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魔門一

曲徑通幽影婆娑,

輕紅丹墨滿闌干。

東之凰國的冬雪,來得比往年更遲一些。

這是魅紅在東國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早早地穿上裘皮襖, 卻遲遲纔等到雪落大地。

她的後宮至今只住着一個外人眼裡傻掉的男人。

外表絕塵脫俗, 可惜終日不言不語地呆坐在樹下, 像極了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海神祭後, 幽蘭就留在了魅紅身邊, 朝十消失了,花夕的蹤影也是萬般尋覓不到。

魅紅輕輕地嘆了一聲,呼出的熱氣融化了晶瑩的雪花, 在她溫熱的掌心癱軟成盈盈一水,倒映着她愁緒滿滿的面容。

花夕, 究竟在何方?

飄邈的天界, 小仙如往常般端着水盆, 來給那名受傷至今昏迷的男子擦身。

可她剛踏進仙閣,就見那名男子裸着身子, 站在牀前。她激動地想尖叫,卻被男子一手捂住了嘴。

“我昏睡了多久?”男子清澈的嗓音裡透着焦躁,他急急地問道,“人界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男子一鬆手,小仙便照實回道:“你睡了近兩年。”

“兩年?”男子踉蹌地退後了一步, “太晚了, 水菊她……”

“你是不是來取仙露的?”小仙於心不忍地看着眼前這個失魂落魄的男子, “我叫牡丹, 是仙母養的仙花。你應該是魔門的養花人, 對嗎?”她在他身上感覺到一股特殊的氣息,令她不自覺地想要親近他。

通常只有養花者, 會吸引花,就如同蜜吸引蝴蝶,火吸引飛蛾,無論是甜是痛,總會情不自禁地撲上去。

“已經不需要什麼仙露了。”他闔住沉痛的眸,喃喃道。

牡丹不知如何安慰他,只得默默退了出去,還他一個清淨。

同時,她也煩惱着,要不要把男子甦醒的消息告訴天君。

不過聽伺候天君的小仙說,天君不在天界有段時間了,他去了哪裡誰都不知道。

唉。牡丹輕嘆道。連仙母也失去了蹤影。現在的天界,羣龍無首。好在仙魔大戰時,魔軍傷亡慘重,即便過了幾千年也沒完全恢復過來。

要不然,這時候魔界來進攻,那可真叫一個措手不及。

牡丹突然想起,她還沒問那個男人的名字,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她聽到屋內傳來瓶罐破碎的響動。

推門一看,他用銀線打碎了屋內所有可以打碎的東西。

“你別激動,對傷口不好。”牡丹慌忙上前,攔住他,“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和我說,我會幫你想法子的。”

“想法子?”他冷笑地看向她,“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我救不回她了!”

“但你摔碎這些瓶子也無濟於事啊。”牡丹抱住他的胳膊,“若那個人在這裡,一樣會阻止你吧?”

“你什麼都不知道!”他甩開她的手,“出去!”

“好,我出去,你冷靜。”走到門邊的牡丹又望了他一眼,才無奈地闔門離去。

留下心如死灰的他。

距離仙界遙遠的魔門,一如既往的陰森慘淡。

只是這幾日,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原因嘛自然是門主帶回來的女人。

這可是一件稀罕事。

上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是海神的女人。

上上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是天君的女人。

就不曉得時隔近千年,這次門主帶回來的女人又是什麼來頭?當然衆魔只敢在心裡好奇地八卦八卦,誰要敢真去打聽,只怕是活膩了。

比方這個熱情四射的女子,圍着花夕便是一番打量,與唸叨:“我好多年沒見到活人了,我是鳳凰,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花夕尷尬地陪笑着:“我叫花夕,鳳凰姑娘,我想……”花夕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吧!”鳳凰拍拍胸脯,“我在這兒可以說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你是不是想問我和門主是什麼關係?你放心,我和他完全沒關係。雖然他救過我一命,但我卻得一直待在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唉!”說完,鳳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不是,我想問的是,有沒有辦法離開這兒?”花夕想了解的只有這個。

“沒有。”鳳凰搖了搖頭,“如果有,我早就走了。”

“是嗎。”花夕失望地垂下眉目。

鳳凰細細地觀察了花夕一會兒,柔聲問道:“花夕,我能這麼叫你吧?你爲什麼會被門主帶到這兒?你也是快死了,讓他救回來的嗎?”

