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捧信箋, 擡頭不可置信的笑問:“容若說‘欲葬身柔鄉’,他要的‘天風海濤之人’是沈御蟬?”
姚光漢也蹙眉無奈道:“正是。這可如何是好?”
“我聽你說起過,容若並沒見過沈姑娘, 只是讀過《選夢詞》而已。”只覺得心中空落落的發沉, “三年都過去了, 怎麼他現在他向你要人?”
姚光漢搖頭無奈道:“我又怎麼知道?容若這幾年未提此事, 我當然也不敢多言。誰知他此刻下江南, 令我將沈御蟬帶到金陵與他見面。我拿什麼給他?思來想去,乾脆將沈御蟬已死的事情告訴他,也好令他死心。”
我心下發急, “容若如此細心,他怎麼會不起疑?”看到姚光漢此時的蒼白的臉孔, 我驀然頓住, 放緩了語氣, “罷了,他要見一面, 你只管拖着不給他見。南京停留不過這幾天,等御駕迴鑾,這件事交給我,自有分寸。”
姚光漢疲倦的點頭,也無法可施, 揮手道:“走吧, 我送你回去。今晚我在此地約了容若見面, 別碰見了。”
我不由得驚慌起來, 哭笑不得道:“你瘋了?枉你謹慎了半生!竟然將我與容若約在一個地方?”
姚光漢的眼中露出一絲蒼涼的慘笑, “晚兒,臺灣鄭氏降清, 陳軍師身死臺南。你大哥已經是清廷的第一要犯。在南京城中,我只能保證這座沈園無虞,若在其他地方,難保全身而退。”
我聞言不由悽然,懇切道:“大哥,你的境遇我無話可說。從前的日子都忘了吧!忘了姚光漢,你只安心的做‘顧貞觀’不行麼?”
“你如今想要專心的做皇貴妃,可午夜夢迴之際,能忘掉‘周晚’兩個字麼?”姚光漢淡然一笑,“放心吧,從此你我形同陌路,我也再不想去北方。不會連累到你與容若。”
我無話可說,相對沉默許久。
“還有一事要告訴你。”姚光漢背手而立,“師父師母沒有再回南洋,他們此時就隱居在南京。”
我驚得起身追問,“爲什麼不還走?他們在哪裡?”
“師母身體孱弱,已經不能出海了。”姚光漢輕輕嘆了口氣,“他們就住在雞鳴寺。”
正說話的時候,阿綺端着洋漆盤子倚窗而立,向樓下喊道:“這位公子!怎的勿叫門便進來哉?待我喊人將你當賊趕出去也哉?”
姚光漢一愣,向外問道:“是誰?”
樓下笑道:“姐姐別生氣,我叫了門的,可沒人應。冒昧進來,對不起了。”正是納蘭的聲音!“請問主人可在家麼?”
我頓足道:“他怎麼這時候就來了?!”
姚光漢忙打手勢命我噤聲。阿綺回頭看看姚光漢,見他搖頭,又向樓下笑道:“公子有啥事體?介末真正弗巧,我家主人前日出哉門。公子早來得三日末,介就碰着哉。”
聽納蘭道:“着實可惜。我一路走來累的很,姐姐能不能賜一杯茶?感激不盡。”說着,聽得樓梯聲響,他已經上來!
這樓上四外窗格都是敞着的,躲也沒處躲,藏也沒處藏,我真正急得跳腳,見姚光漢把廳中紗幔屏風打開,“就坐屏風後邊。”
阿綺此時進來笑道:“介麼不客氣?”
姚光漢一指紗幕後的我,對阿綺低聲道:“娘子不願意見他。”又故意高聲:“阿綺!是哪一位客人?你怎麼又與人亂講,快將客人請上來!”
我坐在紗幔後,外面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低聲急道:“這哪裡騙得了人?”雖是冬日,額頭上也冒出汗來。
阿綺低聲笑道:“娘子勿急,這紗有個名字,叫‘相逢何必曾相識’。從正面看背面是清清楚楚,背面看正面只有個影子哉。”
“華鋒兄。”納蘭已經走進來,“來的莽撞了。方纔這位姑娘說你不在,還擔心了半晌。賠罪賠罪,今晚我臨時要當值,無法赴約,只得早來告訴你一聲。”
“一路風塵辛苦,今晚本是備下了酒宴給你接風,請了許多朋友來。你倒好,一句當值,往下的事兒又都推給了我!”姚光漢笑道,“快請坐。阿綺,上茶。這沈園好找麼?”
“南京道路逶迤,又不如京城一般經緯分明,可叫我一番好找。”納蘭爽快一笑,“還好門首這‘沈園’二字是你老兄親筆,不然還不敢硬闖進來。”
阿綺忙着端上茶與點心,笑道:“公子原來是顧相公的朋友?小丫頭慢待,公子勿見怪,好?”
納蘭邊接着茶,邊笑道:“怎麼敢怪姐姐?”側目看看紗幔,笑道:“不知這一位是?”
阿綺慌忙道:“我家姑娘,不見外人哉!”說着也閃身到紗幔後,向我扮個鬼臉。
納蘭忙起立抱拳,“失禮失禮!”
離着他這麼近,我哪裡能坐的住?只想從身後的小窗跳出去,可是這小樓臨水而建,窗外是一灣碧水,跳下去動靜更大。只急的我直冒冷汗。
納蘭坐下,依舊對着我寒暄,“姑娘是沈園的主人?”
我不敢說話,只好向阿綺使眼色。阿綺看我擠眼,難以會意,竟然張口就來:“哦,介麼就是伊哉!”
