阻。嗣見妖婦連施了三次妖法,南綺還不下手,忍不住說道:“裘師弟還在下面,也不知另外有無妖邪黨羽藏伏,還是早了的好,和這類狗男女相持作什?”南綺笑答:“靈姊不知這類妖人底細,我素不肯妄殺生命,人言難以爲據。我剛看出這妖婦不應留她,上面縱有餘黨,也無什伎倆,且待片刻,容她儘量施爲,再行誅戮不晚。”靈姑才知南綺心慈,是想逼迫妖婦施展妖法,來辨別爲惡深淺,以決去留。照着幼隨老父在江湖上的經歷見聞,似妖婦這等行徑的妖教,平日害人必不在少,死有餘辜。方覺此舉多餘,妖巫邪法已在暗中發動。

二女本立在那淺灘上,正相互應答之際,忽見妖婦在劍光圍困之下狀類瘋狂,手舞足蹈了一陣,猛地目閃兇光,手持那把鐵梳,將披散了的一頭亂髮分出一大絡,銜向口中,惡狠狠白牙一錯,咬下一些斷髮。跟着咬破舌尖,立有一片血光夾着一蓬黑針飛將出來。二女因這類妖法雖毒,只能傷害常人,何況又有劍光阻隔,豈非徒勞?南綺笑喝:

“無知妖孽!你這些鬼蜮伎倆全無用處,只是班門弄斧。我不耐與你糾纏,就要下手了。”

語聲才住,靈姑猛覺日光照處,地上似有一個黑影,情知有異。回頭一看,原來身後不遠,不知怎地會現出一圈極淡的血光,正對着自己虛懸空降。就這回顧一瞬之間,光中忽由淡而濃,現出兩個少女影子。靈姑剛看出是自己和南綺影子,南綺也已警覺,回身瞥見,知是用邪法暗算,當時還不知是蘆中妖巫藉着男女二妖徒行法掩護,用毒手暗算。匆匆不暇多說,首先手掐靈訣,朝那紅光一揚。緊接着回手取出一塊玉璧,往前一照,立有一片白光擋在身後。隨口喝道:“靈姊,速防敵人遁走。此是妖道中指影分身之法,雖未必能將我們怎佯,但如驟出不意,也頗討厭。狗男女如此陰毒,可殺而不可留。”靈姑聽到頭兩句時,便忙迴轉身去,把刀光、劍光一緊,威力立即大增。

妖婦和那妖黨見妖師魔法又被敵人識破,自知凶多吉少,一面奮力抵禦,一面暗向妖師求救不迭。南綺將身護住,不令血光將人影吸去。說完了這話,隨手發出一團烈火,將妖法破去。蘆中妖巫見自己下手如此陰毒神速,仍被敵人識破。力竭計窮之下,心疑敵人既有如此高的法力,自己的蹤跡又露,四面又加了禁制,少時決無倖免。妄欲聲東擊西:假意助兩妖徒穿地遁走,乘着敵人分神之際,由上空飛走。事雖犯險,一則原身尚在人家,不得不顧;二則又以爲元神飛遁神速,只一飛過堤岸,恢復本體,便可脫險。

當地人民已畏己如神,決代隱秘。哪知弄巧成拙,裘元飛落之後,跟着紀異飛下,妖巫恰與對面,驟不及避,劍光一繞,就此送終。

靈姑、南綺見妖婦和那同黨被困之處,一陣黑風疾轉,身子立即往下沉去,知是魔教中地遁法。南綺暗笑:“這等比障眼法強不許多的微未小術,也敢當人賣弄。”先使禁法將它止住。然後正指劍光增加威力,往下壓去,猛瞥見蘆葦深處箭也似飛起一溜黑煙,當中裹着一個矮胖老妖婦的影子,直往對岸射去。南綺忽然想起:“先前妖婦已被困在劍光之內,怎會在自己身後現出一團血光,用那妖教中極陰毒的指影分屍之法暗箭傷人?原來蘆葦中還藏有這個老妖婦,並還以元神飛遁,可知妖法較高,乃妖黨中爲首之人。已然疏忽於先,如何容她逃走?好在下面男女二妖已被禁住,不怕逃脫。”南綺剛要動手,紀異已將妖巫元神斬斷,裘元的兩道劍光也跟着飛將下去。三人合力,連行法帶飛劍一陣亂絞,晃眼便已消滅,殘煙四散。

