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北帝五

過往雲煙隨魂歿,

從此無心愛良夜。

紫鈺拾起衣堆裡的香囊,放到鼻前嗅了嗅,心下了然。

“區區花毒,能耐本尊何如。”他凝視躺在牀上沉睡着的花夕,自問自答,“她知道麼?該是知道,不然不會表現得那麼異常。”

“關鍵難道不是墨青?”朝十涼涼地提醒,“墨青指不定已成爲第二個墨一。”

紫鈺剛要開口,花夕無意識地夢囈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要,我沒有,不是我做的,我沒背叛你,相信我……”她胡亂地揪着被褥,低聲啜泣着。

“這賤人體內流着本尊的血,花毒對她也應該不會有影響。”但花夕的表現卻像深陷泥潭,難以掙脫。

“接下去你要怎麼做?”朝十躍躍欲試,“如果是清除仙界來的臭蟲,我很樂意代勞。”

“本尊想把花夕帶回魔門。”紫鈺端倪了一會兒沉溺夢魘的花夕,喃喃道。

“普通人一旦去了魔界,就再也無法返回人界。”朝十半眯起眼,“我倒不介意日日與這妞兒歡好。可你呢,不想着讓她消失了?”

“本尊想做什麼無需向任何人解釋。”紫鈺坐回到牀榻上,伸手撈起柔若無骨的花夕,她靠向他,眼角還掛着淚花。

“墨青若利用她來加害本尊,就說明她對墨青而言無足輕重。”他執起她香軟的長髮,細細把玩,“一件毫無威脅的玩物。”

“只是玩物?”朝十挑眉,意味深長地提醒,“紫鈺,玩人者,人玩之。你別玩着玩着,把自己套進去。”

紫鈺勾起冷笑:“你可真清楚。”

“誰讓我是你。世界上還有比我更知你心的人麼?”朝十聳聳肩。

比自己還知心的人?紫鈺低頭,望向懷裡渾然不覺的花夕,收緊了禁錮着她的雙臂……

九天之上的天界,鳥語花香的仙境,飄渺出塵的男人,佇立於瓊樓臺之前。自千萬年,仙魔變後,那裡便被他親手封鎖,任何人不得再進入。

“天君,仙母擅自去了人界。”小仙匆匆來報,“似乎和魔門的人有所接觸。”

聞言,他微微皺眉。

過去了這麼久,她還沒放下麼?執着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他擡眸,眺望前方靜立於雲霧裡的瓊樓臺。這個仙母和當年一樣傻。

“你們密切關注她的動靜,若她陷入不利局面,記得將她帶回仙界。”末了,他又補充,“是死是活,都不要緊。”

“明白,天君。”小仙欲退下,又像想起什麼的稟報,“天君,在人界與我們交界的狹縫裡,我們發現一名陌生男子……”

“陌生男子?”他揚起眉,“死了嗎?”

“還剩一口氣。我們的人把他拖上來了。請問天君要怎麼處置他?”小仙戰戰兢兢地回覆,生怕天君一個不高興把她扔火裡。

“留着,好生照料。”他簡潔地吩咐。

“是,天君!”如臨大赦地慌忙退去,小仙暗自擦了擦臉上的汗。

天君以前溫文儒雅,寬宏大量,可自從那場浩劫之後,他就變得冷漠無情,喜怒無常。雖然表面上他對衆仙照顧有加,但私底下所有犯了錯,或者不滿現狀的仙都消失了。

每個如她一般的小仙,皆不願觸怒天君。她隱隱擔心起,遠在人界的仙母,私自下凡的罪,可承受得起?

北國的王城內,無名見到了秦三葉。

“公主殿下,你爲何在北帝這?”無名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小主子。

“無名,父皇把本宮趕走了。”三葉楚楚可憐地捉着無名的胳膊,“無名,本宮知你效忠的該是人皇,本宮不想爲難你。現在對本宮來說,這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死,二取而代之。”

“公主想代替皇上?”無名心神一斂,嚴肅地問,“公主,是北帝唆使你的嗎?”

