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時候的鳥叫聲都要比往日清脆好多,總是躲在葉底花叢,冷不丁地婉轉幾聲,然後嘰嘰吱吱歡笑着跑到另一個枝頭吟唱。沉眠了一整個冬天的動物們接二連三地伸個懶腰跑出來,在太陽底下呼出一口長氣,吃完剩糧的動物們又開始了新一年的勞作,在樹林裡尋找鮮嫩的食物。到處都是蓬蓬勃勃的生機。

遠處忽然飆來一批衣甲鮮明的人馬,爲兩人都是錦袍金甲,隱隱然透出逼人的貴氣。原來是睿親王多爾袞行軍經過此地,恰遇朝鮮王子惠然來訪,便抽身出來偷得一日之閒。

多日不動弓馬,雖然已是生疏了幾分,但一兩時辰下來,早就找回原來的感覺。一行人等日暮收兵,打得的野物已能堆成小山。勞親一個冬天下來,已經長成個黃毛微長的小漢子,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也拎來了一頭母鹿和三兩野兔。把獵物扔給親兵,他跑去阿瑪大帳,見阿瑪正換上便裝,左右只有些府裡舊人,這才道:“阿瑪,今天要是安妹妹在就好了,以前我一說打獵,她都高興得什麼似的,恨不能拖上我就走,可是每次總是被什麼事擋住。但饒是在園裡打幾隻烏鴉麻雀,她都能歡喜得呼天喊地的,親手烤了鳥兒送給我額娘吃,要是今天她在,還不知道怎麼高興呢。”

多爾袞聞言也楞怔了半晌,這才道:“小小安離開當天,我還答應過她要帶她去遼西打獵,她一走,我也沒了興致。這回我們出兵,點將施令用的正是她圍城打援的思路,她要是在這兒,一定會得意得大翹尾巴,對我做出幾件無法無天的小壞事出來。哎,她爲什麼這一去就音信全無。”

旁邊的松陽大師也搖頭:“大好一個習武的好料子,雖然我的祖師爺規定本門弟子六十歲之前收徒要遭死後不得進祖堂的懲罰,我當初還是見獵心喜,拼着後世做孤魂野鬼也要收她做徒。這次如果能攻進山海關,如果事情順利,我想向王爺討個令,到盤絲谷去找找這個小姑娘。”

大喇嘛在一邊嘆口氣,道:“當時飛鷹盟的宋副盟主傳言說小安是被任意毒翻,帶去作爲人質到盤絲谷求醫,我聽着總是有點不相信。如今任意那女子已經重出江湖,功力更勝以往,而小安卻連一個音信也無,這怎不叫人懷疑?過年時候我偷偷摸進盤絲谷去過,但裡面草木房屋早付之一炬,哪裡還有什麼人。小安不知道會在那裡。”

多爾袞握拳沉聲道:“都別說啦,我相信小小安一定是躲在一個誰都摸不到的地方練她的鬼畫神功,練得昏天黑地,不知道時間飛逝。某一天她大功告成,自會嘻嘻哈哈地笑鬧着打上我的書房,再打掉我的汝窯筆洗。法師,松陽大師,你們也不用再去找她,大家留個希望在心裡不是更好?”一席話說出,大喇嘛更加堅信,安在多爾袞心中的分量已經重到可以讓這個堅毅的男人自欺欺人,說出大違本性的話來。一時無話。

過得一盞茶的時間,忽然外面傳來輕輕地一陣**,隨即又恢復平靜。但大帳裡的人卻覺得這恢復後的平靜靜得異常,靜得實在太靜,不象是外面有隊士兵正舉火燒烤的平靜。連勞親都從父輩們疑惑的眼神中看出點什麼,忙掀簾出去察看。果然古怪,只見全部將士如同中魔了似地齊齊地看着中心的一個火堆,勞親看見那火堆旁坐了個白紗如雲的美麗如仙女下凡的姑娘,正用一把小銀刀優雅地切着烤好的野味,旁若無人地管自己吃着。而邊上一穿着土布衣服的精壯男子卻是雙手捧着一條生鹿腿撕咬,鮮血早塗滿他的臉頰,被火光一映,顯得分外猙獰。

勞親忙縮回帳裡報告給阿瑪:“阿瑪,很奇怪的,不知道哪裡來的一男一女,拿了我們的東西就吃,大家看着他們吃卻都象被定住似的看着,沒人趕他們一下。”

大喇嘛聞言,眼中精光一閃,笑道:“好啊,她自己找上門來了。”邊說邊掀簾出去,果見衆將士如勞親說的被定住了一般。那女子見這邊又有動靜,眼波流轉,稍稍擡眼瞥了大喇嘛一眼,又回眸吃自己的。大喇嘛頓時瞭然,什麼定住不定住的,這女子分明是使了與魅惑魔音同出一祖的魅惑神目,內功粗淺的人經她一瞥,早魂馳目眩地定在當地,非得等她走後很久才能恢復過來。勞親勝在年幼,心無慾念,這才得以不受其之影響。

