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出門也就十個人十匹馬,多爾袞和安,安的四個徒弟,和多爾袞帶來的四個隨從。出了大營,多爾袞才道:“我還沒見過長江,這次在濟南見了黃河,並不覺得怎麼樣,水流淺得很,農家都在河灘上種着糧食。走,我們往南去,看看長江是怎麼樣的。”
安應聲道:“水漫起來時,兩條河都洶涌得很,非常可怕,但平時還是長江壯觀一點。這樣吧,西邊正打得厲害,我們從揚州城東繞過去,一直到鎮江,到白蛇娘娘水漫金山的金山寺去看看長江。然後再回來,這兒也應該已經打好仗,收拾好地方了。”
多爾袞心裡放不下揚州,又不想爲難安,這才靈機一動想出這麼個點子,見安如此說,忙沒口子的答應,一起放馬繞向城東。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清兵,有的身上還穿着原來的明軍或義軍的服飾,只有從戴的帽子,或剃的頭纔可以看出一二。有多爾袞的四個長隨開路,走得非常順利,很快就擦着小東門過去,前面就是一片老林子。
安笑道:“可別在這老林子裡鑽出一個拿大斧攔路的,要有,也正好叫人端了他老窩,這等人對百姓總是個禍害。”
多爾袞一鞭下去,那馬跟着隨從跑進林子,一邊笑道:“這當兒前面打得緊,即使他窩裡無隔宿之糧,也得忍一忍不出門了,萬一就碰到我們這樣不好惹的,那不是吃不了端着走。”
四兄弟最怕多爾袞,一路一直不敢大聲說話,怕他雙目一眯,一道冷光放射過來。但現在聽他與安師孃談的開心,混勁兒作,以爲多爾袞也不過如此,便少了點顧忌,沒飯吃立刻拍着胸道:“要有攔道的,咱兄弟銅棒出手,橫掃千軍。”
多爾袞一聽,知道再讓他們接下去,開了這個口子,往後耳朵就沒清靜日子過,便輕咳一聲,冷眼往他們四人臉上一一掃過。頓時四兄弟被他的目光凍成冰棍,再不敢多說一句,連騎馬的身子都佝僂了半邊。安在旁邊看着直覺得好笑。
忽然只聽得林子外有馬蹄聲急急往林子這邊過來,安忙一拉繮繩停住馬道:“有人過來,我們裡面避一避。看是誰過來。”但安騎馬不利索,那馬怎麼也不聽她的話鑽進旁邊茅草叢裡去,小臉憋得通紅都沒用,只得放棄努力,乾脆大刀金馬地攔在路中央。四兄弟一看,正是大好機會拍師孃馬屁,弄不好師孃晚上就賞他們一頓紅燒牛肉。忙下馬出來,齊刷刷站在安的馬前,銅棍一揮,擺出一付即時格鬥的模樣。這時要誰看見都會爲之感動,這不是捨命救師的大好典型嗎?但安一早便知他們的企圖,開始爲自己口袋中僅剩的幾塊碎銀子犯愁。
來人如旋風般刮進林子,很快就出現在安面前,但他們沒法穿過,因四胞胎的四根銅棍在下面伺候着他們的馬腳。安這時卻聽見又有羣人後面飛馬過來,側耳聽了聽,纔來注意前面止步的一羣人。只見他們衣衫破損,渾身浴血,披頭散,樣子非常落魄。安正想着其中有些什麼人時,一騎上前道:“安姑娘,我是王洛陽,請你開恩放我們一條生路,我回頭爲你做牛做馬任你驅使。”安仔細辯認了才認出前面的人不錯就是王洛陽,但那張臉被硝煙薰得墨黑,又染上斑斑血跡,要不是他出聲,還真認不出來是他。
安忙道:“你何必那麼客氣,我早說過還是一如既往地待你,你離城跑開也是件好事,我也捨不得你受難。對了,你夫人花大姐和素馨夫人在一起,他們應該會比較安全,有熟悉機關的人照看着他們。等事情過去,你再去找他們不遲。走吧。”四胞胎一聽,忙抽身要讓開。忽然又聽安叫了聲:“慢着。”頓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拿眼睛看着安想她又要變什麼卦。安的功夫大家都見識過,此時筋疲力盡實在沒法忽視她,所以心驚。
安卻是臉一紅,掏出盡剩的銀子,又把手上頭上戴的金玉全摘下來,交給王洛陽,道:“我帶出來的錢不多,因爲只是要出去玩的,這些你收着,路上好用。徒弟,讓開,讓他們走。”
