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黎在最後一刻扭轉了乾坤,夜慕華敗北而去,西涼被徹底顛覆。但是,他沒有想到他和她失去了那個孩子,不聲不響地來到了他的人生中又不聲不響地離開。
她是恨的,他知道,那恨不僅僅是因爲他的隱瞞,他的捨棄,更是因爲那血肉剝離的痛!……
此時,風吹動簾子上的珠子發出叮鈴的一聲脆響驚動了他,他閉了閉眼,將指頭捏住,身子往後一靠,道:“來人。”
“爺。”一個青衫漢子悄沒聲地走進。
他道:“槐花開了吧?推我去看看。”
那漢子應了聲,想想又踟躕着,“爺,您答應了夫人早些回去。”
他微皺了皺眉,道:“晚些。”
“是。”對方不敢再說,上前將輪椅拉出,轉了個方向便往後門走去。
與此同時,武安然從酒樓裡出來一路前往槐花林。
醫書上所言,槐花不僅是一道美食而且具有清熱解火等藥效,人們往往採摘了槐花後做湯、拌菜、燜飯,亦可做槐花糕、包餃子。所以,每年的五月算是榆關城的一場盛事。
傅禺書被那人從馬車裡抱出來放在輪椅上,再將一方薄毯蓋在他的膝頭,然後推着他慢慢順着小徑往槐林走去。
他的容貌氣質都是上乘,雖然腿有殘疾引了不少人側目而視,有惋惜之意,卻也撩撥了少女的春心,有膽大的索性將花兒拋了過來,掩住脣咯咯笑着。
傅禺書神色淡然,入了槐花林,棵棵槐樹交錯盤結,長長的莖葉片片對生,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綴滿樹枝,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一陣風起,簌簌落下的花瓣隨風一時間仿若置身世外桃源。
花兒落了他滿頭和雙肩,清香裊繞不絕,清冷如他此時的臉上也露出愉悅之色。
將到槐林深處,有一兩棵老樹樹幹粗實,枝幹橫亙繁茂如蓋,上面綴滿了白色的花兒,沉甸甸的。
“爺!好漂亮!”一個歡快的聲音響起,槐樹下出現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正捧了一捧花陶醉地呼吸着。“爺,我們也收了些去做槐花飯可好?”
只聽一個清軟的聲音,帶了漫不盡心,道:“你喜歡折騰隨你吧。”輕嘆一聲,不免惆悵,“若是小葛兒在這必然有佳詞好句,可惜了!”
傅禺書轟然如雷擊,他瞠目看過去,卻是個着緋色長袍的少年公子,明亮的眸子,眉間籠着淡淡的輕愁,佇立在花雨中衣袂翻飛,不勝荏弱之態。
傅禺書猛地扭過頭將後背留給了對方,而雙手緊緊捏住椅把,白淨的手背上青筋鼓起,指尖發白,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控制自己沒有發抖。
對方的主僕兩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小硯兒跟着武安然走過不少地方,見過太多的山湖美景,卻是第一次見這槐花海洋不禁被震顫住了。只覺得自己墜入了花的海洋,空氣被花香浸染,雙腳踩在厚厚的落花上,鬆鬆軟軟的。那一刻恨不得撲倒在上面滾上一滾。
武安然卻淡定自如,她捻起肩頭上的一朵槐花,斜靠在樹幹上微仰頭凝望着那花,那樹,那縫隙中疏漏的霞光。輕輕一嘆,手指鬆老,那花兒翩然落下,指間唯留一縷餘香。
那眼底的悵痛,那份寂寥不經意地落入了傅禺書的眼底,他整個心像是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揉着,捏着,再扯碎……只疼得他彎下了腰。
這是他的小然兒呀,那般豁達開心爽朗的人兒,如今卻消瘦憔悴如斯!