三人隨同飛下一看,只見妖婦和男妖徒剛往地底逃遁,猛覺地堅如鐵,不能再下,上面劍光又往下一壓,自知無幸,不禁疾喊:“仙姑饒命!”同時施展妖法,奮力抵禦。

哪知這次南綺因見適才指影分屍妖法陰毒,看出這類邪教平日不知如何兇毒,改了初念,決計不再寬容,飛劍威力大增,遠不似前。而且靈姑見南綺下手遲緩,本就不以爲然,及見妖婦等地遁欲逃,蘆中又有妖人飛起,既恐縱惡逃走,又防蘆中還藏伏着有力妖黨,多生枝節。見妖黨已爲劍光所傷,妖婦還在地穴中奮力掙扎,想起適才可惡,不禁怒起,竟將五丁神斧取出,分開劍光往上一指。只見一片帶有五彩芒角的大半輪紅光掃向穴中,黑煙立即分散,兩聲慘號過去,男女二妖人同時死於非命。

南綺、紀異、裘元三人也都飛下。南綺說:“上面還有兩具死屍,也是他們黨羽,待我上去行法移運下來,與妖婦一起掩埋地底,消滅痕跡,以免貽累鄉民吧。”靈姑道:

“我帶有銷骨散,將他們化去不省事麼?”南綺道:“我總覺得他們伎倆有限,害人無多,罪不如此之甚。埋得深些,使人無從發掘,再加一點禁制,也就穩妥了,好在也費不了多大的事。”靈姑道:“南姊未在江湖上走動,哪知他們的惡跡呢?我適見他們所用妖法俱極陰毒,照我判斷,恐比以前隨侍家父所見的邪惡之徒還兇得多。休說消滅他們死屍,便使他們形神俱滅,將魂魄一齊誅戮,連墮入畜生道中俱都無望,也不冤枉,何值爲他們費事作什?”南綺見靈姑恨極這夥邪教中惡人,知她所說不是虛語。笑道:

“靈姊既然如此疾惡,我省點事也好。”說罷,正要取出丹藥先將下面男女三尸化去,忽聽崖上有人低聲急喊:“王三姑快來,大仙婆她老人家不好了。”

紀異聞言,知是妖婦黨羽,大喝一聲,首先飛上堤去,裘元也跟蹤飛上一看。那人是個半老鄉農,跪在地上,面上滿帶驚疑之色。紀異方喝:“你可是妖婦黨羽麼?”裘元業已看出那人是個本分鄉民,忙把紀異止住,含笑問道:“你且起來,有什事,無須害怕,和我們實說,保你無妨。”那鄉民因在家中出了大亂子,倉皇奔來,又見樹火新滅,地橫三尸,越發害怕。因害怕王寡婦的威力,以爲人必在湖灘底下,上下相隔又高,沒有看清,以爲來人均是妖黨。戰戰兢兢剛把上面那句話說完,耳聽一聲呼叱,跟着電光連閃,飛上兩人。心疑惹禍,嚇得慌不迭跪倒在地,也沒聽出紀異問話,只急喊:

“法官饒命!”嗣見裘元詞色溫和,又命起立,心才稍定,顫聲答道:“法官,這不是我的事,與我老婆、媳婦也沒相干,是太仙婆自己忽然昇仙去了。”

裘元見這鄉民語無倫次,知他誤以爲自己是妖婦同黨所致,笑道:“我們不是法官,你說的那王三寡婦和幾個同黨惡人,都被我們殺死了。有話起來說,我知你是善良百姓,只管放心好了。”那鄉民聞言,半信半疑,站起來打量了二人兩眼,戰戰兢兢說道:

