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別了,蘇州
這個腆肚男一現身,就唬得唱曲的姑娘臉色驟變,急急起身,抱了琵琶,挽了旁邊的老者就想走,連裝銅錢和銀子的碗也不要了,可顯然他們已無路可走,腆肚男的手下已將他們圍在了中間。
“看來收成還不錯嘛!”腆肚男擡腳踢了踢地上的碗,又擡眼看了一眼唱曲的姑娘,不陰不陽地道,“紫嫣,今兒可是第三天了,銀子呢?在哪兒吶?不會就只有這麼一點吧?”
拉二胡的老者將那姑娘護在身後,對着腆肚男深深地一揖,道:“趙公子,您行行好,再寬限幾天吧,紫嫣她娘正病着,銀子一時半會兒實在湊不上啊!”
“孟老伯,快別多禮。”腆着肚子的趙公子竟非常友善地上前扶起了那老者,道,“其實那天我不是就說過了嘛?要是紫嫣願意嫁給我,別說寬限幾天,寬限一輩子也不是問題啊!”
“是啊,嫁給我們少爺,吃香的喝辣的,總比你到處唱曲兒強啊!”那趙公子的手下也跟着起鬨。
這倒是新鮮啊,當街逼婚吶!江南就是江南吶,連惡人的行事方式也斯文了許多,不像當日的星尼,上來就用搶的。
“你做夢,我就是一頭跳進護城河,也絕不當你的五姨太!”看似文弱的紫嫣,回擊的氣勢卻一點兒也不弱。
那腆肚趙公子竟絲毫不以爲意,反而笑着道:“孟紫嫣,你可別忘了,你可是在欠條上摁了手印的,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若跳進了護城河,你妹妹也是要還的。”
“你……”孟紫嫣緊咬着下脣,狠狠的盯着趙公子,半晌才罵出兩個詞來,“卑鄙!衣冠禽獸。”
“呵呵呵,我知道你心裡不服,可也沒辦法,白紙黑字都寫着呢,你就是從縣衙一直告到刑部,這理還是在我這邊兒。”趙公子不疾不徐地道,“你看,是你自己走啊,還是讓我的人請你走呢?”
“唉,作孽啊,好好的怎麼會惹上這個‘笑面魔王’?”在我身後的一箇中年婦女輕聲嘆息着。
我稍稍轉身,打聽了一下:“大嫂,這個趙公子是什麼人吶?”
那大嫂非常小聲地道:“他是知府趙星祿的侄子趙思文,別看他斯斯文文的,卻是一肚子壞水,我們見了他都繞着走。”
“哦,是這樣啊!”我回頭重新打量了一遍那位趙思文,貌似這位大嫂所言非虛。怪不得年紀輕輕就腆着肚子,卻原來是壞水太多啊!
“原來如此啊,趙星祿那廝我見過,不是什麼好鳥,這還真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啊。”王和均在我耳邊輕聲嘀咕着。
在我們小聲議論的時候,那邊,因爲孟紫嫣不願意跟着走,而孟老伯又護着女兒,於是趙思文的手下便動起手來,推推搡搡之下,孟老伯一跤趴在了地上,半天起不來,那把二胡也被甩在了一邊。
“爹!”孟紫嫣拼命扭身想甩開那些爪牙的爪子,但顯然徒勞無益。
圍觀人羣都議論紛紛,有在譴責,有在嘆息,就是沒有一個敢上前去見義勇的。
我本想上前去攙扶那孟老伯的,可是小穗在一邊拼命地拉着我,不讓我過去,還小聲地提醒我道:“老爺說過,不能惹事兒的!主子,求您了,別去,千萬別去!”
小穗的提醒,讓我陷入了激烈的思想鬥爭中:唉,去,還是不去,如今竟也成了一大難題!
“趙公子您且慢動手,能否聽在下說兩句話?”我還在跟小穗拉拉扯扯的時候,王和均不知何時已走上前去,扶起了孟老伯,拾起了二胡,並和那位“笑面魔王”說上了話。
趙思文示意手下暫停,打量了一下王和均,笑道:“這位仁兄,有何指教?”
王和均拱了拱手,道:“指教不敢,倒是在下有個問題,想請教趙公子。”
“哦?請說。”
“不知這位紫嫣姑娘欠趙公子的銀子什麼時候到期?”