“不是。”她是活得好好的,被他強行帶到魔界。一想到今後自己都要在這魔界生活,花夕就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花夕?花夕?”在鳳凰的驚訝中,花夕真的暈倒在了她眼前。

紫鈺凝視着躺在樹牀上,雙眸緊閉的花夕,長指慢條斯理地描繪着她的輪廓,最後停在她的脣上。拇指被無意識的她含在檀口中,紫鈺心口的劍傷隱隱悶痛。

連他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的行爲。

他應該是厭惡花夕的,這個女人不僅奪走了朝十,還讓背叛他的墨青念念不忘。

乾脆掐死她好了。手掌扣住她柔軟的脖頸,他微微收緊力道,看她難受得皺起眉,他不自覺地放鬆手勁。

然而這一幕卻教進來的鳳凰撞見個正着。

“門主!你這是作甚?”鳳凰驚慌地跑上前,“就算你不喜歡這個姑娘了,你也別動手殺了她啊。”

“鳳凰。”紫鈺收回手,皮笑肉不笑地望向鳳凰,“本尊留你在這,是看在海神的面子上。你最好記清楚自己身份,別給本尊多話。”

聞言,鳳凰慌忙捂住自己的嘴,半晌,她纔開口問:“花夕她是不是不想待在魔界?”

“你不也不想麼?”紫鈺盯着花夕,反問鳳凰,“你離開魔界就會死。即使本尊送你走,你也不願走吧?”

鳳凰沉默不語。她確實不能離開魔界,她並不怕死,但死了化作虛無後,她就再也無法見到海神。她的自私,令她苟活於此。

但花夕與她不同。

“好好照顧她。”紫鈺站起身,交代鳳凰,“本尊閉關的幾日,別讓她亂跑,不能讓她進入魔禁之地。”

“嗯,我明白了。”鳳凰點頭應道。待紫鈺一離去,花夕就睜開了眼睛。

花夕看了看走遠的紫鈺,小聲地詢問鳳凰:“我爲什麼不能去那個魔禁之地?”難道那裡有什麼秘密?

“那兒不止你不能去,我也不行。”其他魔更不用說了,只有門主他能去。門主閉關修煉,或者療傷都在魔禁之地。鳳凰拉起花夕的手,“我帶你去我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吧?”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歇息歇息。”花夕拒絕了鳳凰,重新躺回鋪着皮毛的木牀上。

鳳凰並沒有爲難花夕,她指了指樹屋外的另一棵大樹:“我住在那棟樹屋裡,你有事找我的話,就在下面喊我一聲。”

花夕閉上眼,聽見鳳凰的腳步聲漸行漸弱,她張開眼,利落地下了牀。

他不讓她去的地方,她偏要去。

反正如果離不開魔界,她還不如自尋短見。

只要有一線可能,她就不會放棄尋覓出路。

但魔界這麼大,遍佈着迷濛的瘴氣,她如何才能找到魔禁之地?

尋思着的花夕走到樹屋的露臺,樹屋離地竟有數十米高,她總不能直接跳下去吧?