對付這種魅惑伎倆,只要內力勝於她就行。於是大喇嘛使出七成內力,雙手合十,朗聲唸了句“阿彌陀佛”。效果非常明顯,被魅惑的將士一個個如大夢初醒般回過魂來,象什麼事都沒生過似的該幹嗎幹嗎去,立即就有人上來驅逐這兩名不之客。

任意被大喇嘛充滿內力的佛號所驚,慌忙收回魅惑神目,免得被其反噬,當衆出醜。擡眼只見那邊大帳中又走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人丰神俊朗,卓爾不凡,出來後隨衆人目光也看向她。任意看着那似是漫不經心的目光,忽然覺得心中被重重的扯了一把,腦袋裡一片混亂。大喇嘛不知緣由,見任意一雙妙目定定地看着多爾袞,怕她又故伎重施,便運內力於喉嚨,沉聲問道:“姑娘可是江湖人稱雪蛛毒仙的任意姑娘?”

任意彌茫間忽覺一陣雄渾內力襲來,忙收神定氣,運功抵抗。大喇嘛見此也不欲與之小女子爲難,便收回內力,但依然盈於四肢,密切提防。任意忽覺壓迫全身的內力倏然離去,心裡明白,眼前那老喇嘛之內功修爲已達化境,不是她所能抵敵的,乾脆散內力於百骸,示意對方自己全無敵意。這才輕聲回答:“正是小女,法師有何見教?”她聲音本就柔美,即使沒使上魅惑魔音,旁邊聽的人還是覺得心神盪漾。

多爾袞大驚,說曹操,曹操就到。想到安的下落就着落在她手上,心裡非常複雜,想了想對任意道:“過來,帳裡說話。”說完,自己先旋身進去。

任意自長成以來,自負貌美,見過的男人無論老幼,俱都拜伏在她的石榴裙下,隨她驅使。即使是不用上魅惑功夫,也沒人這麼不把她當一回事地隨意對待,心下更覺得這男子魅力無限,是個奇男子。當下吩咐阿弟幾句,提裙跟了進去。大喇嘛密切注視着她的動靜,怕她心生反覆,做出什麼花樣出來。

任意不以爲意,微笑着進到裡面,雖沒人請她坐下,她自己挑了個正對着多爾袞的位置席地而坐。坐舒服了也不見多爾袞說什麼話,乾脆自己來:“這位將軍讓小女進來,有何見教?可否請教將軍的姓氏?”

勞親知道阿瑪不會回答這種問題,便自豪地代答:“我阿瑪乃大清攝政王睿親王爺。”

任意一驚,心想怎麼會撞到不該撞的人手上,她怎麼也沒想到權傾大清朝野的多爾袞會是如此一個年輕英俊的人物,早知是他們,她早遠遠避了開去,哪裡還會自投羅網。因如今飛鷹盟正傾全盟之力也在合力圍捕她以報殺盟主之仇,她的麻煩已經夠多,真不想再惹上一二。

多爾袞見她目光閃爍,便知她心中一定爲藏有安的消息而不安,也不迂迴,直接就問:“任姑娘,請你如實告訴我們安的下落,我們正在找她。”

任意想到安曾是多爾袞的心愛,心裡沒來由地忽然涌上一股酸意,連自己都覺得好無聊,他能和一個這麼小的女孩子生出什麼別的感情來。但心裡還是不舒服,不願意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彆扭地道:“我現在和她沒聯繫。不知道她的下落。”

多爾袞不知道她還有這層彆扭心理在,還以爲她是狡賴,心中厭煩,凝着臉冷笑道:“那你告訴我,你帶着昏迷不醒的安去盤絲谷幹什麼去?又幹了些什麼?”

任意見多爾袞對她動氣,心裡非常慌亂,只想着快點讓他高興起來,別再板着臉讓她難過,忙如實答道:“是我帶昏迷的安去盤絲谷的,當時我也中毒太深,昏迷不醒,所以沒替安解毒,到盤絲谷時她已中毒過深。幸好盤絲谷主萬人屠花春花醫術如神,傾盡全力穩定她的病情,然後纔出手救我,算是感謝送安進谷的我。今年年初我出谷之時,安雖然還沒甦醒,但情況穩定,料也無大礙,據說不久可以痊癒。”

大喇嘛在一邊插話道:“據我瞭解,安當時中的是和飛鷹盟衆人一樣的毒,當時飛鷹盟衆人被埋在雪堆裡一個時辰便解了毒,可見這毒並不難解。你當時也是清醒的,一定是不想讓安清醒過來壞你求醫好事,所以纔不施援手的,我說的對不對?安在去盤絲谷路上一直昏迷不醒,否則依你的本事,還沒辦法攔住她回家,對不對?安是在你的刻意拖延下才延誤瞭解毒良機,以至至今昏迷不醒,對不對?”