“本來是三天前就要歸還,只是我看她可憐,又寬限了三天。”趙思文聲音洪亮,底氣十足,好像是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要昭告天下似的。
“哦?那就是今天咯?”王和均一副才明白過來的樣子。
“正是。”趙思文笑着點頭。
王和均仰頭望了一眼,隨即指着天道:“你看,現在太陽都還在天上掛着,天色也未晚,那說明今天還沒過去。”
趙思文一愣,道:“那又怎麼樣?”
王和均邪邪一笑,道:“怎麼樣?那就是說三天的寬限期還沒到,紫嫣姑娘還有時間還你錢,你若現在強行讓她跟你走,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告到官府那兒,那理兒可就不在您那邊咯!”
趙思文顯然是被王和均的話噎着了,又再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陣王和均,皮笑肉不笑地道:“還沒請教這位仁兄高姓大名!”
“我一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趙公子就不必掛心了。”王和均又指了指被那些爪牙抓着的孟紫嫣道,“怎麼樣,趙公子,是不是該放開紫嫣姑娘了?你的手下這麼抓着她,讓人家怎麼還你錢吶?”
趙思文轉頭看了一眼孟紫嫣,示意手下放開,又回頭對王和均道:“多謝仁兄提點,那趙某就在此等着紫嫣姑娘還我錢咯!不過,我話說在前頭,若是日頭西沉之時,還是還不出來,就只好請她跟我回去了。”
“趙公子在蘇州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這麼多的鄉親父老都看着,您可得言出必行啊!”王和均笑道。
“那是自然,我趙某人向來講信用!”
“好極了!”王和均道,“那煩請趙公子和您的手下到一旁稍待。”
趙思文將他的爪牙們召集到一邊,坐在他爪牙不知道從哪搬來的一把椅子上,臉上仍是含笑,那樣子悠哉得很。
看到現在,我知道王和均的下一步是要仗義疏財了。
果不其然,只見王和均在身上掏了掏,卻又頓了頓,朝我這邊看了一眼。
得,八成是身上的現銀不夠。也是,誰沒事也不會帶二百兩現銀在身上啊,賊惦記不說,沉都沉死,更何況剛剛吃的那一餐還是他付的銀子。
“小穗,錢袋。”我朝小穗伸出一隻手。
小穗“哦”了一聲,將錢袋遞給我,卻有些不情願地道:“主子,咱們也就只有這麼多了,您不是都要給了吧?”
“就你廢話多!”我拿過錢袋,將裡頭的三張銀票拿出來,又把錢袋扔還給小穗,又逼着小穗把身上的散碎銀子全都掏出來,湊在一起一數——一共一百五十五兩。
我上前把這些錢交給了王和均,王和均感激地朝我一笑,道:“謝了,晨曦,回頭我還你。”
“別說這樣的話,這錢可不用你還。”我瞅了一眼他手裡的銀子,輕聲問道:“夠了嗎?”
王和均低頭看了看,略顯尷尬地道:“我這兒只有二十兩,加上你的,一共一百七十五兩,那碗裡的最多二兩吧,加起來才一百七十七兩,還差二十三兩左右。”
“先給他們吧,剩下的再想想辦法。”我說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趙思文,這廝竟然還咧着嘴朝我笑了笑,好像現在的情況早在他意料之中似的。
“孟老伯,紫嫣姑娘,這些銀子,你們先收下。”王和均說着將銀子和銀票都交到了孟老伯的手裡。
“多謝兩位公子!”孟老伯和孟紫嫣說着就要下跪。
“你們先別急着謝,這銀子還不夠呢。”我說着,和王和均一人一個將這父女二人攙了起來。
“二位公子的大仁大義,紫嫣銘記在心。”孟紫嫣說着,橫了一眼趙思文,臉上顯出絕決的神情來。“若實在不行,也是紫嫣命該如此,索性我就跟了這禽獸去,大不了玉石俱焚。”
“紫嫣……”孟老伯顫抖着聲音喚了一聲,卻囁嚅着說不出話來,只是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紫嫣姑娘,你先別急,車到山前必有路,現在還沒到玉石俱焚那一步。”我安慰着紫嫣,腦子裡卻在轉着,怎麼才能湊到這剩下的錢。
其實我心裡窩火得很,真想讓塞圖他們乾脆把趙思文那幫人打一頓,逼着他把欠條毀了就結了。不過,轉念一想這麼做太魯莽不說,還有後遺症——我走了,孟紫嫣和孟老伯還在呢,趙思文肯定不會放過他們的呀!唉,窩囊啊,窩囊,可是沒辦法。
我不能派人去拙政園,這樣有暴露身份的危險,我也不能找人去趟張家,萬一被趙思文跟蹤了,又要連累張家。丫的,怎麼辦?