“法官老爺的話是真的麼?”紀異喝道:“哪個騙你?這柳樹底下兩具死屍,便是他們的黨羽。你是本地人,總該認得妖婦和兩妖黨。因怕連累你們鄉民,連屍首都被我們用藥消化了,只留下一灘黃水在湖邊蘆灘上,不信你自己看去。”說時,靈姑、南綺已事完飛上,彈了些藥在兩屍上,立起一片青煙,晃眼便已化盡。南綺又伸手一指,地皮便翻轉了丈許方圓一片地,更不再有痕跡。鄉民先聽裘、紀二人之言,還在半信半疑。及至眼見如此靈蹟,方始深信。驚喜交集,重又跪倒直喊:“神仙菩薩,果是真的,快請救我全家性命吧。”南綺問道:“適在下面我用法寶查看,妖婦已無餘黨存留,你們大害已去,還怕什麼?真有爲難的事,只管起來開口,我們必定幫你,無須如此。”

鄉民見衆人說話神情俱都和善,神通又大,與妖巫師徒作威作福之狀大不相同,好生歡喜,感激零涕,站起來說道:“小人名叫江進元。兒子小福,在外與人種田。家中只我夫妻、兒媳、孫女四人,種着幾畝菜圃將就度日。這…帶是湖邊最荒僻的地方,隔壁還有一家姓王的,也種菜,兼帶上市賣魚,共只兩所人家。自從前些日排上人與王三仙娘鬥法,工家吃了大虧,便料到王家不肯甘休。這兩日怪事很多:對面君山半夜裡常有人看見神火,大月亮底下會有雷響。昨日清晨,有一隻白木船路過君山,客人上去遊玩,剛到山下,也是有一客人不好,嫌埠頭船大多,想往舊埠頭上岸,無緣無故船會翻掉。最奇怪的是,人貨東西全都被浪涌到岸上,一件沒丟。聽上來的人說,剛落水時,天旋地轉,連那有水性的船伕都似全身綁緊,毫不由己。大家眼看淹死,正在心裡求神保佑,忽然水底起了一片金光雷聲,人立清醒。會游水的自然可以睜眼划動,那不會游水的也似下面有什麼東西托住,升出水來。緊跟着一個大浪頭,連人和沉水的貨物傢俱、打翻了的破船,一齊涌到岸上。船上都是大財商,到了湖神觀,正和道士商量演戲做法事酬神,不知怎的,說不幾句,全都住口,不敢作聲。藉着道士一辭謝,立即改口,匆匆忙忙僱了別的船,連夜開走。像這樣死裡逃生,不做法事謝神的,從來未見,走得又那等快法,他們又不是小氣客人,都覺得奇怪。

“昨日謠言越來越多,都說王家已把他本門老祖師羅大仙姑請下山,要施法力倒轉君山,截斷江流,永不許木排在江湖上行走。我們都知道羅仙婆神通廣大,自從人山修仙道,業已多年沒出世了。說起來木排上那位老法師法力雖高,名望也大,只是人比他們正派,真要鬥起法來,決不是羅仙婆的對手。這多年來,兩家井水不犯河水,這次想是王家大惡,排上人們受欺不過,纔將老法師請了出來。王家原是羅仙婆的徒弟、乾女兒,前些日子吃了虧,早有人說她要請羅仙婆出山。人們都知老法師幾十年好名譽,決不肯不應過節,做那縮退丟人的事。並且料定王家要報仇帶找後場,地點必在原處。仍是大白日裡。

