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初遇

夜色深沉,站在新娘子的家外面,重雲發覺他四下除了新娘子發狂的哭叫聲,竟然寂靜得連一點蟲鳴聲都聽不見。

重雲在窗外邊踱步,猶豫着自己該不該進去一探究竟,畢竟他雖然對世俗規矩瞭解甚少,但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還是懂的。

他正在躊躇,就聽見新娘子的哭叫聲驟歇,四周頓時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重雲神色微凜,右手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他靠在窗邊,昏黃的燭光透過窗戶紙映在他的側臉上,房間的燭火跳動,他的側臉也變得晦暗不明。

倏然,重雲看見一道纖細的身影投射在淡黃的窗紙上,那身影徐徐向他靠近,逐漸被燈火拉長,像棵生長得光怪陸離的樹,樹枝張牙舞爪得要將他裹住。

重雲屏息,靜靜等待着黑影的靠近。

但黑影在靠近窗邊不遠的地方不動了,重雲沒有動作,深沉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紙,只見那道影子歪歪扭扭地晃了晃,隨即女人悠遠的呼喚傳來:“過來吧。”

重雲眨了眨眼睛,手上按着劍柄的姿勢沒有動,又聽見:“過來吧,過來吧。”

聲聲呼喚,像久居深閨的少婦在等待着遠行的丈夫歸來。那聲音原本是悠遠輕柔的,但見重雲絲毫沒有要動的意思,便漸漸變得急迫,甚至帶了三分怨懟。

“你爲什麼不過來?”

重雲似乎對這種詭異的場景沒有感知,他無視四下的靜寂,沉聲問道:“過來做什麼?”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笑,卻不答:“你過來呀,你過來吧。”

“好啊。可是我要怎麼過來?”重雲的話語裡染上三分笑,眼底卻一絲笑意都沒有。

他話甫一落,房裡的燭火霎時熄滅,從窗邊望去,房間裡一片漆黑,只聽“吱呀”一聲,重雲身後的房門倏地打開,在黑暗中無聲地張開血盆大口。

重雲挑了挑眉,挺身踏步朝裡走去。

待他走進去,房門又自己關上,重雲什麼也看不見,只聞到房間裡有一股濃重的屍體腐爛的氣息,以及被這股惡臭掩蓋下的一絲淡淡胭脂香。

“小公子,你過來呀。”那悠遠的呼喚聲又響了起來,重雲卻發覺自己無法辨別那聲音出自何方,一時臉色也凝重起來。

重雲冷聲問:“你在哪裡?”

“我在……”女子的聲音突然消失,重雲全身倏地繃緊,像一根蓄勢待發的箭。

下一秒,淒厲的長嘯從他的身後傳來:“我在你的身後啊!”

重雲只覺頭皮一炸,還來不及思考,身體便先一步有了動作,他飛身而起,反手拔出長劍,澄銀的劍光一閃,朝身後劈去。

卻劈了個空。

重雲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循着空中的息微風聲,朝那個看不見的人影刺去。

虛空中傳來女子輕蔑的笑聲:“這樣就像殺我?未免太不把我當回事了?”

連連刺空,一滴冷汗順着額角滑落,重雲停下,擡手擦了擦汗,頭微微側了側,對於女子的蔑視充耳不聞,似乎還在執着地辨別着女子的所在:“是你殺了那個新郎官吧?還有五十年前的那個屠夫?吃了這麼多人心卻不老老實實地在山裡待着,還要頂着新娘子的臉跑來禍害其他百姓?”

“原來你是爲這件事來的。”女子原本還算平靜的話鋒頓時一轉,“不知天高地厚!”

風聲頓變,凌厲的風如利刃一般刮過,重雲躲閃不及,臉上見了血。他連連後退,手腕翻轉,長劍舞出紛繁的劍花,將風刃擋了回去。重雲擦了擦臉上的血,笑道:“好厲害的妖怪。”

女妖冷哼一聲,攻勢驟變,重雲漸漸處在了下風。

他雖然臉上帶着笑,但心底卻始終籠着一層陰雲——他大意了。

這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食心妖,實力遠遠在他之上。重雲空有武修天賦,卻少有實戰經驗,對付這種狠厲的妖怪,實在是有些力不從心。

刺啦一聲,重雲身上的錦衣又一次被風刃割破,鮮紅的血染髒了衣袍,但在這黑暗的房間裡卻看不分明。

重雲捂着手臂後退了兩步,如果此刻有其他人在場的話,就會看見他有多麼狼狽,他周身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被風刃割傷的大大小小傷痕佈滿了全身。重雲從小在三危山長大,就算是族裡的玄武祭,都沒讓他吃過虧,眼下的這場遭遇,也算是一次教訓吧。

重雲暗想自己這次就算不會交代在這兒,也會元氣大傷,頓時有些後悔今天做下這麼一個衝動的決定,都沒有準備周全就跑到這裡來了。

“你還能躲到哪裡去?”女妖冷笑一聲,像一條淬了毒的蛇,玩味地逗弄着逃不出她掌心的耗子。“這間房子被施了陣法,只能進不能出。”

之前是新娘子的爹孃發覺不對,暗自找了人設下陣法,只爲了捉住她,但是那做法的人法術不精,只能困住女妖卻不能殺了她,哪知現下卻害了重雲。

重雲心道完了,臉上卻平靜萬分,他靠着牆,擦了擦嘴角的血,輕笑道:“既然出不去,那就不躲了。”

只見他的放下劍,手指在胸前翻飛,結成一個繁複的印。

印成,他的雙瞳在黑暗中乍現青色的光芒,似潛伏在暗處的孤鷹,噴薄肅殺之氣。

女妖看他轉瞬之間的變化,原本悠閒愉悅的心情也頓顯凝重,她冷笑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既然都是妖,又何必苦苦相逼?非要置我於死路?”