“主子,這裡還有些銀子。”塞圖將一些銀子塞到了我手裡。
我接過來一數一共七兩。這些銀子定是塞圖和那幾個侍衛湊的,說起來這些侍衛平日的俸祿也沒多少,一等侍衛一個月的俸銀也不過十兩,這回他們每人至少捐了一兩!
“謝謝你們!”我朝塞圖感激地道。塞圖一拱手,啥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站在了我身後。
我將這銀子交到了孟老伯手上,現在加起來,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四兩了,可還有十六兩的缺口!唉,當年一文錢逼得秦瓊賣馬,這會兒我們手上還沒啥好賣的,我身上是一件首飾都沒戴……欸,有了,讓紫嫣繼續唱,或許還能再湊些錢。
我這麼想着,就這麼跟王和均和孟氏父女商量了,他們一聽都表示同意,於是孟紫嫣和孟老伯又各自抱了琵琶和二胡,坐回到位子上,準備調絃,繼續開唱。
我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總算看到解決的曙光了。
“哎呦!”正預備調絃的孟老伯忽然臉色慘白,額頭上冒出一堆汗來。
“爹,你怎麼了?”孟紫嫣放下了琵琶,起身到了孟老伯跟前,神情緊張。
“手臂……手臂擡不起來了!”孟老伯神情很痛苦。
王和均將孟老伯的袖子擼上去,仔細觀察了一陣道:?“怕是剛纔的一跤傷了筋骨,要馬上治才行。”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這可怎麼好?”孟紫嫣這會兒有些六神無主了。
“我知道這附近有個跌打郎中,立刻送孟老伯去那裡醫治。”王和均道,“只是這邊怎麼辦?”
是啊,怎麼辦?好不容易的閃現的一絲曙光,眼看又要活生生地被掐滅了。
“這樣吧。王大哥,你帶些銀子送孟老伯去治傷,我留在這裡陪紫嫣姑娘繼續唱吧。”都到這一步了,我豁出去就客串一回賣唱的吧,反正這兒的人也不知道我的底細。
“你……會二胡?”王和均有些訝異。
“會一點兒。”我微微一笑,將二胡從孟老伯的手中拿過來,對王和均道,“你們快去吧,這兒有我看着。”
王和均看了看我,又朝塞圖微微點了點頭,扶着孟老伯去找郎中了。
我回頭朝怔怔望着孟老伯背影的紫嫣道:“紫嫣姑娘,有王大哥照顧,你爹不會有事的。這會兒我們的任務就是想法子多籌些錢,好打發那個‘假斯文’走人!”
紫嫣用手擦了一下眼角,恨恨地望了一眼仍是笑眯眯看戲的趙思文,回身抱起了琵琶,堅定地道:“公子,紫嫣聽你的。”
“好。”我坐下,拿起二胡調了調絃,對紫嫣道,“紫嫣,《孟姜女》你會吧?”
“會。”紫嫣答道。
“好,那我們就開始吧。”紫嫣望着我,微一點頭,開始撥絃,我也同步開始拉起了這首悽慘無比的《孟姜女》。
沒錯,我之所以想到這首歌,就是想利用這首歌的悲慘,悽切,引起圍觀民衆的惻隱之心,讓他們多掏點錢,救救這個可憐的歌女。
“正月裡來是新春,家家戶戶掛紅燈,老爺高堂飲美酒,孟姜女堂前放悲聲……”許是因爲悲憤交加,紫嫣唱起這首歌特別有感情,簡直是孟姜女附身了,唱到“三月裡來是清明”時,圍着的聽衆就有一半兒揩起了眼淚,唱到“六月裡來熱難當”,就有人開始往場子裡扔銅錢,當然,扔錢的人都不敢露面,怕遭到趙思文的報復。小穗這時候倒是蠻有覺悟,自覺當起了“撿錢員”。
一首《孟姜女》唱完,瓷碗裡堆積的錢已經有了小半碗——羣衆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這也給了我們一些信心。於是,我們繼續專揀悽苦的曲目來唱,幸虧當初我因爲偏愛江南的小調,練過不少,今兒唱的這些曲目我還都能應付下來。
孟紫嫣也是個中高手,連着唱了七八首,不管哪一首,都極其熟稔,唱詞都沒有一句錯的,這功力實在深厚,就她這樣的資質,卻只在街頭賣唱實在可惜,若是生在另一個時代,早就該紅遍大江南北,出入有助手陪伴了。
當太陽歇在青山肩頭時,王和均扶着孟老伯也回到了現場,站在一旁看我們表演;銅錢,銀子已收穫了滿滿兩大碗,小穗還倒了一碗在帕子上。
我看時間差不多了,與孟紫嫣謝過聽衆後便停了演唱,開始數錢。最後的結果是,這些錢,和先前我跟王和均出的銀子銀票加在一起,比二百兩還多出了那麼幾文。
我和王和均相視一笑,努力沒有白費,也不枉我客串了一把“街頭藝人”。
相當於二百兩銀子的錢和銀子,包在一個青布包裡,由孟紫嫣親手交給了趙思文。
“姓趙的,把欠條還給我,我們兩清了。”孟紫嫣道。
“別急啊,紫嫣妹妹,我得驗驗這些錢有沒有問題。”趙思文微笑着,接過布包,放在地上,將它打開,不緊不慢地在裡頭劃拉來,劃拉去,竟然另撿出了一堆銅錢和銀子來,起身跟我們說道,“這些私鑄的小錢,爺不收,還有,這幾兩銀子明顯成色不足,爺也不能收!”
