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風雪土地廟
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春來到!
不是我胡亂篡改歌詞,而是,這幾句真是當下情形的真實寫照!都已是三月中旬了,不當是春回大地,萬物復甦的時節嗎?誰知道,今兒午後離了廣寧府不久,天上居然飄起了雪花,原以爲這會兒就是飄雪也不會飄太大,不會妨礙趕路,不想,它倒是越飄越起勁兒,一會兒就飄得鋪天蓋地了的,這會兒從車窗望出去已是白茫茫一片,都快分不清哪個是天,哪個是地了。眼看天色越來越暗,照現在的速度,天黑之前根本沒辦法趕到前面的閭陽驛,這麼大的雪,這麼冷的天,在這荒郊野外安營紮寨,或者在車上過夜,誰都扛不住,可看看前後左右,卻連戶人家都看不到,真真兒應了一句話——“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哪!
我探出頭去,憂心忡忡地對騎着馬跟在車旁的班第道:“看樣子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天又晚了,趕不到前頭的驛站,咱們晚上可怎麼過喲!”
班第的神情倒是雲淡風輕的,沒看出一絲憂心,他笑了笑開口道:“別擔心,這個地方我來來回回很多次了,我知道前頭不遠有一座土地廟,早年香火還挺旺盛的,今晚我們就向土地公借宿一晚。”說完,他一勒馬頭,對身旁的親隨吩咐道,“多格,傳令下去,讓他們加快步伐,務必在天黑前趕到土地廟!”
多格“嗻”了一聲,撥轉馬頭往隊伍後奔去,我放下了窗簾,繼續跟小穗手挽手,肩靠肩,隨着車子一路搖晃着去找“土地公”。
天剛擦黑時,車子停了下來,班第下了馬將我從車子上抱了下來。一下地站定,一眼望見那在風中狂亂搖曳的廟門,我就愣住了,轉頭問班第:“這就是你說的香火旺盛的土地廟?”
班第看了一眼廟門,神情也有一絲尷尬,咧了咧嘴道:“前幾年有一回我路此地時,也曾借宿於此,那時候可真是煙霧繚繞的,還有專人打理的,不想竟凋敝至此。”
正說着,多格帶了幾個人舉着火把從廟門裡出來,對着班第一拱手道:“二爺,奴才已帶人在廟裡四處勘察過,廟內空無一人,無異常情況。另外,奴才已讓人在大殿裡攏了一堆火,二爺和公主快進去歇息吧。”
“辛苦你了,多格!”班第誇了一句,就牽起我的手,道,“走,咱們進去。”
進了廟門,藉着身後一堆火把的光亮,我觀察了下這坐土地廟:就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沒有倒座,直對着廟門的是面闊三間的正殿,殿門跟土地爺的頭一塊兒跌落在殿前的空地上,土地爺的身子則斜躺在供桌旁,院子的東西側各有三間廂房,窗子上佈滿了蜘蛛網,房門都未鎖,一陣風吹來便不停地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若不是身旁有這麼多人跟着,我是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待在這種地方過夜的,此種殘衰景象,跟《倩女幽魂》中黑山老妖所控制的那座破廟形象完全吻合!
我緊緊抓着班第的手,跟着他進了大殿,直到坐在火堆旁烤了一會兒火,身上有些暖意了,心內的怯意才稍稍減退了些,又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熱騰騰的膳食端了上來,雖說比平常用的簡單多了,但填飽了肚子以後,睏意漸漸上升,原先的害怕啊,膽怯啊都有些麻痹了。
“哦——”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班第拍了拍剛撥過火堆的手,望了我一眼,笑道:“困了吧?”
我使勁兒撐着快要壓下來的眼皮,道:“有點兒。”
班第拍了拍胸脯,對我道:“來,今晚上這兒借你了,靠這兒睡吧。”
我一眼瞥見正低着頭抿着嘴偷笑的小穗,頓時覺得臊得慌,推開班第道:“不用,我靠着柱子睡。”說着就要起身往柱子那邊靠過去,班第一把拉住我,道:“你別逞強,那樣你肯定睡不好的,搞不好明天還要脖子疼,還是靠着我睡吧!”