王洛陽一怔,身不由己地被別人的馬裹帶着走出幾步,忽然放聲道:“安,你不錯,是朋友。等我回來你教我那局珍瓏。”邊說邊走,說完,人已在遠處。安也被他的話搞得愣了一愣,想着王洛陽話裡的意思,忍不住眼睛有些模糊。朋友,又回來了,卻是那樣回來的。
還沒等安的眼淚掉出來,後面當先一騎潑風似趕到,安這次看清是師傅大喇嘛被薰得黑黲黲的臉。還沒等她說話,小瘦子就道:“師祖爺,人家比你跑得快,你輸了。‘
大喇嘛一聽,也沒停步,乾脆棄馬不用,飛身運起輕功如煙般追去。才見他下馬,立即松陽鶴齡等人也跟着趕上。安明白,他們是急着追前面那幫人。還沒等安想到是誰,後面就有多爾袞的聲音響起:“安,你(,)
別管,他們去在追史可法。我們繞道走。”
安急道:“不可以,還有王洛陽在裡面呢。他兒子才一點點大,我怎麼可以看着他死,他根本就不是師傅的對手。徒弟們,你們不許離開王爺,我去去就回。”說完也飛身離鞍而去。
等安找到他們,兩下里已經刀光劍影纏鬥在一起。安只得細細辯認哪個纔是王洛陽,但隨即看到師傅遭四個高手圍攻,步履沉重,若不勝負荷,不由想起多爾袞說的,師傅是一路未眠沒日沒夜趕着過來的,就是不放心她在揚州這兒遭江湖人士暗手。看着師傅受圍,豈有不援手的道理?忙飛身過去,連連削掉四人的武器,然後運勁把那些刀劍飛送到遠處。纔要轉身,忽然眼角餘光瞥見一人從背後掏出一塊鐵板,這不是王洛陽又當兵器又當棋盤的傢伙嗎?立刻轉過去,一指點了他的穴道,扯起他飛離戰圈,遠遠扔到一片茅草叢裡,這纔回來繼續幫忙。
但對方少了兵器缺了人,形勢立即急轉直下,大喇嘛見安過來,喊道:“安,不必管我,你保護王爺去。”安知道師傅知道她的矛盾,心裡很覺不好意思,伸手又撂倒一個圍着師傅的人,這才應聲離開。但她去的是王洛陽處,把王洛陽點醒了,看着他道:“我也很矛盾,我只能做到這些了。前面你也不用再去,應該也已經結束了。”
王洛陽嘆了口氣,道:“時也運也,唉,這也是史大人的命。安,我不怪你,各爲其主,但你已經爲朋友做得夠多。我還是去看我的老婆孩子去吧。對了,宋盟主也在那裡,你可不可以也救他出來?”
安微笑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是把我當朋友,相信我的爲人,所以你剛纔纔會出來與我說話,我也纔可以認出你。而宋盟主只是一個熟人,他也只把我當作一個熟人,他不認我,我自然也不會認識他。”安的意思是宋德雨與王洛陽不一樣,交情有深淺。
但王洛陽雖然腦子很好,但想事情有點直,聽了安的話道:“對啊,他沒與你說話,你當然不知道誰是他,大家臉都給薰得黑碳一樣,換成是他老婆也一定認不出來。安,那個老和尚功夫很好,叫什麼名字?”
安知道他說的是大喇嘛,笑道:“他是我師傅啊,你說會差嗎?好了,老王,你去換件衣服,你現在的樣子出去不安全。你家老婆兒子在揚州城油桐巷一個前後兩進的園子裡躲着,後面是個大花園,但那個花園有點古怪,你千萬不可自己進去,在外面大叫他們出來接你纔好,否則誰也救不了你。去吧,我也要去找人了。”走出幾步,想了想,又打回頭追上王洛陽,把腰帶袋交給他,道:“這是我平時沒吃光的小食,現在打仗不好找東西,你拿這些將就吧。”
王洛陽捧着袋子無話可說,看着安離開,這才繞開去,找路回揚州城。這一仗他已打得心灰意懶,國難當頭時候,還看見有人爭權,有人投敵叛國,而更見識了清軍強大的力量。這一次死裡逃生,更是打擊他的意氣,現在只想快快找到老婆孩子,回家安安穩穩過世外桃源的日子去。
安回到師傅處,卻見打鬥已經結束,但大喇嘛手頭也沒捉到幾個人,安正奇怪着,已有人取了沾水的衣服來替被俘的人擦臉。安靜靜走到師傅身邊,問:“怎麼啦?”