“你……欺人太甚!”紫嫣指着趙思文的鼻子,氣的渾身發抖。
“欸,紫嫣妹妹,你這話說的可有些忘恩負義了。”趙思文伸手撥開紫嫣的手,仍一徑微笑着道,“我給你寬限的期限夠長的了。若真有心要欺負你,三天前就該跟你洞房花燭啦!”
“趙公子,你可是答應只要還了你二百兩銀子,就放人的,這會兒怎麼可以出爾反爾呢?”王和均一邊質問着趙思文,一邊不動聲色地將紫嫣拉了回來。
“沒錯,我是答應了,而且,我也準備這麼做,可你們卻弄了這些個小錢,還有成色不足的銀子來糊弄我,以至於欠債還不了,這能怪我嗎?”趙思文振振有辭,倒是把錯全歸結到我們頭上來了。
“你當時也沒說你不收這樣的錢吶?”我壓着心裡的火,好言跟趙思文理論。
“這種常識,還用我說嗎?”趙思文還越說越來勁兒了。“朝廷本就嚴禁私鑄小錢,這是擾亂錢法,我若收了這些錢拿去使,豈不是知法犯法?還有,我趙某人是生意人,從不做虧本買賣,成色不足的銀子,我是向來不收的。”說着,他裝模作樣跟我和王和均一拱手,道,“二位,對不住,時辰已到,孟紫嫣沒還清欠債,還是得跟我走!”
趙思文說完一揮手,他那些手下就朝我們逼了過來。
“慢!”王和均邊出言調侃拖延,邊悄悄地將我拉到身後。“趙公子,你這樣找茬,實在有些過分,簡直是給趙知府趙大人抹黑啊!說白了,你不就是饞涎紫嫣姑娘的美色嗎?早說嘛?也不用浪費大家這麼多的精力!”
“懶得跟你廢話!”受了這樣的言辭刺激,趙思文終於再也戴不住“斯文面具”了,面色陰狠地指揮他的手下道,“把孟紫嫣給我帶走!”
“哈哈哈哈!”我一串冷笑,唬得趙思文和他的手下一愣。
“你笑什麼?”趙思文問道。
“我笑你這個僞君子,不自量力。”我逼視着趙思文,一字一頓地道。
“不自量力的是你們!”趙思文睥睨着我和王和均,大概是仗着有趙星祿給他撐腰,膽氣足得很。
“晨曦,你快帶着孟老伯和紫嫣姑娘先走,這幾個人,我還能料理。”王和均輕聲跟我道。
“料理完了呢?他找你報復怎麼辦?”我反問。
王和均一怔,道:“管不了這麼多了,你們先走。”
“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把孟紫嫣給爺帶回去!”趙思文又下了一遍指令,他的爪牙逼了上來,王和均,塞圖和其他五個侍衛也嚴陣以待,眼看一場大架又避免不了了。
唉,天知道,眼看酉時已近,這會兒我其實真不想打架,想回拙政園了,可這些人逼的我實在沒辦法!好吧,如果回去要受罰的話,那這會兒先在這些人的身上狠狠地討回來,好歹心裡也平衡些。
就在我剛想跟塞圖悄聲吩咐“給我狠狠地打”時,忽有人高聲道:“且慢!”
