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樓那條流水線是絲印部門的,原本可以找廠家來維修,但是去年修理承包合同到期後就沒再繼續簽訂承包合同。單次上門修理費用相當高,需用得也不是很緊急,所以一停便是幾個月,也沒有哪個技術員清閒得想去理它,誰知現在竟成了那舅子挑戰人的工具。
黃明忠不太願意讓喻洪去修理那玩意兒,一是因爲難度大;二呢,真怕那小子搞得更破爛;還有一點更重要的是如果讓他東摸西敲的搞好了他擔心讓絲印課長把人給搶了去,鬧騰了半天結果落了空那肯定是件難看的事,所以不管怎樣他都在擔心,毛毛燥燥的在車間走過來又走過去。
陳喻洪來到絲印車間後還真有點擔心自己的水平,一樓的注塑機他能輕鬆搞定,但這玩意兒,面都才見過幾次,就更別說操作了,他實在沒多少信心能制服。但爲了能繼續留在廠裡並且扇上那嘴臭的舅子一巴掌他決定試試。
趙副總像是看出了他的爲難,走過來拍了拍他肩,道:“沒關係,盡力而爲吧。”
“嗯。”他輕輕應了聲,脫掉青綠色工作服便朝絲印車間的中央位子走去。
這個PK賽在內部己傳得沸沸洋洋的了,一時間說什麼的都有,比如討論王平的,比如爲喻洪擔心的,但還有一些人也關心起了舅子以後的去向。不管四樓的流水線能不能動,他舅子都不能再在廠裡呆了,他與王平之間的形象己擺在陳易生面前,不走還有什麼臉面謝罪於以往的狐虎姿態呢?
但再怎麼討論也只能是工友間的閒話,真正需要考慮這些事情的核心人物是陳易生,他纔是真正的老闆,是這個工廠人員去留的決裁者。但這些事情的困難之處往往在於執行者,也即是副總趙龍非,他與王平早見眉毛晚見嘴的,不說點情往後的工作怕是不好開展,但陳易生的火氣正旺,他根本進不了言。哎,夾在中間的工作者呀,很多時候他都比擁有決定權的老闆還焦慮。
趙龍非心不在焉的走出辦公室竟又不知不覺上了四樓,他透過窗玻璃看到喻洪正集中精力維修流水線,他走過去道:“小陳,還行吧?”
喻洪擡頭擦了擦汗,說:“呵呵,那舅子可能有些便宜我。”
“便宜你?什麼意思?”龍非不解的問。
“就這裡的原因,這個掉了,卡壞了滾珠絲桿。”他用手指頭頂出一個細小的彈簧給副總看。
“換個彈簧和絲桿這流水線就能動了?”趙龍非又問。
“沒那麼簡單,有些地方還得調一下,還得檢查一遍其他部件有沒有被拖壞。”喻洪說完又準備鑽到流水線下方去。
趙龍非道:“那有什麼便宜你的。”
喻洪笑了笑沒再說什麼,他現在極力想證實的是他自己的技術,所以他希望換完絲桿後這條線能快速運轉起來,這己經不是他一個人高興的事了,他要向姐姐說明並要她給予表揚。他這樣想的時候動作便又加快了些。
在天己黑盡的時候,四樓依然亮着燈。陳喻洪從流水線下方鑽出來,立正身子盯着這個將他折騰了大半天的玩意兒。他轉過身慢慢走向車間裡頭,扶上去流水線電源閘刀,又來到機頭旁,很嚴肅的用手指按下一個紅色按鈕,那己消逝多日的聲響又轟隆隆回蕩在了寂靜的夜空。
他小踏步的環顧着這條被他重新制動的流水線,但心中的喜悅並未表露出來,只有他一人還在這裡搗弄這傢伙,再高興又怎樣呢,不可能使盡往上蹦兩蹦吧,再說他還得再仔細查看一下運行情況呢。
他看到那個飛速運行的線條上方粘着一塊綠顏色的東西,他想伸手拔掉,但眼前突然一黑一綠使他看不清了那些東西,他只感覺手指碰到了什麼鋒利的器具,又模糊的聽見一個老沉的聲音叫嚷着似乎衝向了他。
陳易生取下領帶在喻洪手上繞了兩圈後便抱起他朝保安室跑去,對保安說:“快把摩托車駕出來,開車怕堵。”
保安擡眼一看那一地的血來不急多問,他與陳易生將喻洪夾在他倆中間便飛一般去了醫院,夜風中那一滴滴飄流的鮮血不時被風送到陳易生的臉上、身上直至他的心上。他被這小夥子廢寢忘食的工作精神感動了,他正是因爲上去叫他吃飯才正好遇到那一幕,要不然這年輕人的整個右手都將被那條線吞食。這應該是有幸中的不幸還是不幸中的大幸呢,這些艱苦奮鬥的打工者誰能想像到自己什麼時候會遇到幸運或者是不幸呢?
