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這時開始。
公園2003年,盛夏。沒有一絲清爽的味道。
我在當天的日記裡這樣寫道。
而就在這樣枯燥的夏日裡,我遇見了我一生中第一個可以稱作兄弟的人,遲子燼。
我是一個人在教學樓下百無聊賴散步時碰到他的,當時他正對着一塊草坪旁若無人地解手。我向來就是個愛出風頭的人,然後就跑過去裝出一副大人的口氣雙手叉腰訓斥他,沒想到他直起身來比我高出很多,然後我就低着頭不再說什麼了。
當時他在旁邊一大塊空地上寫生,而我喜歡寫一些東西,天知道我這種臭書生向來喜歡附庸風雅,當時看他沒有對我表現出強烈的敵意,於是我很厚臉皮的坐在他旁邊安靜的看他寫生。我聽他跟我講一些顏色線條構圖之類我根本難以聽懂的東西然後直搖頭表示不明白,而他則對着我很清高的笑,我想報復他於是我和他講一些但丁莎士比亞契訶夫和一些連我都不是很明白的正弦餘弦小數點圓周率,然後就發現他也是聽不懂的然後我比他更狂妄地笑。
就是這樣的笑聲充滿了我們曾經一起逃課後的那麼多青澀可愛的日子。他總愛喝可樂,每每看到他喉結翻動的瞬間我總是雙眼微閉嘴脣上揚目不斜視毫不做作地表現出一副驚奇者的姿態。
陸天楓,一個愛音樂勝過愛生命的孩子。第一眼見到他是在一個充滿詩意的環境裡,當時他正一個人坐在被落日塗滿昏黃色調的很大的操場上,兩旁栽滿了高大濃密的香樟,修長纖細的手指時不時的撥動長弦然後就會聽到音域破碎的吉他聲,一副側臉就那樣在夕陽裡消融成美麗的剪影。彈到最後,六根弦都斷掉了,只剩下最邊上的那根但他還是旁若無人地彈着。我是一個愛出風頭的人還不如說我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於是我從背上的單肩包裡拿出剛買的要拿回家的吉他弦走過去遞給他。我告訴他:“我也喜歡彈吉他,能做個朋友嗎?”當時他對於我的突然到來感到很吃驚,但他還是很快恢復美好表情對我一臉微笑。我俯下身取出吉他弦一根一根用心地裝好然後遞給他,他對我笑了笑,然後說:“當然可以。”
其實我最不應該用很多筆墨描寫的就是唐子嫣,這個從小就和我膩在一起的無話不談的小女孩兒。她就像是一張潔白的紙,所有形容青春期理想中完美女孩兒的詞彙都能被她安然接洽。同樣,她也是第一個陪我從小玩到大的女孩兒。她很喜歡我,而我卻不知道,就是這樣。
也許還應該有我,一個總在自我審視的安靜憂鬱的男孩兒。我經常會選擇安靜的早晨或喧囂的傍晚獨自坐在一所空曠房子的角落裡安靜地思考隨時冒出在腦海的各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如果沒人打擾我會一個人執着地思考到天荒地老思考到瓊瑤劇中的山無棱天地合。我也經常一個人抱着吉他調音卻總也調不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我很簡單的,就是這樣。
而也許是出於蒼天的有意安排最終我們都被安排在了同一個班級裡,高一三班,這個整日刀光劍影兵荒馬亂的全省有名的重點班級。這裡的每個人都擁有令很多其他學生在學習課本知識上的高智商,這裡也是全校唯一一個不存在“班主任”這個名詞的班級,這裡的每個人都在肆意揮霍着自己的青春而不必付出其他人揮霍青春所需要付出的代價。
我和遲子燼第一次產生意見分歧是關於“文學”,而問題的切入點就是“諾貝爾文學獎”。我告訴他我8歲的時候寫的令我最爲自豪的一篇滿分文章名字就叫“我要拿諾貝爾文學獎”。我滿以爲他能爲我在8歲時就聽過世界文學最高獎項是“諾貝爾文學獎”而感到自愧不如羞憤頓足,而令我意外和氣憤的是他竟然說他最鄙視這種以拿獎爲最高目的而從事某種領域研究的人然後還藉此機會對我大批特批絲毫沒有顧及我說這話的重點是“8歲”。我是個不會據理力爭的人,再強大的理由到了我嘴裡我總會將其重要性描述的不值一提,然後被別人搶佔先機將我的意志摧毀到冰點。我不打算和他打嘴仗,於是我氣急敗壞的向他挑戰:“有本事跟我打一架!”