任意估計目前局勢,她就算把全身所帶的毒全使出來,即使加上外面的阿弟,可能也不是對面這老喇嘛的對手,何況毒藥無眼,弄不好襲上多爾袞,那是她想都不願意想的。但老喇嘛的問話又句句帶刀,刀刀切中要害,她知道即使她不予回答,答案也已不言自明。她如果否定了,當場的諸人也不會相信她,她都已經看到多爾袞的那個兒子滿臉悲憤,手握拳頭,似乎恨不能撲上來揍她一頓,想來其他人心裡也有同樣感受。乾脆,爽快承認了,一樣的結果,倒落得爽快。於是挺身挑戰似地看着多爾袞道:“大師傅分析得一點不錯,恰如親眼所見一般。”

勞親叫道:“阿瑪,是這臭女人害的安妹妹,一定不能放過她。”任意聽着只是微微一哂,看都不看他一眼。

大喇嘛見她如此強硬,心想這倒與她性格相符,也是安運氣不好,撞到象她這麼個冷血冷心的人手中。便接着問道:“可是我今年春節過後去盤絲谷,卻見裡面一片焦土,人煙全無,不會也是姑娘傑作吧。”

任意又是一驚,心想這老喇嘛着實厲害,一料就料到她頭上來了。但她還是目光定在多爾袞臉上,不屑地道:“不錯,大師傅所料一絲不錯。我不欲與人牽牽掛掛,一把火燒了盤絲谷,也好打消花春花往後對我追討人情。”有一個原因她沒明說,因花春花後來漸漸悟出安是被她所誤,於是在她的藥中不時加點大黃什麼的讓她上吐下瀉,吃盡苦頭。她隱忍至全身毒氣除光,一把火燒了花春花苦心經營多年的盤絲谷,算是出口惡氣。

大喇嘛點頭道:“這樣,這倒也符合你的性格。不過王爺,千子劫王洛陽與萬人屠花春花不是泛泛之徒,盤絲谷也不是什麼地勢險要的所在,救出安這麼個小小的人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只要任姑娘所言句句是實,安的情況倒是值得期待。”

見多爾袞點頭稱允,大喇嘛又接着道:“既是這樣,任姑娘施害於我們小安,本是罪不容恕的,但今日任姑娘也算是給我們帶來小安的好消息,也算是有功。王爺,你看放她們離開可好?”

多爾袞不明白大喇嘛爲什麼會這麼說,因大喇嘛平日要求不多,他一般不會在衆人面前駁回大喇嘛的意見,現在大喇嘛這麼說,明擺着是要他答應放人。心想江湖之人,還是由大喇嘛去處理的好,於是對緊盯着他看的任意道:“既是法師有言,你走吧,以後不要讓我看見你。”

任意聽這話心中一揪,心想世上怎麼有這麼無情的男子,居然對她一點不假辭色,當她是尋常脂粉一般。心中頓時大慟,捂胸緩緩站起,低頭走出。但掀簾之時,還是忍不住回眸望向多爾袞,卻見他早撇開臉與兒子說話了,根本沒當她是一回事。她非常難過,出來後一直反反覆覆想着兩人對話的每個細節,想想自己沒一點出醜,再細想多爾袞的每一絲細微表情變化,卻怎麼也想不出來爲什麼多爾袞會對她毫不理會。幾日的寤寐思想,竟是破天荒地讓她情根深種,每日思之念之的全是多爾袞,恨不能現下就插翅飛去一會心上人。但她總算還有一絲理智,知道多爾袞正恨她陷安於危境,此去一定討不得什麼好。看來解鈴還需繫鈴人,她打定主意再走一趟盤絲谷,找到安打開多爾袞心中的缺口。她相信,她離開時花春花正身懷六甲,一定走不多遠,只要細心尋找,不會找不到他們一夥。

勞親等任意走後,這纔敢開口問大喇嘛:“師,爲什麼要放那壞女人走?是她害我們安妹妹的。”

大喇嘛解釋道:“那個女人是江湖上最厲害的使毒高手,所以大家才叫她雪蛛毒仙。今兒她如此有恃無恐,就是知道這兒只要有人對付她,她臨死放出來的毒也足以害死幾個人,而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是身份貴重,一個都傷不得的。我看她進來後一直對着王爺,想是不懷好意,所以也是有點擔心她做出孤注一擲的事情來。放她,是不得已。”勞親點頭稱是。

多爾袞心中想的是安與他在假山上說過的一席話,他知道安體質特殊,目下依任意所言已經度過難關,看來康復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希望應該說很大。想到這兒,心下略爲放心,對勞親道:“師心疼自己徒兒心疼得象個無價之寶似的,如果可以,怎麼會不替安出頭?不過你和小安兄妹情深,也是很好,記得不要忘記,以後小安回來,仍舊好好待她。”

衆人竟是誰都沒去好好在意任意的臨別秋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