“不是。”三葉搖搖頭,如同鄰家小妹央求大哥般地說,“無名,你是一路看我長大的,你該是瞭解我,有多恨那個男人。他和秦木梨害死了我的娘。”

“這謀逆,弒父之罪,是要揹負一世的!”無名實在不願三葉從天真無邪,走上修羅之路,“聽我的,我帶你離開。”

“無名,你能帶我去哪兒?我聽獸狂說了,你的娘子,和她腹中的骨肉危在旦夕。”三葉朝後退了一步,拉開和無名的距離,“我保她無事,你願爲我做事嗎?”

“我知道了。”無名掩去眸中的失望之色,或許他從來沒有了解這位小公主。

“你只需把我是海棠花核的事,傳回去給父皇知道便行。”三葉笑意盎然,“獸狂的軍隊已部署得差不多。”而她是他的人質,只不過她是自願的。

送走無名,三葉心情甚好地命舞姬們繼續表演。當獸狂步入殿內,她已喝得醉意朦朧。

“你來啦!”三葉捧着酒壺,朝獸狂招招手,“一想到馬上能殺掉秦木榮,我就開心。你來陪我喝一杯!”

“別喝了。”獸狂拿開酒,扶起酒氣熏天的她,讓她靠向自己的臂彎,“公主,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視。恨的反面纔是愛。”

“你想說我愛秦木榮?你腦子沒壞吧!”她鎖起眉頭,斜眼睨着總是笑眯眯的獸狂,“喂,不是傳聞獸狂有獸人之血嗎?我怎麼看你單薄得比普通男人還不如!”

“我孃的爹,我的外祖父,他是狐族一脈。”獸狂的鳳眸彎起嫵媚的弧度,“他和我的外祖母相識後,便剔去獸骨化爲人形與之相守。”

“後來呢?”她等候他的下文。

“後來,外祖母知曉了他的真身,無法接受。於是帶着還在襁褓中的我娘。從西國逃到了這北國,嫁給了當時的北國王爺。往後我娘又被當作獻禮,送進了宮內。”獸狂愈說愈慢,“她和我父皇生下了我。不過我父皇已有十六個王子,我是第十七個。”

“難怪當年我把你打成那樣,也沒受什麼懲罰。”三葉戳戳獸狂的鼻尖,“你殺了多少兄弟,才登上這皇位的?”

“十六個。”獸狂攉住她的手指,“一個都不少。”

三葉微愣,隨即笑道:“你比我狠。”

“我想要的不止區區一國。”吞併南國,還有沙漠裡的西國諸多部落,以及位於海另一端的東國。獸狂篤定的目光停在三葉背後,那張懸掛在牆上的牛皮地圖。

“我支持你!”三葉舉起酒杯,遞到他的脣前,“也許,不,我們終究會成爲敵人。敬未來!”

“你可以嫁給我。”獸狂喝下一口梅子酒,甘甜中帶着辛辣,“我們就不必成爲敵人。”

“不,我要和我愛的人成親。”即便喝得酩酊大醉,三葉依然如故,她絕不要像其他王公貴族那樣,大都爲了利益成婚,“我也想遇見我的幽蘭。”

“幽蘭是誰?”從三葉嘴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獸狂的細眸閃了閃。

“一個傻瓜。”三葉揉着惺忪的醉眼,趴向桌子甜甜地沉入夢鄉。

“傻瓜?”獸狂淺笑着灌下一大口酒,“誰不是呢。”他從未謀面的外祖父,他早早病逝的娘,他身邊盡是一些傻瓜。

所以他不碰情愛,避之如蛇蠍。

他不期待那個會讓自己變成傻瓜的人出現。刀扇輕搖,反襯他眼底的瀲光,盪漾了一壺酒液。

花夕慢慢地睜開眼,對上花音表情複雜的臉,虛弱地問:“他走了?現在什麼時辰了?”