“不用,不用!”我掰開班第的手,堅持道,“我能睡好,真的,靠着你睡,你太辛苦了,明天還要趕路呢,還是不用了。”
班第望了我一眼,又回頭望了一眼小穗,呵呵笑了笑,將掛在身上的一個酒囊解下來,遞給小穗道:“小穗,你替我把這個交給塞圖,天兒冷,讓他們幾個暖暖身子。”
“嗻,我這就去。”小穗接過酒囊,笑嘻嘻地望了我一眼,轉身往殿外去了。小穗的身影一消失,班第就打趣道:“行了,別臉紅了,小穗已經走了,沒人看見啦。”他這麼一說,我只覺臉上燒得更厲害,沒吭聲,白了他一眼,扭過身子不理他,班第長臂一伸,將我攬在了懷裡,並解了他身上的大氅蓋在我身上,笑着勸道:“好啦,現在不是不好意思的時候,明兒咱還要趕路,睡不好覺鬧出病來,回到京城你讓我跟皇阿瑪,老祖宗他們可怎麼交代呢?嗯?”經他這麼一說,再加上我也確實困的厲害,便也不再牴觸,就任由他擁着,窩在他懷裡,聽着那強有力的心跳聲,烤着暖融融的火,眼皮漸漸地耷拉下來,耷拉下來……
“砰砰砰,砰砰砰”,“開門開門!”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和叫門聲,將我即將要黏在一起的眼皮又猛地震脫開來。我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發現本已是一片沉寂的土地廟又鬨鬧起來,塞圖洪亮而警覺的聲音在院外響起:“什麼人?”
“借宿的,快開門!再不開門可別怪老子不客氣!”?來人的口氣很是生硬,還透着些許霸道。
“住滿了,你們找別的地兒吧。”塞圖的回答倒還客客氣氣。
“他孃的!”來人怒氣衝衝地罵了一句,隨即就聽見“嘭”地一聲巨響,隨即就是一片“蒼啷”的拔刀聲和塞圖的怒喝:“不許動!”
靜了片刻,就聽見來人顫着聲兒連連的求饒:“大……大人,小的不知是大人們在此借宿,冒……冒犯了大人,小的該死,小的該死!”聽這話,估計是來人看見了塞圖身上的黃馬褂了,瞧這前倨後恭的態度,來人也該是公門中人。
“你們是幹什麼的?騾車裡都是些什麼人?”塞圖的口氣很是嚴肅。
“回……回大人,”那人哆哆嗦嗦地道,“小……小的們是刑部的公差,車裡的是被髮……發配到愛輝給披甲人爲奴的人犯和人犯家屬。”
“起來!”?“蒼啷”一聲,刀劍入鞘聲,再次開口,塞圖的口氣已緩和許多,“這兒你們不能住,另找地兒去吧,走!”
“大……大人,”那公差帶着哭腔央告,“這裡方圓十里之內,就只有這麼一個土地廟,小的們實在找不到別的住處了,雪這麼大,天兒這麼冷,若是人犯被凍死,小的們的飯碗就保不住了,求大人……”
不等那公差說完,塞圖很嚴肅地再次拒絕:“我再說一遍,走!”
“大人,求您通融通融吧!”另一個公差也加入了央求的行列。
“快走,不然,格殺勿論!”?塞圖的口氣嚴酷得很,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聲,一個女人苦苦的哀求聲傳入耳內:“大人,大人,孩子們都凍得快受不了了,求您讓他們進去烤烤火吧,不然他們會被凍死的,大人,大人,求求您,求求您了!”