大喇嘛看上去頗爲沮喪,道:“來了羣蒙面人,總體武功都很好,敵不過他們人多。好在他們也有點怕,不知道怕的是什麼,可能是你旋迴來吧,他們匆匆救了幾個就走。”大喇嘛說到這兒,忽然一拍光腦門叫道:“哎喲,安,你快去看王爺。別是他們的聲東擊西計。”
安笑道:“師傅,你累了,要休息啦,你就不相信我的耳朵嗎?我就是把耳朵側着全關心王爺那邊了,所以纔沒顧着你來。師傅,答應我哦,回營後立刻休息,有什麼事休息以後再說。”
大喇嘛撫着安的小腦袋正要說話,忽聽那邊一聲歡叫:“師,這不是史可法嗎?與他們描述的一絲不差的。”
安忙看過去,一瞧,果然是那天在宿遷見過的史可法,便對師傅道:“沒錯,師傅,就是他,我見過的。這人是條漢子,可別委屈了他。”
大喇嘛笑道:“在我手裡,你見誰受過委屈?好啦,安,你見王爺去吧,離那麼遠,我還是不大放心,這兒我會處理。”
安應了聲,騰空卻去追搶了人離開的蒙面人方向。因她知道師傅一路回去就可以遇見王爺,她儘可以放心大膽追上去把事情搞清楚。那些人帶着被救的人不會走得太遠,安細細找去,很快就現他們的行蹤,前落地,揹着手等他們自己撞上來。可憐那幫人根本不知道前有攔路虎,一個勁悶頭跑來,到得近前才被安喝住:“是誰從我師傅手裡奪的人,起碼給我露個臉,讓我知道知道。”
立刻就有人與蒙面人耳語告訴他們這攔路的人是誰。之間其中一人越衆而出,摘掉頭上臉上的蒙布,看着安道:“安施主請了。”
安一看,笑道:“原來是惠覺大師,我還以爲是誰的本事那麼好,可以從我師傅手裡奪人。這就是了,我回頭告訴師傅去,省得他心裡鬱悶。你們過去吧,我並無其他意思。”安見惠覺沒一點猶豫地肯以真面目見她,心裡很是安慰,雖然不知道他心裡真的是怎麼想的,但那坦然自若的作派,讓人看着還是很敬服的,不愧是個真正的大家。
惠覺揮揮手讓其他人離開,自己留下與安說話:“聽說安施主一直很少插手滿漢事務?”
安笑道:“那是不可能的,不過都很間接,不象今天那麼刀兵相接。”
惠覺點頭道:“這也是你的剋制,我看你當時在南京兩岸做事都很有分寸,所以一直認定你有慈悲心腸。看來我還是沒看錯。”
安覺得很開心,笑道:“我遇見的出家人也都是好人,而且是有原則有理智的好人。今天你見過我師傅了,以後有機會你們應該談談聊聊,你們都是很有寬廣胸懷的人。要不是我師傅一直教誨我,和大師您偶遇之下對我三言兩語的點撥,我不知走到什麼岔路上去都難說。師傅說我太聰明,心太野,最怕我聰明反被聰明誤。”
惠覺點頭道:“不錯你師傅是真的用心對你好。安施主,你有想過滿漢兩族的未來嗎?”
安點點頭:“我很矛盾,我最喜歡什麼事都沒有,但那不可能。以前是漢人野蠻對待滿人,現在是滿人回過來報復。但是我看漢人沒一個有力領頭的,如一盤散沙,終究不是滿人的對手。不過我看大師心裡也那麼想,救得一個是一個,盡心而已了。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清朝往後是不會走元朝的老路的,從現在的政策應該已經看的出來,王爺準備滿漢聯合,滿蒙聯合,大家一起和平共處,雖然滿人的好處相對得到多一點,但不會出現太明顯的界線。”
安才說完,只聽有人大力擊了幾下掌,兩人看過去,正是多爾袞和大喇嘛一行過來。安便站起來,爲兩者做個介紹。多爾袞乾脆請惠覺一起席地而坐,與他探討一些兩族交融的問題。安這時就不說話,靠着師傅坐着,心裡想:王爺又在一石若干鳥,又瞭解了漢人的基本民意,又通過有德高僧傳遞出他的理念,還化解了一股不小的抵抗勢力。
兩下里告別的時候,安看得出,師傅已經與惠覺惺惺相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