我回頭一瞧,還以爲自己眼花了,眼前帶着瓜皮帽,身穿褐色夾袍,留着山羊鬍子的老頭,竟然是湯斌——新任的江寧巡撫!因他曾擔任過康師傅的侍講學士,在乾清宮出出進進的,我見過他幾次,他也認識我。
“趙思文見過湯大人。”趙思文顯然認識湯斌,忙着下跪請安。
“欸,賢侄免禮。”湯斌倒是顯得很客氣,竟還跟趙思文拉起了家常。“有陣子沒見你叔叔了,他可安好啊?”
“謝湯大人記掛,叔叔一直想去給您請安,可是他老人家最近身體不適,因此一直未能成行。”趙思文躬身答道。
“哦,你叔叔病了?轉告他,改日得空我定去探望他。”
“謝湯大人,回去我一定轉告叔叔。”趙思文回答得恭恭敬敬。
湯斌掃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然後拍着趙思文的肩頭道:“賢侄啊,這件事我剛看了會兒,也聽人說了。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這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我聽說這名叫孟紫嫣女子的母親正在病中,家境又貧寒,實在無力還錢,甚是可憐吶。老夫我動了一點惻隱之心,她的錢,我就替她還了,至於包裹裡的這些錢,你就看在老夫的面子上,還給原主,如何?”
“這……”趙思文望了望湯斌,又望了望我們,大概一是沒想到湯斌竟然是“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二來也是心有不甘,就猶豫了。
“這是二百兩,正宗的‘天會號’銀票,你驗驗吧!”湯斌將一張銀票遞到了趙思文面前,笑吟吟地等着他的回答。
一聽湯斌的這番話,我心裡可“咯噔”了一下:內務府的銀票大都是‘天會號’的,湯斌是一清廉耿介之人,雖然他現在是巡撫,可才上任兩個多月而已,一下子拿出二百兩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旋即在人羣裡細細搜索了一番,果然看到了隱沒在人羣中的康師傅,他面無表情地盯了我一眼,轉身就走了,跟在他身邊的顯然是明珠和高士奇他們,俱是便服打扮。
不用說了,湯斌那二百兩銀子是康師傅的!千想萬想,我萬萬沒想到康師傅這時候會在這裡出現!不知道他老人家在這裡看了多久?這下好,回去說不定要倒黴加一級。
“晨曦,晨曦!”王和均輕輕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才從繚亂和恍惚中回過神來。一看,周圍聚集的人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散去了,趙思文和他的手下也已遠走,站在面前的湯斌則眼含笑意看着我們。
“多謝湯大人!”孟老伯,孟紫嫣都感激地跪下了,王和均和我則拱了拱手。
湯斌扶起了孟老伯和孟紫嫣,然後將那青色包袱交給我道:“這些錢,你們拿回去,天已不早,你們也快快回家去吧。”說完,他跟我們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我收攏了心神,從包袱裡拿回了兩張銀票,把其他的都交給了孟紫嫣,然後對王和均道:“王大哥,就麻煩你送孟老伯和孟紫嫣回家吧。天已不早,我要立刻趕回去。就此別過。”
“晨曦,你等等!”王和均拉住了我。
“怎麼了,王大哥?”我心急如焚,心亂如麻,再不走,會死的很難看的!
“你是不是一定會去金陵?”王和均問。
“會,一定會。到時候金陵見吧。”我含笑道,“你快送他們父女倆回去吧,我……”話沒說完,就見王和均從腕子上褪下了一串珠子,套在了我的腕子上。我訝然道:“王大哥,你這是……”
“這串菩提珠在普陀山開過光,能保佑你平平安安。”王和均又對塞圖好小穗一拱手,道,“塞兄弟,穗姑娘,護好你們家小姐。後會有期!”他說完,一轉身就招呼着孟老伯和孟紫嫣朝馬車停的方向走去。
“唉!王大哥……”我呆了一會兒反應過來,想把這珠子還給王和均,納蘭容若卻不知何時到了我跟前,躬身道,“大公子,老爺的車在前頭侯着,請您快些過去。”
“好,知道了。帶路吧。”我有些頹然地道,心內充滿惆悵。“悠長假期”結束了。
從上車伊始,康師傅就一直面無表情,看不清楚他到底是什麼情緒,除了吩咐了聲外頭的侍衛說“走吧”,就沒說過話,我摸不透康師傅的心思,也不敢隨便說話,於是車廂裡的氣氛一直冰冰冷。
“唉呦!”忽然車子一陣顛簸,震得我一頭又碰到了車廂上。
“怎麼回事?”康師傅皺眉問道。車子停了下來。
“奴才該死,路上有個坑,沒避過去。”前頭趕車的侍衛答道。
“下回事先提醒下!”康師傅有些不悅地道。
“遮。”侍衛應了一聲,車子又繼續前行。
“坐過來,我看看。”康師傅終於對我說話了。
“哦!”我從車窗邊挪到了康師傅身側。
康師傅拉下我捂在額頭上的手,仔細看了看,擰着眉頭,心疼地道:“青了,疼吧?回去趕緊擦藥。”
“沒事兒,不是很疼。”我“嘿嘿”一笑,親熱地挽住康師傅的胳膊,半撒嬌道,“皇阿瑪,我還以爲您生我氣,再也不理我了呢!”