這回,塞圖的聲音沒有馬上響起,其實他是個心善之人,估計這會兒他正在職責和情感之間搖擺着呢。我聽到這裡,心裡也有所動。犯罪之人是應該嚴懲,然而一人犯罪卻要連累一家老小都要被髮配,着實有點過於殘忍。這大冷的天,成人都受不了,何況是小孩子呢,如果真要將他們趕走,確有可能出人命的。想到這裡,我轉頭望了一眼班第,班第緊握了握我的手,示意我彆着急,隨即將塞圖和多格叫了進來,吩咐道:“騰一間廂房給那些人犯和公差,另外,在大殿左側另生一堆火,讓女人和孩子們進來烤一烤,塞圖你在院內要加強警戒,多格,你帶幾個人在那邊看着點兒女人和孩子。”
一陣忙亂過後,一切都按照班第的吩咐安排妥當,大殿內的人多了起來,除了那些女人和孩子外,小穗也回來了,照舊坐在我對面,赫奕和赫達兩兄弟倆則坐在她的兩旁。
“娘,黑龍江裡真的有大黑龍嗎?”一個小女孩兒脆生生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有。”?女人的聲音略顯疲憊。
“那,那裡下的雪是不是黑色的?”小女孩兒似乎緩過勁兒來了,問題一個接着一個。
女人“嗯”了一聲,道:“婉兒,娘很累,你讓娘歇會兒。”
小女孩兒“哦”了一聲,才靜默了片刻,又叫道:“娘——”
“婉兒……”女人打斷了小女孩兒的話,大概想說些什麼,卻似乎被嗆到了,咳嗽了好一陣子。
“娘,娘你怎麼了?”小女孩兒似乎很着急。
“娘……娘沒事兒。”女人的聲音虛弱得很。
“唉呀,夫人,您的額頭燙得很,讓他們給你請個郎中來看看吧。”另一個聽上去稍稍年輕些的女人焦急地道。
“這荒郊野外的,哪裡有什麼郎中,野狼倒是不少,等等……等等再說吧……咳咳咳”?女人虛弱地說完,又是一陣猛咳,好像肺都要被咳出來似的,聽得人很不忍心。
我回頭望了一眼班第,只見他微微一笑,輕聲問我:“你要找蔣燮替她看病是不是?”我輕輕點頭,班第輕嘆了口氣,對赫達道:“去請蔣太醫來。”
蔣燮提着藥箱進殿,大概以爲我病了,神色有幾分驚慌,待知道是替那位人犯家屬看病,才面色一鬆,過去診治了片刻後,回報說是沒什麼大礙,只是受了風寒,感冒發燒而已,喝一劑退燒藥就能痊癒。蔣燮開了方子,在康師傅給我配備的小型“移動藥房”裡抓了藥熬好,給那女人喝完後,那女人似乎真的好多了,至少接下來的那一個時辰裡,她咳嗽得不再那麼頻繁。
正當我以爲世界終於可以安靜下來,準備眯會兒的時候,小女孩兒又叫了一聲:“娘,我肚子好餓。”
“睡吧,睡了就不餓了。”女人嘆息道。
小女孩兒撒嬌道:“娘,我睡不着,我想吃您做的燕窩蓮子羹!”。
看來這孩子原本的家境非同一般吶,居然還想着燕窩蓮子羹。
幾次三番被從惺忪狀態裡揪出來,我的睡意基本上被趕跑了,剛剛被這小女娃一提醒,好像我的肚子也有點餓了,不過,這會兒我也吃不到燕窩蓮子羹,只能吃點糕點,喝點熱茶罷了。
“怎麼,你肚子也餓了?而且也餓得睡不着?”班第打趣道。
我斜睨着班第道:“啊,是啊,怎麼樣,不行啊?”
“行!”班第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小丫頭就是小丫頭。”
“說什麼呢?”我瞪了班第一眼。
班第呵呵笑了一聲,沒接應,卻對小穗道:“小穗,你主子餓了,快去把糕點盒拿來,再讓他們煮壺熱茶來。”
小穗飛快地答應一聲出去了,不多會兒就捧着個雙層的漆盒回來,交給了我。我打開盒子,拿出一塊薩琪瑪正想咬,想了想,對小穗道:“去把那個名叫小婉的女孩兒帶過來。”
“幹什麼?”班第首先提出反對意見,“你可就這麼點糕點了,咱們接下來起碼還要走十天,給了她,你自己怎麼辦?”
