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雙親意,養兒方知父母恩。
將墨墨和楞楞——我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從嗷嗷待哺的小嬰兒拉扯到如今六歲的小人兒,我才體會到,當年的康師傅將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耗費了多少心力!每念及此,想到我因康師傅對常寧去世後的不公平待遇而時常對他冷麪以對,心下時有歉意泛起,但是,每每想到常寧在世時對我那麼好,卻因康師傅下令讓衆人對我刻意隱瞞,我連常寧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非但如此,常寧去世後,康師傅連個諡號都不給他,連海善都降了兩級,只承襲了貝勒的爵位,對面康師傅時,我就是擺不出笑臉來。
“唉喲!”隨着馬車的一個顛簸,我的女兒墨墨的一聲呼號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看她雖然一手捂着額角,卻還是不安分地將頭探出車窗東張西望,我一把將她拉過來,心疼地幫她揉了揉額角,數落道:“你個小磨人精,能不能給我好好坐着,啊?”
墨墨露出像極了她爹班第的“無賴式”笑容,將我的手從她額頭拉下來,“嘿嘿”了一聲,安慰我道:“額娘,沒事兒,我不疼。”
墨墨,其實她的大名叫“悅墨”,她皇姥爺當年給她取這個名兒是希望這個孫女兒“永遠開心,滿腹文墨”,到如今,據我目測,只怕她姥爺的寄望,只能實現一半兒。這個超級磨人的“混世小女魔王”,膽子可大得很,就沒有她不敢做的事兒,到哪兒,哪兒總能雞飛狗跳。京城的公主府、她那些個舅舅的王府、紫禁城裡、甚至連我告誡她無數次不可去的東宮,都留下過她那快樂的小身影和一堆爛攤子。她爹班第無數次想要教訓她,但成功的次數屈指可數,因爲,她擁有的“保護罩”比當年我多多了,從皇太后孝惠,到康師傅,到她的各位舅舅,把她罩的是密不透風,班第根本拿她沒辦法。此外,這丫頭的屁股上好像長個根刺,根本就坐不住,教她念三字經唸了快半年,還是念得磕磕絆絆的。因此,康師傅的後一個願望,據我估計要落空。倒是比她晚出生半個時辰的我的兒子楞楞,在念書方面似乎很有天分。
楞楞,全名叫“色楞納穆札爾”,意思是“平靜寬闊的海洋”。別看這名字念得有些拗口,這可是他皇姥爺結合了滿蒙藏三種語言的精華給取的,是希望這孩子將來的胸襟能像海洋一樣寬廣,性情能像海洋一樣沉穩。給楞楞的名字算是取對了,這孩子似乎就在朝着我們所希望的方向成長着,他跟他姐姐的性子完全不同,小時候,他喜歡賴在我懷裡,讓我給他講故事,如今,他最喜歡乾的事兒,就是抱着一堆我特意找宮廷裡的西洋畫師給他姐弟倆準備的連環畫冊,不停地看啊看啊,等到素琴——如今的直郡王側福晉——帶着她的小女兒悅夕來串門的時候,好講給悅夕妹妹聽,當悅夕聽得興致盎然,纏着他再講一個的時候,這小傢伙的臉上盡是得意洋洋,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雖然楞楞不像他姐姐那樣到處給我惹麻煩,但,他也有一個讓我頭疼的弱點,因爲天生體質偏弱,從小到大,大病小病不斷,還落下了哮喘的病根,稍不注意就容易引發,尤其在春季,花粉滿天飛時。爲此,我將京城的公主府中凡是帶花粉的植物全都處理掉了,可京城其他地方的花粉我就沒轍了,總不能讓其他人也照此辦理吧?所以,前兩年,他年年春季發哮喘,爲此,我和班第是頭疼不已,卻無能無力。
去年,因爲蒙古普遍大旱,科爾沁也遭了災,科爾沁達爾汗親王也身體抱恙,班第奉康師傅之命要押送賑災物資回科爾沁,順便替康師傅問候親王,班第跟我一合計,決定乾脆帶着墨墨和楞楞一同去科爾沁住上半年,躲躲京城花粉肆虐的季節,本想幹脆等秋涼過後再返京城,不曾想,康師傅下了一道口諭,說想念墨墨和楞楞了,讓咱們六月初就動身南下,與他老人家在熱河匯合,然後一同返回京城。
說實在的,這半年住在科爾沁的公主府裡,遠離京城的是非,我過得挺安樂舒心的,就連墨墨這小丫頭,因爲沒了京城那些“保護罩”的照應,這半年也是老老實實的,和楞楞一道每天在書房裡按時讀書,總算是多少學了點東西進去。可自從接到這條口諭,這小丫頭的興奮之情就難以抑制了,聽完口諭,頭一個衝進臥房,麻利地將她這半年來在科爾沁蒐羅的各種心愛的小玩意兒塞進她的小包袱裡,往身上一背,一蹦三跳地跑到我和班第面前,脆生生地說:“阿瑪,額娘,咱們快走吧,皇姥爺肯定在熱河等得着急了!”搞得我跟她爹是哭笑不得!