我顯然低估了這句話的效力,遲子燼輕蔑地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樣兒,就這身板兒,行嗎?”我被他一巴掌拍的差點兒吐血,但我骨子裡就是個打死不服輸的人,“來啊,我可不怕你!”
一陣塵土飛揚。
休戰歇息。
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一直打到我們彼此都胃飢腹渴筋疲力盡。
“要不要去吃飯,我請客!吃完繼續!!!”我抓着他的衣領用牙齒咬住他左手腕。
“好吧,我想先喝可樂,太渴了————”他將牙齒從我的衣襟上鬆下來,雙手攤在胸前畫一個十字誡,“萬能的主,請原諒我的無禮,我將虔誠的向您禱告用以贖回我的罪行!”
…………
“其實你的夢想真大,拿諾貝爾,我想都沒想過,天知道中國文學在我們這羣傢伙手上會敗落到什麼地步。至少你很勇敢,還想過!”
雖然這話對我沒有什麼特別特殊的意義,但我還是莫名其妙的高興。我一邊控制着快樂的表情不讓它膚淺地表現在皮膚表層一邊聽着遲子燼爲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不知不覺中就喝掉了一大聽冰可樂。而這時天楓從不遠處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他右手捧着一大聽可樂左手拿着棒冰背上還着那把白色的吉他臉上是很燦爛的笑容。他先在我身邊坐下來然後一邊吃東西一邊對我們笑,我和遲子燼出於禮節在他笑完的下一秒又迅速的還一個同樣標準的笑回去,天曉得我們我們三個初次見面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這樣很傻地來回對笑了好幾分鐘,笑聲中我掉在了餐桌底下,遲子燼把我扶起來的同時看見了朝我們這邊走過來的唐子嫣。
當她出現在我們三個大男生面前時其他兩個都面紅耳赤心跳加速而我卻一臉微笑表情自如。當我將子嫣介紹給他們兩個時他們立即表現出一副紳士相見恨晚的樣子,這讓我和子嫣都感到莫名奇妙,我想過男孩子見到漂亮女孩兒理想中的樣子但我沒想到他們的表現實在超出我的正常理解範圍。後來我們四個人坐在一起談天侃地論古說今,吃完到一半的時候子嫣突然話題一轉對我說:“餘殤哥哥,週末一起去看夕陽好嗎?”我想了想週末並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然後我就像往常一樣義無返顧的答應了,低頭喝可樂的瞬間我瞥見了對面兩張憤怒到變形的臉,然後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我都知趣的沒有再說話只有在低頭吃飯。
也許接下來纔是我最難熬的一段時光,我被遲子燼和陸天楓兩個瘋子從門口一直架到牀上,他們讓我不要動,然後我就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哭天喊地。遲子燼用他那極具摧毀性的眼神瞪着我讓我閉嘴,然後我就知趣地不再喊了。他們兩個人一人搬一條板凳進來坐在我的面前,然後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問我同樣一句話:“子嫣,和你,怎麼回事?”
他們兩個似乎忘了對一個初次見面的女生直接省略掉姓氏是一個怎樣明目張膽的過錯。
我不動。
遲子燼用盡力氣在我的腦袋上給了我一記爆栗子。“問你話呢?”