陳易生等候在急診室外,他取下眼鏡擦掉鏡片上的血跡。比這更大的驚險他都面對過,可此時他卻怎麼也停不下那顆瘋狂跳動的心,他那高凸的額頭上竟冒出了一層細碎的汗珠。他緩緩坐到凳子上,將眼鏡重新戴上盯着對面那扇隨時都可能打開的門。
醫生取下口罩立在門口,易生趕忙上前問:“孩子的手怎樣了?”
“刀片刺得再深點手指可能就廢了,還好,還差一點。”醫生平靜的說,聽到這話陳易生突然感覺輕鬆了好多,緊繃的身體也微微下傾了些,醫生又繼續道:“因爲傷到了骨頭,總的說來比較嚴重,要注意補充營養,年輕恢復起來很快的。”
陳易生到附近一家超市買了些吃食便又來到喻洪的病房,他靜靜的坐在牀前儘量不發出聲響。這寧靜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與眼前這個工人差不多大小,但卻一直生活在他的羽翼下。
“陳總,來支菸吧。”病牀上的人動了動身子,小聲說。
“哦,你沒睡?我還以爲你睡着了。”陳易生掏出煙盒遞給喻洪一支,又道:“很痛吧!”
“大男人這算什麼,只是這幾天幹不了活,你得給我開工資。”喻洪老道的包一口煙在嘴裡,說話時才張開嘴放出那些霧氣,所以使陳易生看不太清楚他怪笑的表情。
總經理呵呵的笑了笑,說:“你小子還行,出院後你去做技術員。”
“啊?還住院,我以爲輸完這水就能走呢!沒啥大事住什麼院。”喻洪驚訝的叫嚷着,他怕既得不到這幾天的工錢又貼進一大筆醫藥費,他正計劃多存些錢今年好回家過年的。但這一激動立馬生效了,手指磚心的疼痛讓他明白了自己並不是軟組織受傷。
“縫了七針還傷了骨頭所以得好好治療,要不然落下個什麼毛病划不來,你不一年輕大男人嗎?還怕住院?”他一邊嘲笑的對喻洪講一邊拿出一些吃食,兩人便東拉西扯的聊開了。
喻洪出院那天趙龍非將他叫去了辦公室,主要是談技術員一事,但喻洪並不太在乎,必竟那舅子依然是主管生產的經理王平的舅子。他雖罵了自己但他不也被練了一拳,算算沒啥損失也沒佔啥便宜,像他這種低擋次在外混蕩的人又怎能把那些擁有着一般勢力的‘風光’人物搞得太沒臉面呢,所以他還在醫院就己打消了代替經理舅子職務的念頭。
“讓那舅子幹吧,我繼續削我的毛邊。”喻洪大方的把屁股撂進沙發對望着他的趙副總說。
龍非並不討厭這個寫字樓女孩們的‘偶像’,相反他聽總經理說了喻洪的一些事後竟有些佩服這小子了,此時他就正用一種別樣的眼神看着他。
“他做他的‘技術員’,你修你的機臺,兩不相干嘛。難不成還說空話?”龍非似笑非笑的說,將早放在抽屜裡的兩件技術員工作服遞給他。
喻洪盯着趙龍非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副總將兩件新工作服和一支菸大笑着砸向他坐的那張沙發他才恍然醒悟。他隨即按副總的指示到人事處更換了工作證後就出了廠區,跑到一個公用電話超市向己回到家鄉的姐姐敘述了這幾天夢幻一般的故事。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爲一箇中小型工廠的技術員,他終於可以像那些‘大爺’一樣沒事跑到廁所睡上兩覺,再不必死撐在機臺前眯縫着眼還要糊弄那又燙又臭的毛邊。
他提了提衣領,激動得不知何去何從,索性仰起頭深長的吐出口氣,“哎,老子在一線熬了三年,終於是個技術員了。”他舉起那隻受過傷的手,歡喜的同時又浮上些幾年來的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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