“你還知道我會生氣?”康師傅半真半假地嗔罵道,“這才兩天不見,你能耐大了啊,竟然在街上賣起藝來!要不是我讓湯斌去解圍,你是不是準備讓塞圖他們上去把人家痛毆一頓吶?”
聽康師傅這麼說,看來當時他老人家已在那兒觀察半天了,想必這事兒的前因後果也都打聽清楚了。
“皇阿瑪明鑑!”我一本正經地跟康師傅道,“這次的事可千真萬確不是我惹起來的,想必您也看見了那個‘假斯文’,哦,是趙思文的德行了,全是他逼的。我就是想好好聽個小曲嘛,他竟然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如果我想惹事兒,一早就讓塞圖他們動手了,怎麼可能被逼到替孟老伯拉琴的地步?”
“趙思文。”康師傅重複了一下這個名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是蘇州知府趙星祿的侄子,所以這麼不可一世,聽說是本地一霸呢。”我趕忙趁機吹吹風。“皇阿瑪你說,侄子這個德行,他叔叔會是個好官嗎?”
康師傅笑道:“鬼丫頭,這事兒不用你操心,湯斌是巡撫,他自會處理。”
“我纔不操那閒心呢!”既然知道那對叔侄已經被康師傅盯上了,我安心多了。
“老實說吧,我不在這幾天,你是不是天天玩到天黑纔回去?”康師傅冷不丁扔出一個“關鍵問題”。
“哪有?”這事兒可關係到以後能不能還有“自由假期”的重大問題,我一定要否認到底!“酉時之前肯定回去的!今兒要不是碰上這件倒黴事,我早就在拙政園啦!”
“真的?”康師傅將信將疑。
“真的!”反正我身邊的人已全部統一了口供,拙政園那邊的人,常寧會替我擺平,我於是迎上康師傅探尋的目光,堅定地道。
“好,信你。”康師傅笑道,“不過,這回你也玩夠了吧?該收收心了。昨兒我接到胤礽的請安摺子,他可已經讀完了《孟子》,你呢,這回出來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面唸的是不是又忘了?”
“皇阿瑪,我哪能跟胤礽比?”我一面呵呵笑道,一面腹誹:有那麼值得驕傲嗎?專爲太子設的詹事府是幹嘛的?這麼多人圍着教一個,他胤礽到現在還讀不完,那不是傻子?
“你就是懶!非得我親自督着!”康師傅戳了一下我額頭道,“明兒咱們啓程去金陵,我可告訴你,除非跟着我,不然你就在將軍府裡給我好好唸書,哪兒也不許去!”
“啊?爲什麼?”金陵可是六朝古都,我本想打算好好溜溜的,尤其是慕名已久的秦淮河啦,玄武湖啦,夫子廟那些地方。康師傅怎麼突然莫名其妙下這種命令?
“哪兒那麼多的爲什麼?”康師傅忽而嚴肅起來,“剛剛朕說的話,你要牢牢記在心裡,聽清楚了嗎?”
“哦,聽清楚了。”我很鬱悶地道。
靜默了一會兒,康師傅忽然又問我道:“哦,對了,今兒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子是誰啊?”
“誰?”我一愣,反應過來,他指的是王和均啊。“哦,是剛認識的一個朋友。”
康師傅靜靜地望了我一會兒,道:“禧兒,交朋友我不反對,不過,你可別忘了你的身份,明白嗎?”
交朋友跟身份有什麼關係?康師傅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啊?我纔剛想問,康師傅又道:“班第來信了,一會兒到了園子,你先跟我去趟聽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