“申時了。夫人別動,奴婢給你擦擦身。”花音捏着水布,彎腰擦拭着花夕的玉背,上面爬滿着青青紫紫的瘀痕。

“你說的花毒,真對那魔頭有效嗎?”花夕疲倦地半闔着眼,扯起一抹苦笑,“不會只讓我噩夢連連吧。”

“噩夢?夫人發了什麼夢?”花音手上的動作頓了頓。

“無盡的火海,有一個看不清模樣的人影。”夢境混亂不堪,她只依稀記得一部分,“這也是因爲花毒的影響嗎?”

花音沉默地攥緊手中的布。

“花音,等你們殺了那個魔頭,我可不可以離開?”花夕反手按着花音的胳膊,“我想走。”遠離這些是是非非。

“夫人,不跟着老爺了麼?”花音將布放入水盆裡,擰了擰。

“他不需要我了。”她本來就是用來掩護墨青身份的存在,所以一開始她就抱着覺悟與他成親。等墨青用不着她的那天,她便會求他給她一個自由。

“這話奴婢以爲夫人說了不算,奴婢說了也不算。”花音一針見血地說,“老爺怎麼想,夫人何不親自去問問。”

“你出去吧。”花夕垂下眉目,“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花音擺好滿桌的飯菜,才退出房門。

前腳門才關上,墨青後腳便推門走了進來,他看了看桌上未動的飯菜,又轉向默不吭聲的花夕。

“花夕。”墨青走近花夕,挨着牀坐下,“你怨我麼?”

“不怨。”花夕毫不猶豫地回道,“我只怨我自己,怨我命由人不由己。”平靜的嗓音裡透着不易覺察的悲哀。

“花夕,我不後悔娶你爲妻。”墨青低首,冰涼的脣一一落在她背上的紅痕,“你受委屈了。”

“別碰我。”花夕無聲地流下淚,“墨青,我後悔了。”

冷峻的身形僵了僵。

不管墨青出於什麼目的,他默認那個魔頭欺辱她,默許花音對她下花毒,他利用她到這般地步,縱使她習慣了逢場作戲,習慣了虛情假意,縱使她明白她和墨青的婚事從始至終都是謊言。

可她的心仍會疼,爲她自己心疼。

“你爲何要花音這麼早和我坦白。”她哭了又笑了,側過身仰視着神情淡漠的他。

墨青嘆了一聲,才緩緩開口:“是她自作主張。”

“那我得好好謝謝花音。”否則她就一直被矇在鼓裡。

見花夕不再言語,墨青起身走到門邊停住了腳步。他回望花夕,微啓薄脣,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地關門離開。

宿醉令三葉頭疼不已。

獸狂說,無名已快馬加鞭前往花都。

“你真有法子救無名的女人?”念在昔日的情分,三葉想關心關心無名的事。

“沒有。那個女人和你娘一樣是花魔,她要想平安生下孩子,就必須把花核給孩子。”聽完獸狂的說明,三葉露出古怪的笑容。

“你只想要那個孩子,對嗎?”

“我是那麼殘酷的人嗎?我是真沒辦法幫她。”反正那個孩子肯定不會被世人接受,他只是想代替無名和水菊養育那孩子成人。之後,爲他所用,不過是水到渠成的事兒。

“卑鄙!”三葉迸出兩個字。

“我當這是你的讚美。”獸狂收攏刀扇,看向殿外仿若無垠的棧橋,恢宏的宮殿由黑木離地搭建,後頭就是雄偉的天山,前面便是由漫漫棧橋連接的繁榮北都。

“你覺得秦木榮會乖乖交出破魔劍麼?”三葉很懷疑,那個無血無淚的秦木榮會爲得到海棠的花核,拿破魔劍交換?

“那就得看他對你孃的感情有多深了。”他也很好奇那個不可一世的人皇會怎麼做!