“姐,身爲女子當笑不露齒,語莫掀脣……”楞楞才搖頭晃腦地說了一句,墨墨立馬朝他一瞪眼,喝道:“閉嘴,呆子!”
“額娘……”楞楞垮着臉,癟着嘴,十分委屈地依偎到我懷裡。我一面拍着楞楞的後背安慰他,一面嚴肅地批評墨墨,“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弟弟呢?”
“額娘,楞楞他就是書呆子嘛!”墨墨十分不滿地反駁道,“什麼笑不露齒,語莫掀脣?誰做得到呀?你讓楞楞自個兒試試,不張嘴,能說出話來嗎?他笑的時候能不露牙齒?切!”
“那……那是說你們女孩子的,我,我是男孩子,不用那麼做!”楞楞靠着我,底氣十分不足地辯解着。
“碧蓮姐姐說過,衆生平等!女孩子和男孩子是一樣的!憑什麼女孩子就得那麼做,男孩子就不用?你說是不是,是不是啊,額娘?”墨墨爲了增加自己的砝碼,拉着我的袖子開始撒嬌。
“姐,碧蓮姐姐那是中了耶穌的毒,你可千萬別聽她的!李師傅說過,‘君爲臣綱,父爲子綱,夫爲妻綱’方爲正道!”一聽楞楞這滿口的酸腐氣,老氣橫秋的說辭,我心中是一疊聲的懊悔。楞楞口中的李師傅正是李光地,康師傅做主給墨墨和楞楞請的開蒙的師傅。我想着李光地算是一代大儒,知識淵博,當初對此安排也無異議。不曾想,這一開蒙,楞楞的知識是學了不少,酸腐氣也照單全收,這是我始料未及的,倒是墨墨這丫頭時常跟在碧蓮後頭到處亂竄,逃學逃了不少,書房裡的知識沒學進去多少,倒是因爲時常在教堂遊蕩,薰染了不少“平等民主”之類的思想。我現在真是矛盾極了,我這是該喜還是該憂啊?
“你胡說!”墨墨瞪着眼大聲地呵斥楞楞,隨即抱着我的胳膊向我辯解,“額娘,耶穌是好人,碧蓮姐姐纔沒有中毒!耶穌經常讓牧師們給窮人治病,送吃的還不要錢呢!”
“如果耶穌是好人,那爲什麼皇姥爺要把他們趕走呀?”楞楞眨着像極了我的一雙大眼睛,帶着幾分挑釁望着墨墨。
“那……那是因爲……因爲……”墨墨張口結舌,說不出緣由,惱羞成怒下憋出一句,“總之,耶穌就是好人,就是好人!”而後,拉着我的袖子加大了撒嬌的力度:“額娘,你也說過耶穌是好人,是不是,是不是?!”
本來康師傅對西邊各國來的傳教士是持歡迎態度的,跟着他們,康師傅也學到了不少先進的科學知識,可惜的是,最近幾年,羅馬教廷的教皇派了許多傳教士過來,妄想插手內政事務,康師傅對此自然不能容忍,因此,驅趕了好多傳教士,還傾向於禁教。這種政治上的事情即便我有耐心解釋,目前的墨墨和楞楞也是聽不懂的,現在的他們,腦子裡對人的分野只有兩種——好人和壞人!可是看着墨墨向我求救的眼神,我也不能不施以援手,便迴應道:“是是是,耶穌是好人!”
“驅趕好人,那皇姥爺不就是……”這下輪到楞楞流露出迷茫的眼神了!我趕緊接口:“皇姥爺當然也是好人啦!你們想想,皇姥爺對你們好不好呀?”
墨墨和楞楞齊齊地回答:“好!”
我趕緊進一步引導:“皇姥爺對你們這麼好,當然是好人了,是不是?”
“是!”墨墨和楞楞不住地點頭。
我一邊一個攬住他倆,將他們倆的注意力分散到他處:“墨墨,楞楞,咱們有半年沒見到皇姥爺啦,待會兒見到他,你們應該怎麼表現呀?”
“我知道,”楞楞這回率先發言,“要向皇姥爺恭請聖安!”
“很好,楞楞真乖!”我表揚了一下兒子,又回頭問墨墨,“墨墨,出發前,額娘跟你說的都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墨墨嬉皮笑臉地不住點頭,“額娘,我會乖乖的,不到處亂跑,跟着阿瑪和額娘!”
“好,墨墨也是好孩子!”