“正想等看熱鬧,誰知昨日黃昏,先是羅仙婆兩個徒弟來到這裡,叫我兩家各讓一間靜室,與她作法壇之用。並說不許走口,不然要我兩家的性命。我們知道這類法術最是兇惡。對手一面雖然勢力小些,但是人好。便他手下徒弟當排師的也極本分,不遇人尋事,一點看不出來。說話舉動個個和善,還專一幫人的忙,治病舍錢。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他們。再者,誰家沒有一個親的厚的?羅仙婆的本領和辣手不是不曉得,仇已結定,能不設法找人麼?並且自從兩家上次鬥法起,王家這頭的人到處張揚要報仇,氣勢洶洶,說得天花亂墜,神氣也大驕狂些。排上一頭的人卻沒事一般,有人對他們說,只是笑笑;再不就說聽天由命,到時再看,反正不能把排上人一齊殺死。神氣卻極安詳。自然雙方迥乎不同,如沒有一點靠頭,怎會這樣?我們自然不願意王家這頭佔上風,可是法壇設在我家,她勝了,我們不過糟蹋點零碎東西;她如敗了,就許連房子帶人全跟她受了大害。不依她又不敢。心中發愁得了不得。正主只是勢派大,看着兇相,還不怎顯欺人。

那幾個徒弟都是滿臉兇橫,要這樣,要那樣,稍慢一點便遭打罵,賠了東西還要受氣。

“今早起來,便說對頭兩天之內必來,硬把這條路隔斷,兩頭不許人過。堤上下都設了埋伏,連我們兩家本是借房子東西與她的主人,都得由岸後小路上繞走。她說的話就是閻王令,你出入多不方便,她也不管。到了午後,王仙娘帶了兩名法官先去堤下,堤上由兩個徒弟法官把守。羅仙婆卻在我家設壇,把門關上,房裡擺下香壇,門上貼上神符,門口點着一盞燈。又叫我媳婦拿着她給的一道符和一個小銅鈴,吩咐不間早晚,如有生人到來,或是看見什麼奇事,先搖那鈴,屋裡自有法寶出來,跟着再把符往燈上一點,自然無事,還許事完賞我媳婦二兩銀子。她自己同一小女孩在房中打坐,餘人早有仙娘吩咐,全坐在屋裡,他們人不回來,一步不許走動。王家借房與她徒弟住,只不許出外,還稍好點。我全家寸步難移。不知她鬧什鬼,心裡又急又怕,由中午苦捱到這時。正打算明朝向她求說,情願把房子借讓給她,許我全家往親戚家住兩天,等她事完再回來,省得終日提心吊膽,忽聽羅仙婆房裡一聲慘號。一會,便見我兒媳婦嚇得連滾帶爬,渾身亂抖跑來,說是房門未開,仙婆在裡面怪吼一聲,人便跌死地上,滿臉是血,身子燒成焦炭一般。我媳婦忙搖鈴燒符,也沒動靜。小女孩未見,不知在房裡沒有,只喚了兩聲,也未答應,許是一同死掉。我和老伴去看,果然死得甚慘。