這傻丫頭怎麼能說我是主人?!我忙扯了扯她的衣袖,阿綺回過頭抱歉的笑笑,用絹子沾了沾鼻尖上的汗珠。
納蘭將手中茶盞放下,淡淡一笑,“姑娘可是表字御蟬?”
我聽了這句話,慌忙要擺手。卻聽“噹啷”一聲,手腕上的羊脂玉鐲竟而滑落了一隻!阿綺連忙搶上去拾起,送還給我。手臂上滿是冷汗,滑潤的掛不住鐲子,順手塞進了懷裡。拉住阿綺的手,在她耳邊低低耳語幾句,阿綺連忙含笑往屏風外對姚光漢道:“姑娘要去歇息了,勞煩顧相公陪一陪客人哉。”
姚光漢忙笑道:“好好,阿綺,快陪姑娘休息去吧。容若,咱們來看看這幅字。”納蘭聽聞此語,只得起身往窗口走去,趁着他背轉過身,我連忙退後,匆匆下樓而去。
耳中聽到納蘭讚歎,“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果真是天海風濤之人!華鋒兄,今日小弟唐突佳人了?”
姚光漢一笑,“你要見一面,我便帶你來見了。還要如何?”
“這位沈姑娘不但不肯賜見,竟然連話都不肯說一句。”納蘭笑道,“今日之後,怕是要輾轉反側了。華鋒兄,這架屏風——”納蘭嘖嘖稱道,“冰凝紗!小弟聞聽此紗有個名字——相逢何必曾相識!沈姑娘偏偏隱身於紗後,隱隱綽綽……”他大約就要繞過屏風,向我追來!
“哎——容若!不可唐突!”姚光漢笑道。
“哦哦,失禮失禮……”
阿綺引着我從後門出了沈園,我急切的尋找那艘採蓮船。還好阿綺熟悉水路,依舊將我送回了戲樓后街的庭院水塘中。推開後窗,我縱身而入,回頭對阿綺叮囑道:“我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能說,特別是今日來的那位公子。”阿綺點頭應了,掩口笑着,撐船離去。
臨去時將牀帳放下了,在此服侍的曹府丫鬟定然以爲我睡午覺,不敢進屋詢問。當真是懸的很!坐了沒有一刻鐘,門便推開一條小縫,幾個小丫鬟湊上眼睛來,見我正端坐着,連忙進來請安:“貴主兒起來了?”
我淡然一笑,“本想歪一會兒,誰知道竟然睡熟過去。你們太小心了,也不來叫一聲兒。”
“是。奴才見帳子放着,就沒敢驚動。貴主兒睡了快一個時辰。”
“咱們也別去天寧寺了。不如撿個近地方,要不趕晚倒回不來。”
早有嚮導思忖一時,陪笑道:“若說熟近,莫若雞鳴寺,亦是西晉時候的古剎。”
我一笑起身,“備車,就去雞鳴寺。”
因換了女裝,這兩個丫鬟也跟隨而來。曹寅特意囑咐過,我的貼身侍女桃、木等人讓人一見就知道是旗人女子,太引人注目,若是微服,還是不帶她們的好。我此時着了漢裝,長裙曳地遮住天足,否則細看之下也能看得出是旗人。
南京雞鳴寺,西晉時始建於雞籠山東麓山阜上,是南京最古老的梵剎。在寺廟中進香已畢,隨意看視,見寺門前坡下一口古井,上有題刻“胭脂井”。我笑向身邊人道:“這裡就是南陳亡國時,陳叔寶與張麗華藏身之處麼?”
“正是。陳後主等被擄,晉王楊廣覬覦張麗華美貌,可大將高熲擔心晉王被美色所誤,將張麗華處死。”
又是一場亡國之禍。南京何以能繁盛如此,莫不是憑藉六朝古都,可六朝接替,便有六次亡國之難!我淡然一笑,繞過胭脂井,獨自走上西面的佛苑。此處遍植香樟,滿園濃郁冷翠,院中灰瓦殘垣,斑駁的粉牆上隱約有幾行字跡。我獨自踏過荒草,伸手撥開牆壁上的灰塵,輕聲唸誦: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
我默然閉目,題句是南宋丞相文天祥的半首《過金陵驛》。文丞相被蒙古人俘獲,押解過金陵,滿目舊山河斷瓦殘垣,遍野哀鴻之中,連燕子的泥巢都已不復存在了。
滿腹心事,不由得垂首細細嘆息,耳邊忽然想起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背誦着這首詩的前四句:
“草合離宮轉夕暉,孤雲飄泊復何依。
山河風景原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我不敢回頭,雙目之中已經留下了兩行熱淚,依舊對着牆壁,低聲道:“師父,您來了。”
“往事沉沉,忽又浮上心頭。”周世顯微微一笑。滿頭銀髮,皺紋堆積,他的額頭與手上遍佈壽斑,他向我合十雙掌,“施主何必對荒苑塵埃流淚?”
我亦是合十還禮,“老居士見諒,我不過參禪而已。”跟隨我的僕從也都陸續走近,見周世顯是個垂暮老者,態度溫和舉止雍容,想來是古剎之中經年的老居士,也都客客氣氣的相互打個稽首。我勉強收淚,含笑說偈語道:“心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周世顯淡然微笑,“美則美矣,了則未了。達摩早有偈子: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時惹塵埃?”
“晚輩愚鈍。”當着衆人,我竟無法多說一語。心中的熱淚噴涌,只能將一切壓在心頭,“願請老居士賜教。”
“若論佛緣佛心,老朽未及老妻十之一二。”他緩緩向觀音堂中點指,“老妻在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面前。”
“如不打擾,晚輩想面晤太夫人。”雖然勉強壓抑,仍不由得帶出一絲哭音,但願衆人皆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