迷霧環繞的夢境,有兩名白衣飄飄的女子,兩兩相望地在美輪美奐的仙湖畔交談。

“你要三思啊。”其中一名盤着發,容貌絕麗的女子規勸道,“那個魔君不值得你爲他放棄一切。”

“雲煙姐姐,我對那個人的感情,就像天君對你那樣。”披散着及腰的長髮,另一名長相甜美的女子,堅定不移道,“吾意已決,望姐姐別阻攔。”

“你愛他,那他呢,他對你可是真心?良夜,你如今是仙母,更不能任意妄爲。”人有人法,仙有仙規,位列仙班怎能貪戀紅塵?更何況對方還是堂堂魔尊。且不說仙魔水火不容,勢不兩立,這魔尊性情乖張,難以捉摸。他是否會真心相待,還是隻想給仙界找難堪,仍屬未知。

“姐姐,你放棄繼承仙母之位,將其讓予我,可曾問過妹妹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根本不在乎這虛名,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好,我不逼你。我去找那個魔尊,叫他離你遠點!”話音未落,兩名女子的身影便自花夕面前消失。

她從悠遠的夢中醒來,渾身香汗淋漓。

偌大的屋內只剩她一人,她睡了多久了。桌上半口未吃的飯菜,早已涼透。

墨青不在,花音也不在。

她扶着牀沿坐起,剛剛穿戴完畢,一擡首,乍見黑夜裡那雙幽深的紫眸,她吃了一驚:“你沒走?”

“本尊想看看墨青在謀劃什麼。”紫鈺倚靠在窗扉前,仰望一輪深紅的血月,輕喃道,“血月一出,必有災禍。”

花夕心裡“咯噔”了一下,但表面依然不動聲色:“墨青不是對你忠心耿耿麼。你懷疑什麼?”

“本尊對他做過很多過分的事。他想違抗本尊並不奇怪。”紫鈺一瞬不瞬地凝望血月,幽幽地低語。

“過分的事?你不止對他一人做過吧!”花夕忍不住握緊雙手,咬着脣嬌斥道,“明知是過分的事,你還要去做。一次次,試探別人的底線,想看看別人會不會一如既往待你?你貴爲魔門門主,怎麼還不如一般小孩!”小孩都知道打會痛。

紫鈺被訓得愣了愣,他危險地眯起魔瞳,邪氣自他腳畔升起:“你可知上一個用這種口氣和本尊說話的人……”

“死了,神形俱滅。”花夕打斷他,搶過他的話茬,替他說完後,又接着嘲弄道,“這樣你就開心了嗎?到頭來,你還不是孤身一人。”

紫鈺閃身至花夕跟前,一隻手扣住她柔軟的腰肢,另一隻則掐住她纖細的脖頸:“賤人,你活膩了?”

水眸忽然淌下淚珠,花夕的淚滾落在他的手背,彷彿燙到一般,他倏地收回手。

“殺了我吧。”花夕閉上了眼。

紫鈺默默地鬆開她,在花夕以爲他離去時,他俯身吻住了她。

瞳孔訝異地放大,又急速縮小,花夕一動不動地承受着他突如其來的吻。

這是他第一次吻她。

宛如疾雨潤澤乾涸的大地,他的吻來勢洶洶,百般纏綿。然後,他像醒悟過來般,猛地推開她。

“該死的!”紫鈺低低地咒罵一句。

一天沒進過食的花夕,站不穩地朝後倒去。紫鈺立即伸臂接住下墜的她。

“這樣可摔不死。”紫鈺冷聲諷刺,卻將她摟得更緊,“想讓本尊殺了你?你那是求本尊的態度?”

“求你,你就答應嗎?”花夕悶悶地埋首在紫鈺的胸前。

“看本尊心情。”長指梳過她如雲的秀髮,“心情好就賞你一個速死。”

“心情不好呢?”花夕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她好像就沒見過他心情好的時候。

“遍體鱗傷,卻求死無門。”他滿意地盯着花夕嚇得蒼白的嬌容,“你還求本尊麼?”

“難怪墨青要反抗。”花夕小小聲地嘀咕。

“你說什麼?”嘴角噙着邪魅的微笑,紫鈺捏住花夕的下巴,摩挲着她被親過後紅潤的脣瓣。

“我說……”花夕摸了摸肚子,輕輕地回答,“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