“這事奇怪,分明受了對頭暗算。雖然房門未開,他們是會神法的人,不會疑心我家暗算,無奈他們脾氣都暴。仙婆那麼大法力,無緣無故怎會死掉?我兒媳婦偏又替她掌着神燈,就許怪我兒媳化符太遲,或是偷懶粗心,被她仇人暗中趕來害死。事到頭上,怕也無用,只得奎着膽子,趕來送信,出門便見樹下死了兩個法官,我們人在房裡也不知道。先前樹上起火,料她對頭已來,許正在堤下鬥法。剛探頭一喊,二位法官老爺便飛上來了。”靈姑笑道:“這不算什麼,你不必害怕,只要我們過去一看,事便完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鉅變識先機 預儲山糧驅猛獸 昏林逢大慈 潛挑野怪鬥兇魈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風急天高催晚棹 蕭聲起雲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第四十二回 故交情重 象使賚糧 敵愾同仇 蠻人縱火第九十三回 鐵硯峰飛叉擒鬼老 紅菱嶝烈火煉梟魂第八十二回 劍氣縱橫 銅鼓山下誅邪祟 煙波浩渺 香蘭堵上拜仙真第六十八回 羣仙盛會 古鼎煉神兵 二女長征 飛舟行蜀水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蹟述窮荒 逞兇心 巧言誆野民第八十九回 再訪仙靈 小往玄龜殿 重尋正果 同登度厄舟第四十四回 靈符幻影 斬蟒鐵花塢 接木移花 驚狐斑竹澗第十一回 瘴雨蠻煙 雙侶無心遭惡蠱 紅桃綠柳 一行有命遇神醫第五十一回 惡怪伏誅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靈鳥來歸第一○○回 雷雨鎖雙鬟 魂悸魄驚悲死劫 晦明爭一瞬 水流花放悟玄機第九十九回 情殷舊友 鞏霜鬟婉語進良箴 巧遇真人 張錦雯荒山聞異事第十七回 韓仙子幽壑綰雙姝 紀神童深宵驚異獸第八十四回 靈桂飄香 珠宮談異跡 佛光度厄 黑海拯仙姝第十七回 韓仙子幽壑綰雙姝 紀神童深宵驚異獸第三十二回 臥薪嚐膽 山寨練仙兵 出谷遷喬 蠻山驅獸陣第 八 回 身陷魔宮 鬼聲魅影 魂銷豔舞 玉軟香溫第五十回 引袖拂寒星 良夜幽清來鬼女 潛蛟破危壁 洪流澎湃動雷聲第二十四回 同是避秦人 異域班荊成宿契 別有傷心史 深宵促膝話前因第六十八回 羣仙盛會 古鼎煉神兵 二女長征 飛舟行蜀水第七十二回 封地竅 奇寶奠靈川 鬥妖人 神光降魔火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 把臂悽愴生何着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第 四 回 棲遲古洞 半夜得奇珍 軫念良朋 穿晶歷絕險第九十一回 孽儘可憐宵 生死纏綿終一痛 功成生滅火 去來惆悵又分飛第五十五回 開樂土 同建碧城莊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第八十一回 恩怨兩難言 誰啓戎心因聚斂 吉凶皆自?餑趵畚班?/a>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鬆 清遊如繪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燒空第三十二回 臥薪嚐膽 山寨練仙兵 出谷遷喬 蠻山驅獸陣第九十回 選勝盡勾留 愛玩煙霞遲遠路 思親拼獨往 飛翔險阻急心歸第五十七回 擲果飛丸 獸域觀奇技 密謀脫困月 夜竄荒山第八十七回 排難解紛 退蒼虛獨調慧舌 佛光異寶 飛紫鉢各顯神通第八十八回 苦憶箴言 一老懷仇離遠嬌 難收神物 衆仙失計縱山僧第五十一回 惡怪伏誅 明珠入抱 仙山在望 靈鳥來歸第二十六回 追逃人 三熊中巧計 驚蠢子 顏覥種惡因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鬆 清遊如繪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燒空第七十三回 刃親仇 孝女返靈崖 吞蠱毒 神蛛消巨害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鬆 清遊如繪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燒空第一○四回 苦志求師 囀春鶯嬌啼婉轉 輕舟泛月 遊碧水夜景空明第八十三回 狂颶起遙天 飛斧玄雲傷怪士 祥氛消劫火 沉舟碧海訪珠宮第 二 回 三千里俠客走風塵 百丈坪神童殲異獸第四十一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禽 