“唉呀,你別管,我心裡有數!”說着,我朝小穗做了個眼色,小穗遲疑了片刻,還是起身走了過去,把小女孩兒帶了過來,我將她安置在我身側,拿出兩塊水晶糕給她。許是真的餓了,小女孩兒吃得挺快,不過即便如此,她吃東西的姿態卻挺優雅,並沒有狼吞虎嚥。兩塊水晶糕很快被消滅,她掏出帕子抹了抹嘴,到底是敵不過肚子的召喚,她的目光又不由得飄向了我手中的糕點盒,我朝她笑了笑,再給了她兩塊綠豆糕,自個兒也嚼了一塊薩琪瑪。隔了一會兒,茶水好了,我又讓小穗多泡了一杯,遞給了這小女孩兒。
糕點也吃了,茶也喝過了,小女孩兒擦了擦嘴,起身對我福了一福,感激地道:“婉兒謝過姐姐。”
“不用謝,不用謝!”這小女孩兒長相清秀又懂禮數,我心裡甚是喜歡,便拉了她重又坐下,與她攀談起來:“你叫婉兒?很好聽的名字,是婉約的婉麼?”
“不是。”小女孩兒搖了搖頭道:“是琬圭的琬。”
“哦!是琬圭的琬啊!那就是美玉的意思咯!人如其名!”我誇讚了一句,又問,“誰給你取的名兒?”
“我爹爹!”琬兒答得很是自豪。
“哦,那你爹一定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嗯嗯!”琬兒顯然對她的父親很是崇敬,連連點頭,道,“我爹爹不但很有學問,而且還很會打仗,是個大將軍哦!”
“哦?還是個大將軍?”我有些意外,回頭與班第互望了一眼,班第的好奇心似乎也被勾起來了,插嘴問了一句:“你爹爹叫什麼名字?”
“蔡毓榮!”琬兒回答,讓我大大地驚訝了一把,立馬緊追着問,“琬兒,你爹爹是不是在雲南打過仗?”
“是啊,姐姐,你也知道我爹爹嗎?”?琬兒的眸子裡閃耀着興奮的光芒,不等我答話,就又補充道,“我娘說大反賊吳三桂就是被我爹爹打敗的呢!”
她爹果然是那個蔡毓榮!確定了這一點,我心內不禁暗暗有些欣喜:看來蔡毓榮的案子已經結了,聽剛纔的公差說,這些人犯都是被髮配到愛輝去的,等了這麼久,蔡毓榮終於得到一點報應了!想當初,就是爲了他那點破事兒,無辜的常寧受到了牽連,害的永綬爲了救常寧假死出家當了和尚,五嬸兒爲了永綬的“死”差點兒命歸黃泉!想到這些,這蔡毓榮無論如何也得“論死”才能解我心頭恨,可現在只是發配,太便宜他了!康師傅的心也忒寬容了吧!
“啊……啊切!”琬兒忽然打了一個噴嚏,因正對着我,我又陷在沉思中,那唾沫星子便噴了我一臉。
“唉呀,姐姐,對不起,對不起。”琬兒驚慌地連連道歉,掏出帕子就要替我抹臉,班第很不悅地伸手擋住了她,率先掏出他自己的汗巾子替我擦了擦,吩咐小穗將琬兒帶回去,再給我打盆洗臉水來。
洗完了臉,我歪着腦袋靠在班第的肩上,班第擁着我,輕聲問道:“是不是想你哥和五叔了?”
“嗯!”我輕輕點頭,“好久沒看到他們了,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五叔他很好,你哥他應該過得不錯!”班第深呼吸了一下,擁緊了我,壓低了聲音在我耳畔道,“前陣子忙,等這次回京,我抽空去趟大覺寺幫你看看。”
我答了聲“好”,將自己的左手與班第的右手緊緊相扣在一起,望着燃燒得“嗶嗶剝剝”的火堆,回想起當年和永綬在一塊兒嘻鬧的場景,鼻子又忍不住酸楚起來。
“睡吧,別想那麼多。”班第輕輕拍着我。我的喉頭哽住了,應不出聲兒來,唯有點頭以對,擡手抹去眼角的溼潤,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