從那年南風入侵葛兮,攻破榆關那晚起,他斷然將她推進了馬車後便再也沒
有相見,顛簸至今,他未曾不想再見,然而卻始終不敢,也不能。
每每從夢中驚醒,他總是清楚地記得夢中的她淚漣漣地看着他,一句話也不說,然後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落入無底的深淵——他一身冷汗……
此時,他佝僂着身子,一隻手捂住嘴,一隻手狠狠地揪着腿上的肌肉,卻感覺不到一絲痛感。
那漢子察覺到他的異樣,忙道:“爺,您怎麼了?”
他豎起手掌止住他的追問,聲音壓得低低的,“回去。”
那漢子楞了下,下意識地看向那對突然出現的主僕。
“回去!”傅禺書又喝了聲。
“……是。”那漢子不敢多說,推了他徑直往另一條路上走去。
直到出了槐花林,一直低垂着頭的傅禺書用了很大的力氣強迫着自己回頭,那樹,那人早已不見,仿若剛纔只是他的一場夢而已。
他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剎那間似乎衰老了許多。
暮色中的武府,粉牆青瓦,雅緻清新如江南小築,房檐下一溜排的琉璃宮燈散發着幽幽的紅光,偶然有一兩名婢女走動,動作輕悄幾乎沒有聲音,這靜得不可思議。
傅禺書剛剛進了主院便見一個婦人打扮的女子帶了個丫鬟急急迎出。她穿了一件簡單的櫻花紋樣素紗縐裙,外罩一層浮錦絹紗,烏髮如雲,眉目瀲灩,窈窕中又有着端莊。
她上前扶上輪椅,笑顏綻開,道:“爺,您回來了?”
傅禺書臉色略有些蒼白,神色自然卻有幾分疲憊,道:“今兒累了,我想歇一歇,你先回去吧。”
女子的眼神暗了下,笑容不減,道:“阿嘉知道爺累了,特地燉了湯,這湯我放了好多藥材對你的身體有好處,您喝口好不好?”
傅禺書眉頭微不可見地輕蹙了下,沒有說話。
對方不再多說,她腳步輕快地推了他進了裡間,一盞青瓷刻花草紋香爐頂的孔洞裡冒出嫋嫋白煙,氣息清勁,燈火明黃透亮,東邊擺着一張楠木海棠花圍拔步牀。
那漢子扶了傅禺書坐到牀邊,低頭退下。
女子則親自打了水要給他清洗,動作自然彷彿是做熟練了的。
傅禺書沉默着沒有反應,直到一碗番蓮纏枝的白瓷碗盛着熱氣騰騰的湯汁放着他的面前。
碗裡盛着濃稠的白色湯汁,點綴着點點烏色和黃色不成形的東西,有股子腥香味。
他道:“這是什麼?”
女子翹着蘭花指用湯勺慢慢攪動着,道:“都是些強筋健骨的藥材,有續骨生血的功效。”眼波溫柔如水,“爺,阿嘉會想盡一切辦法讓您的腿好起來的。”
傅禺書苦笑了下,道:“三年了,你每次都說同樣的話,”推開碗,“橫豎就這樣了,阿嘉,不要再因爲這個費心費力了。”
阿嘉低了頭,“爺,阿嘉說過,只要爲了爺好,阿嘉什麼都可以做的,您這是不相信我嗎?”聲音裡帶了絲哽咽。
傅禺書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嚥着,他沒有察覺到對方眼底閃過一絲陰翳還有一絲說不明白的糾結。
喝乾淨了藥,忍住那讓人反胃的感覺,他擦了擦嘴。
阿嘉善解人意地道:“爺累了,泡了腳早些休息吧。”
傅禺書點頭。
兩個丫鬟擡了一大桶褐色的藥水進來,小心地脫了他的鞋襪露出那白得能看見青筋的腿,僵直而無力地被放了進去,灼燙的藥水直漫過他的小腿肚,他卻沒有什麼感覺。依靠着椅背,一隻手
支着額閉上了眼睛。
一個丫鬟在一旁試着水溫並不斷地加入熱水,房間裡漸漸霧氣蒸騰,藥味濃重。