雨血腥風 仙猿誅惡道第六十二回 揮鐵掌 狹路肆兇謀 放飛簧憑 崖傷巨寇第十六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第二十七回 信奸讒 酋長背德 承重囑 捕快泄機第 十 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剎 巧獲奇書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兇蠻第九十八回 變滅潛蹤 藏舟戲俠女 兇頑護犢 截浪鬥巫師第十五回 兩探妖窟 雷雨竄荒山 載訪仙娃 願言申宿契第 九 回 承奧訣 三關通竅要 調靈鶴 千里御風行第九十五回 重返水村 同謀消浩劫 潛游山寺 合力探妖蹤第十六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第 六 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磴初謁銀鬚斐第六十四回 掘眼問供 扼項復仇 耿耿孤忠拼一死 靈鳥前驅 明珠照路 茫茫長路走孤第四十八回 爭羚乳 智服山酋 點啞穴 獨擒醜女第九十回 選勝盡勾留 愛玩煙霞遲遠路 思親拼獨往 飛翔險阻急心歸第二十一回 彩霧籠沙洲 羣醜彌天喧蠱語 流光照川峽 輕舟兩岸渡猿聲第六十二回 揮鐵掌 狹路肆兇謀 放飛簧憑 崖傷巨寇第四十一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禽 雨血腥風 仙猿誅惡道第五十二回 日落風悲 空山驚異嘯 星昏月冷 黑夜服兇蠻第七十二回 封地竅 奇寶奠靈川 鬥妖人 神光降魔火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第九十四回 斜日景蒼茫 姑射仙人逢俠士 洞庭波浩渺 岳陽樓上對君山第七十八回 山川險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愛侶第六十回 飛鳥傳書 荒崖求靈藥 開門揖盜 古洞失珍藏第一○五回 帆影趁夕霏 風急天高催晚棹 蕭聲起雲水 月明林下舞胎仙第 九 回 承奧訣 三關通竅要 調靈鶴 千里御風行第二十八回 指揮若定 深峽藏兵 恩怨分明 元兇授首第四十九回 銀羽翩躚 火焰山前觀山舞 蘆笙幽豔 月明林下起蠻嫗第 十 回 下仙山 初逢伏蟒 入古剎 巧獲奇書第六十三回 靈丹續命 穴地安親魂 黑夜尋仇 穿山誅首惡第五十三回 擒怪蛇 奇蹟述窮荒 逞兇心 巧言誆野民第一○○回 雷雨鎖雙鬟 魂悸魄驚悲死劫 晦明爭一瞬 水流花放悟玄機第九十四回 斜日景蒼茫 姑射仙人逢俠士 洞庭波浩渺 岳陽樓上對君山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職託靈猿 賭放邪腐心哀舊雨第 五 回 駭浪失同舟 鐵硯峰前逢鬼老 狂飈起匝地 金鞭崖畔遇妖禽第十九回 飛霜掣電 雪魁伏辜 旨酒佳餚 殃神借洞第 六 回 碧檜林驚逢錦帶蛟 紅菱磴初謁銀鬚斐第七十八回 山川險阻 首涉仙都 洞壑幽深 重逢愛侶第三十八回 玉積晶堆 踏橇滑行千嶺雪 雷轟電舞 拿舟騰越萬山洪第十六回 銀燕盤空 幽壑森森逢禁侶 鐵鏈曳地 清琴泠泠喜知音第二十回 柔情似水 山女傳音 邪火彌空 仙娘失計第二十九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猱 霧涌塵昏 仙猿驚怪鳥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第七十七回 無意相逢 石玉珠班荊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第四十五回 虎躍猿騰 同探怪陣 雷轟電舞 盡掃妖氛第 四 回 棲遲古洞 半夜得奇珍 軫念良朋 穿晶歷絕險第九十六回 風雨深宵 漁人驚怪異 仙靈咫尺 水主示玄機第 七 回 成孝道子職託靈猿 賭放邪腐心哀舊雨第八十四回 靈桂飄香 珠宮談異跡 佛光度厄 黑海拯仙姝第八十九回 再訪仙靈 小往玄龜殿 重尋正果 同登度厄舟第五十五回 開樂土 同建碧城莊 款山民 初逢白猩子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第七十五回 明月朗青峰 炙鹿燔鬆 清遊如繪 重霄翔白羽 熔山沸石 烈火燒空第七十一回 雷雨撼川峽 三吸金船尋異寶 煙光耀巖谷 同驅邪魅斬蠻僧第六十七回 電擊霆奔 仙兵穿石岸 煙籠霧約 神物吸金船第五十四回 奇寶輝騰 暗暗森林尋異士 精芒電射 轟轟烈火蕩妖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