在不停的爭辯和安撫中,行進中的馬車停了下來,車前傳來侍衛的報告,說是熱河行宮到了。掀開了馬車的簾子,班第將我和兩個小傢伙一一抱下車,我纔剛定了定神,看了一眼行宮宮門上高懸的康師傅御筆親書的牌匾,就聽見小穗一聲驚呼:“大格格,大格格!”我回神一瞧,只見墨墨卯足了勁兒,腳下像踩了風火輪似的,往宮門裡衝,一面衝還一面喊:“皇姥爺,皇姥爺,墨墨回來啦!”
小穗不放心,早已領着一堆人追上前去,我對此情形已是見怪不怪,與班第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一手挽着班第的胳膊,一手牽起楞楞的小手,一同去往煙波致爽殿。
未進殿門,遠遠地就聽見殿內傳來康師傅和墨墨歡快的笑聲,掀開門簾,只見這小丫頭正坐在康師傅的膝頭上,玩着康師傅有點兒花白的長鬍子,康師傅卻不以爲意,正笑眯眯地問墨墨:“墨墨,你給皇姥爺帶來那麼多的禮物,皇姥爺很高興,墨墨想要什麼儘管說,皇姥爺統統都答應你,好不好?”
小丫頭仰着頭,忽閃着靈動的大眼睛,無邪地問道:“那皇姥爺能不能跟我阿瑪和額娘說一說,不要讓我去書房讀書了可不可以?”
這丫頭,爲了不念書居然打起了她皇姥爺的主意。與班第一道領着楞楞給康師傅行過禮後,我趕緊擺出母親的威嚴,讓墨墨趕緊從康師傅的膝頭下來,豈料,康師傅居然反過警告我不要聲音太大,嚇着他寶貝外孫女兒。我無語,只好翻了翻白眼,悻悻然站在一旁,有康師傅這個天下第一“保護罩”,墨墨她親爹班第的眼神警告對這小鬼丫頭也沒了效力。唉,墨墨這丫頭如今這麼頑劣,完全是康師傅一手造成的!
“楞楞,來,過來!”康師傅朝楞楞招了招手,楞楞乖巧地走上前去,康師傅仔細地打量一遍,撫了撫楞楞的臉龐,滿意地道:“嗯,半年不見,咱們楞楞長高了許多,也壯實了!”
“謝皇姥爺惦記!”楞楞小大人般地朝康師傅作了一揖,康師傅樂得“呵呵”直笑,誇讚道:“好,好,楞楞還是那麼懂禮貌,知禮儀!”說完,將墨墨抱下膝頭,讓她與楞楞站在一起,滿意地摸了摸二人的頭,和藹道:“墨墨呀,人讀了書才能‘懂道理,知禮儀’,所以你剛纔的要求,皇姥爺不能答應你,不過,你可以換一個。”
“嗯……”墨墨想了一想,道,“皇姥爺,這回四舅來了沒有?”
“你四舅舅要看着京城,不能來,不過……”康師傅笑眯眯道,“你碧蓮姐姐來了,這會兒該在延薰山館,跟你的幾個舅舅們在一道讀書!你可以去找她!”
“真的嗎?真的嗎?”墨墨高興地直蹦,轉身“蹬蹬蹬”跑到殿門口,又轉回來行了一個蹲禮道,“謝皇姥爺,謝阿瑪,謝額娘,我這就去找碧蓮姐姐啦!”
看着墨墨那人來瘋的小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康師傅又回頭對楞楞道:“楞楞,悅夕妹妹也來了,跟她額娘住在雲山勝地,一會兒讓你額娘帶你去。”
楞楞的喜悅之情絲毫不亞於墨墨,但他不像墨墨那急吼吼,只是臉上露出了雀躍的表情,沉穩地行了一禮道:“楞楞謝過皇姥爺。”
招呼過了所有的現下他老人家心頭的寶貝們,康師傅才撥冗將注意力轉向了站了半天的我,說了幾句要多注意身體之類的老三篇叮囑的話,就讓我帶着楞楞先去無暑清涼安置,留下了班第,說是有什麼要事要商議。
我帶着楞楞在無暑清涼安置好了一切,剛想去雲山勝地找素琴和悅夕,這娘倆卻聞訊到了我這兒,一番寒暄後,小哥哥帶着小妹妹玩兒去了,我和素琴則聊起了家長裡短,瞭解了一些我不在這陣子,京城裡所發生的事兒。比如,胤禩把何焯的女兒養在府裡當成自家女兒啦,又如,皇太子胤礽的奶公凌普當上了內務府總管啦,還有比較驚悚的,兩個月前,京城菜市口活剮了個兩個造反的和尚等等,真是各種新鮮刺激酸爽!
我們“嘚啵”了半晌,班第才姍姍而至,來接我們孃兒幾個去參加康師傅爲我們準備的接風宴。趁着在衣帽間伺候班第換衣服的檔口,我隨口問了句:“你去了這麼半天,皇阿瑪到底跟你商量什麼軍機大事啦?”
班第揮了揮手將其他的侍女都遣了出去,而後喜滋滋地抱住我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爲禍多年的那個神秘的‘朱三太子’終於抓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