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丫鬟將他的腿用乾毛巾擦拭乾淨,再搭在腳墊子上慢慢揉捏着。
俄爾,她聽到有衣料窸窣的聲音,並不擡頭,起身悄沒聲地退了出去阿嘉坐在矮几上纖白的手按上了傅禺書的腿,當接觸到那灼熱的肌膚時,她的手縮了下,又按了上去,指腹在上面輕輕地打着旋,心裡升騰起異樣的感覺。
傅禺書似乎睡着了。
輕輕地,她站起身,微傾着,一雙眼睛近乎癡迷地看着他,手指輕顫慢慢撫摸上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樑和嘴脣,一點一點地,描摹着,一遍又一遍。探身,脣輕顫着湊近他的臉。
傅禺書嘴裡咕噥了聲,將臉偏了過去,對方的脣角堪堪擦過他的臉頰。
她頓住了,空氣沉凝得讓人窒息。
良久,阿嘉站直了身子,眸底的柔情不再,冰冷還是晦澀,她將薄毯拉到他的身上,轉身走了出去。
身後,傅禺書睡得沉沉的。
阿嘉腳步極快地走出主院,腳踩上最後一個臺階站住了,轉身往回廊盡頭走去。
月光悽迷,夜風涼涼的,柔柔的,搖曳着月光樹影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將回廊籠在陰暗中。
她站在那,聲音陰冷,低低地,“這兒發生了什麼事?”
陰影裡隱約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臉隱入了黑暗中完全看不見,他的聲音裡透着恭敬,還有絲懼意,道:“回夫人,今兒爺和往常一樣做了拼盤,”頓了下,“後來突然想起要去槐林走走。”
“後來呢?可見了什麼人?”
“沒,小的一直跟着,不過,爺的臉色變得不太好,好像,好像想要回避什麼東西急匆匆地就回來了。”
阿嘉沉默片刻,道:“去查查當時在槐林有沒有有出現特別的人或者是事。”
“是。”
又停了片刻,她再順着原路走回。
月光將她的影子投在地上,虛虛的,被拉長又被縮短,被樹影割裂又複合,平白地透出幾分詭異。
風動,鈴響。
房間裡沒有點燈,武安然站在窗口如一尊雕像,眼眸迷濛。
三年多了,她幾乎走遍了葛兮的每一個地方,尋找着傅禺書存在的每一處痕跡,然而卻一無所獲。
但是,她始終堅信着對方還活着,甚至每每從惡夢中驚醒,看到傅禺書被裹在一團白霧中,神情寡淡,眸子茫然沒有絲毫的焦距。
她喊着他的名字,提起裙襬飛一般地撲了過去,卻始終不能近前,如同隔了千山萬水。她喊,對方無動於衷。漸漸地,白霧越來越濃,他的臉孔變得模糊。在她即將絕望的時候,對方彷彿是感覺到她的存在,目光移了過來,定住,突然張了張嘴,卻聽不到聲音。
這時候,憑空地出現一條似蛇非蛇的怪物,頭頂上只有一隻巨目發出幽幽的綠光,嘴一張噴出一股白氣,將傅禺書整個人吞噬。
她驚叫着,想要去拉他,手裡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一把長劍。她用盡了力氣刺進了那張血盆大嘴裡,劍光迸射出灼亮的光芒幾乎映照整個天空,她清楚地看着那濃霧翻騰着,變化着,那怪物的頭扭曲着竟然幻化成一個女人的臉,秀氣的眉眼,嘴角噙着笑,幾分得意,幾分陰冷……還有幾分熟悉。
鈴聲驟然響了起來,她驚醒過來,正對上一室明亮的燈火和小硯子擔憂的臉,“爺,您怎麼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