還是不動。
陸天楓發瘋似得撲過來掐住我的脖子然後用眼睛瞪着我好像誰偷了他的吉他。
“你們不是不讓我說話的嘛!”我反駁道。
看着遲子燼揚起的拳頭我決定將接下來的滿腹牢騷生吞下去,我立刻擺出一副十足乖巧的表情安慰他們消消氣要不然長了青春痘會不好看的。看着他們漸消的怒氣我又很不爭氣的補了一句:“真乖哦,騙白癡的話你們都信。”
我發誓我真的不想死的太難看於是我苦苦哀求企圖讓他們留我全屍,所幸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他們打的不全都是要害我的髮型五官都沒受太大影響。之後我一邊打理髮型一邊苦口婆心地向這兩個白癡笨蛋一遍一遍解釋我與唐子嫣情如兄妹的關係而並非他們想的那樣離譜,直到他們兩個勉強相信的時候我已經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任憑他們兩個使盡翻雲覆雨扭轉乾坤的手段我還是沒能如他們所願醒過來,我想我是真的累了。
我真是個另類,總愛在傍晚睡覺凌晨時寫一些鬼都不感興趣的東西。我是真的很喜歡寫東西的,我經常告訴自己餘殤你算個什麼東西呀你寫的東西白給人家看人家都不要你他媽的還是別寫了。通常這樣罵完我就哭了,哭完之後又開始寫。每當檯燈彌散出的光暈覆蓋在遲子燼和陸天楓的臉上的時候我就會感覺自己恍如隔世。就像輪迴百世看破紅塵的光頭法海那樣滿臉桀驁不可一世,在一個燈火落盡喧囂全無的世界裡手掌孤燈參悟世界。
窗外的月光冷清的嚇人,於是我就又變得不開心了。我拉開房門走出去,一個人站在夜風裡,伸出雙手銳利的風就從我的指間呼嘯而過。我每天每天都生活在這樣一點兒也不可愛的世界裡,像深海中的一塊難以覺察的龐大礁石,在海葵細密柔軟的觸手下,在船隻一次次的碰撞下,在潮溼陰冷的海水日復一日的沖刷下漸漸沒了棱角,於是我成了一面明光可鑑的鏡子,成了一個擁有獨特抗體的揹着軀殼的小甲蟲,命中註定我不會得到溫暖,也許這就是我真正的宿命,一直註定不能羽化且一定會被卡死在羽化前一瞬的小蟲子而已。
——父母給的名字真好,餘殤。
我在藍色封皮的精裝日記本里這樣寫道。
“啊————!”我想我的報應來了,遲子燼這個混蛋在我安靜寫作的時候幽靈般地拍我的肩膀,真的受不了。然後天楓聽見我的叫聲也醒來了,他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先在胸前畫一個十字誡,然後一臉憤怒的表情,他說他這次肯定是睡不着了,要在地上劃圈圈詛咒我。我對他們說算了算了我貢獻出我的零食咱們一起瘋吧,遲子燼一臉嚴肅的點頭,陸天楓依然一臉倦容但還是對我們說好吧好吧服了你了。
然後我們三個人坐在一起放肆的笑,打紙牌吃花生喝可樂。然後在我們都感到筋疲力盡的時候就一起分享安靜。遲子燼拿起來畫筆開始構思光線色彩,陸天楓從牀頭的牆壁上取下吉他開始調音,而我一個人抱着日記本像個受傷的孩子一樣縮進角落裡繼續剛纔沒有尾聲的悲傷。我一直覺得老天把我們這三個人放在一起是它所做過的最爲明智的決定,而我們能如此和諧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則表明彼此無怨無悔的服從了老天善意的獨裁。
我一直對他們兩個講我是個天才,而遲子燼反駁我說你不是我纔是,最後陸天楓對我們兩個笑笑說別傻了我們都是,我感覺自己起了詩興於是問遲子燼:“你知道幸福是什麼滋味嗎?”
遲子燼摸摸鼻子說:“我好像聞到了。”
而陸天楓退到自認爲安全的距離之後告訴我們:“對不起那是我的腳臭味。”
一陣慘叫。
然後我們三個人就躺在一張牀上四仰八叉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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