重雲心道到底是誰置誰死路呢?他沒有說話,心知就算開了獸瞳對於眼下的情景也不會有太大的幫助,只不過是讓他在這黑暗的房間裡能看得更清楚一點。

就在離他三尺遠的地方,一個身着長裙,周身硃紅的女妖靜靜佇立,她烏黑如瀑的長髮曳地,臉上還留着新婚時的妝容,只是臉色卻蒼白如紙,嘴角殘留着血跡,一雙黑眸裡隱隱泛着紅光。

他再次舉起劍,朝女妖的位置準確地刺了過去!

兩人在房間裡廝殺纏鬥,長劍與風刃交接撞出的火花在房間裡猶如閃爍的星光,卻沒有人能夠看見。世間好似失去了聲音,沉默地看着燈火照不見的地方,污穢滋生。

重雲再一次被女妖揍倒在地上,吐了兩口血,他捂着胸口想要站起來,女妖卻一甩長袖將他裹了起來,頓時他動彈不得,眼睜睜看着女妖朝自己走來。

女妖的狀態看起來也不太好,這房間的陣法日復一日消耗着她的妖力,與重雲的纏鬥也讓她有些力不從心,這次如若不是剛吃了一顆人心,那麼都不用等重雲過來找她,她就先被那做法的人給捉住了。

女妖走到重雲的身邊,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你如此不識好歹,那便留不得你了!正好,我還沒吃過妖心,你來得倒是時候!”

重雲見女妖的指甲瞬間暴長,齊刷刷得像五把尖刀,朝重雲的胸口刺來。

重雲收回獸瞳,不想看見自己被挖心的慘烈模樣。但預想之中的痛感卻沒有傳來,正疑惑間,下一秒就聽見女妖的慘叫,重雲猛地睜開眼睛,只見房間門被打開,一道雪白的身影立於門口。

烏雲散去,新月如鉤,月光盡數灑在來人的身後,在房間裡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輕袍緩帶,長髮輕飛,出塵風雅。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宛若謫仙。

重雲目不轉睛地看着段塵徐步從門外走進來,素色衣袍翻飛,衣服下襬處繡着的朵朵蓮花若隱若現。他脖子上與手腕上纏掛着的純青色琉璃珠襯着皮膚有些偏白,但那青色的珠光倒映在他的眼底,卻又像是漆黑的夜裡燃起星火,襯得那雙眼睛黑亮無比,如同白瓷裡鑲了兩顆墨玉。

段塵走過重雲身邊時,如鴉羽般的長睫一閃,他眉眼微垂,看了重雲一眼。

那一眼裡,無悲無喜,不帶有絲毫的情緒,冷漠得如同北疆終年不化的雪。

下一秒,他轉開眼睛,望向了遠處倒地不起的女妖。他的手一動,手腕纏着的琉璃珠瞬間暴長,化作一把青色長|槍握在了他的手裡。

段塵手一揮,長|槍帶起一陣猛烈的強風,槍頭化作銀光如流火般悉數落在女妖身上,頓時女妖發出陣陣淒厲的嚎叫。

段塵冷漠地看着女妖在地上痛得打滾,眼底一絲情緒的起伏都沒有:“你作惡已久,該還債了。”

他話落,長|槍化出青色光芒朝女妖飛去,像一條長鞭將她緊緊纏住,那長鞭越收越緊,女妖身上被長鞭碰到的地方,皆像是被燙傷了似的,發出焦煳的味道。

女妖一開始還能叫喚,後來漸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重雲眼睜睜看着她慢慢化作青煙一縷。消失在了這幽暗的房間裡。

重雲看着剛纔還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的女妖轉瞬之間化爲烏有,不禁打了個顫,望着段塵的眼裡多了一分忌憚,但更多的是欽佩和仰慕。

段塵解決完女妖,舉步朝重雲走來 ,看他滿身是傷,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段塵皺着眉想了想,決定還是彎下腰,將他抱了起來,朝屋外走去。

四周恢復常態,夏夜裡,窸窸窣窣的蟲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卻又讓這夜晚顯得更加安寧。

重雲窩在段塵懷裡,全身繃得異常緊,他長這麼大,還沒被一個男人抱過,此時的他像一把被人拉到極致的弓弦,彷彿下一秒他就會因爲過度緊張而斷裂。

段塵把他送到了最近的一處客棧,將他放在客棧的牀上時,段塵聽見他低聲說了句:“多謝大師。”

清亮的聲音因爲說話人此時虛弱的狀態而變得有些綿軟,帶着溫熱的氣息噴灑在段塵的頸側,激起一片緋紅。

段塵沒有理他,將他安置好,又叫店小二去尋了一位醫師來替重雲療傷,隨後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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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想來,兩人的初遇着實平淡無奇,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是毫無交集只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卻深深地印刻在了重雲的心裡,以至於死了一次,又分開了十多年,卻仍是不肯在記憶中抹去。

每當午夜夢迴,他總能想起段塵佇立於門口,清風徐來,緩帶輕飄的清逸之姿,以及他垂目望向自己時的悲憫與疏離。

重雲望着眼前冷漠如常的人,除了那雙眼睛再不復從前以外,竟是與記憶中絲毫不差,這讓重雲不禁生出了幾分恍惚,好似這多年的歲月,從未曾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