這時一道光塵吸引了花夕的注意,光束從地面延伸至露臺的邊緣,花夕將手伸進這束光中,感受到一股如同流水的浮力。

她試着踩上露臺的欄杆,先邁出左腿,再邁入右腳,接着她整個人穩穩地浮在光束中,好似在水中一般。

往上的光束在她踏進後,忽地改變了方向,將她送到了漆黑的地面。

踩上鬆軟的黑土,花夕走出光束。

四周的濃霧一擁而上,團團圍住嬌小的花夕,放眼望去盡是高聳入天的魔樹。

魔界的天空與人界看到的不同,紅澄澄得像是有火焰在上頭翻涌。花夕小心翼翼地沿着樹與樹之間的石子小路,往前走。

不知不覺中,花夕的視野裡出現了些許光亮。

原來是一池熒光閃閃的池水,池水中靜靜地綻放着一朵白色的蓮花。靜謐的池水畔坐着的一個身穿華服的人,在看清對方的容貌後,花夕不由地掩住嘴。

那人也覺察到了花夕的存在,他一言不發地轉向花夕,那雙熟悉的美眸直勾勾地盯住她。

“你是鳳曲?”花夕警惕地注視着鳳曲,“你爲何在魔界?”

“因爲我死了。”鳳曲風輕雲淡地回答,又問她,“你呢,北國的公主,爲什麼身在魔界?”

“我是被這裡的門主帶回來的。”花夕仍不敢輕易靠近鳳曲,她還記得他讓花藤綁住她的情形。

彷彿看透她心中所想,鳳曲淡淡地開口:“我不會再傷害你,沒那個必要了。”

“你和魅紅姐是……”花夕猶豫着不知該不該繼續說。

倒是鳳曲接過話道:“對,她是我的孿生姐姐。你放心吧,她應該接替我成了東國的女帝。”

魅紅姐成了女帝?花夕雖然驚訝,但這意味着魅紅姐平安無事,對她而言,能得知這個好消息就安心了。

見花夕一副高興的模樣,鳳曲忽然靠近了她。那張和魅紅姐相同的容顏,出現在她的面前時,花夕還是有過片刻的恍神。

“我和我姐姐很像,對嗎?你可以把我當作她。”鳳曲握住花夕的柔荑,來回摩挲着,“你的手真暖。”

花夕想抽回手,但鳳曲卻一個用力將她拉入了懷中。

“你不是說不會傷害我嗎!”花夕掙扎着想推開鳳曲,換來他的嗤笑。

“我說什麼你就信什麼,未免太天真了吧?”鳳曲扣住花夕的雙腕,提着她的身子壓向水畔的歪脖樹。

背後緊貼着粗糙的樹皮,花夕瞪着鳳曲,謊稱道:“你若傷了我,門主不會放過你的。我是他的女人。”這種時候她只得搬出那魔頭來嚇唬鳳曲。

“正好,讓他殺了我。”鳳曲扯開花夕的衣襟,“我嘗試了無數次,都死不掉。但如果是這兒的主人出手,我就能死了吧?”

鳳曲絕望的眼神令花夕猛然怔住。爲什麼想死?這句話花夕沒問出口,便已有了答案。他和她相似,待在這裡,還不如死去。

可連自我了斷都不允許,那是怎地難熬。

“送你來這兒的人,希望你活着吧。”花夕停下反抗,她靠着樹幹,擡眸望進鳳曲陰鷙的眼底。

“她當然希望我活着,因爲她恨我。”鳳曲放開了花夕,語氣沉痛地握緊雙拳,“她要我活着,接受着永遠回不去的懲罰。”

花夕理了理衣裳,直視着鳳曲幽幽地說:“愛與恨是一體兩面。她對你抱着愛,纔會恨你。若只是憎惡,那就只有漠然。”

“你走吧。”鳳曲不再看花夕,他背過身走向池水中的睡蓮。而剔透的水好像有自我意識般地吞沒了他的身影。

花夕望了望平靜的湖面,才擡腳快步離去。

濃霧重新聚攏向水池,仿若誰也不曾來過。

“牡丹!”另一名小仙喊住牡丹,“你不會又要去那個男人那兒吧?”

牡丹微笑地提了提手中的果籃:“喏,這是我剛摘的仙果,想送給他嚐嚐。”聽說吃甜的食物,心情就會變好。所以她特意去仙果園摘了不少果子回來。

“牡丹,你該不是喜歡上那個男人了吧?”同是小仙,彼此總要提醒一句,“那男人長得是好看,但你別動了真心。否則被天君知道,有你受的。”

“我懂的,我只是見不得他爲情所困。”牡丹擡手撫了撫自己微紅的雙頰,“你纔是別亂講,我沒有喜歡上誰。”

牡丹害羞的反應被她的同伴看在眼裡,她們不約而同地擔心起純真爛漫的牡丹。別看牡丹花豔麗,實際上了解她的大夥兒都明白她的不諳世事。也正是絕豔的外貌與純潔的心性,讓牡丹身上有一種矛盾又融合的美麗。

衆仙一致認爲牡丹是仙母養的最美的花,至於最毒的花,便是失蹤已久的花音。提起花音,她們仍恐懼不已。儘管花音長得極美,可惜太毒太邪。除了仙母,沒人敢接近。

但牡丹就不同了,天界幾乎都喜歡她。

因此,她們不想牡丹受欺負,尤其是被來路不明的男子。

對衆人擔心毫無覺察的牡丹,拎着果籃興高采烈地前去找那個男人。

對了,今天她一定要記得問他的名字,總不能一直“喂喂”地喊他吧。

才踏進仙苑,牡丹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酒氣。

她推門而進,放下果籃後,尋找起他的人影。終於她在一堆酒罐中,發現了醉不成形的他。

牡丹捂着口鼻,他究竟喝了多少酒?

仙界的仙釀,凡人喝一杯就會醉,平常仙人也喝不到一壺就醉倒了。

但他至少喝了十多壺酒。

“唉。”嘆息溢出脣邊,牡丹彎腰扶起他,想將他搬回到軟榻上。可她一接近他,就被他一把拽了過去。

牡丹狼狽地趴在他的長腿上,她撐着地面準備爬起身,可他卻翻身從她背後攔腰摟住她。

“水菊,別走,別離開我……”他宛如夢囈的呢喃,讓牡丹呆了呆。

水菊?是他原來想救的那個人嗎?他肯定很愛那個水菊,不然也不會冒着被天火灼燒的痛楚,和灰飛煙滅的威脅到天界來。

她太淺薄了,以爲拿幾個果子就能治癒他心中的傷痛。

牡丹爲自己的舉動感到些許慚愧。還好他喝醉了,她先安撫他躺下,別的等他醒了再說。

可是他抱着她的力氣好大,她非但掙脫不了,甚至覺得勒得慌。

就在牡丹透不過氣之際,他鬆開了環抱她的鐵臂,改抓着她的肩頭,將她整個人兒扳了過去,正對着醉眼朦朧的他。

“水菊……”他的涼脣跟着他的話音落下,躲避不及的牡丹被他吻住了朱脣。

“不要,我不是……”得到空隙的牡丹,忙不迭地呼喚道,“醒醒,我不是水菊,我是牡丹!”

聞聲,他猛地頓住身形。

“牡丹?”渙散的目光,對上牡丹的嬌容,他瞬間清醒地遠離她。

牡丹拉了拉凌亂的衣裙,她凝望着臉色難堪的他,心想他是不是在爲認錯她感到不好意思?於是,不想他難爲的牡丹扯起柔美的淺笑,緩緩道:“我不在意的,我明白你只是喝多了。你也別往心裡去。唔,下次別再喝這麼多了,對身體不好。”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勸慰的話不但沒得到她想要的效果,他的神色較之前更爲陰寒。

“你們這些花仙行事作風這麼大膽麼?”他嘲弄地睨着她,“就算被不喜歡的人輕薄,也不要緊?呵,別再來煩我了,要不滾遠一點,要不告訴我怎麼離開這該死的地方。”

牡丹既沒走,也沒開口,她只是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前,目不轉睛地凝着他。

“怎麼還不滾?”他故作輕佻地捏住牡丹的下巴,擡高她豔美的嬌顏,“還是說你想我繼續剛剛對你做的事?”

牡丹的纖手貼近他跳動的心口,她眸光柔柔地鎖住他說:“傷害我,並不能使你這兒的疼痛少一些。”

先是一愣,隨即將牡丹推向身後的軟榻,墨一笑得溫和又殘酷。

“那也得等我傷害你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