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北地天氣冷得早,纔是十月,卻早已經下過了幾場小雪,王府也早就燒起了暖炕。安最喜歡在這種時候窩在被子裡困懶覺,非等人家三請四請才肯下牀。後來她乾脆把畫的那幅人體血管神經圖和從師傅那裡要來的經絡圖移到牀尾,早上也不起來,窩在被窩裡對着那幅圖苦思瞑想。這一招害得雙胞胎姐妹倆再不敢靠過來催她起牀了,連勞親偶爾來都不大願意靠近。

這一天安依舊高臥,對着圖苦想。雙胞胎也知道了她的習慣,把漱口水和小點心放到她的炕沿,便靜靜退下。不一會兒,兩人又返回來,捧着個大木盒離着牀遠遠地道:“姑娘,又有人送東西過來,門房說了,他們還是東西一放就走,門房是看了上面寫的帖子才知道是送給姑娘的。”

安一聽蹦跳起來,歡呼道:“上一次送我的是一盒稀奇古怪的羽毛,我想了好幾天還沒想全是哪幾種鳥;前一次送我的是各種動物的刺,這回我賴着王爺才弄明白這都長在誰身上的。還有那麼美麗的雨花石,火山石。呀,這回會是什麼呢?他真應該留個話,好讓我去謝謝他。你們打開看看是什麼?”

雙胞胎也好奇得很,他們兩個跟了安也有兩個來月了,見識已和初時大有不同,對花花綠綠衣料的興趣淡了點,也關心起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來了。兩人打開木盒,抖出一包白色上好綢緞裹着的一包東西。打開布包上的結一看,裡面是件小小的雪貂皮裘,看來是專門爲安特製的。皮裘還連着一隻同樣皮質的軟帽兜,穿着這套衣服出去,想來再大的風雪也不必畏懼了。雙胞胎看了嘖嘖稱奇,說這麼好的皮府裡都沒見有人穿過,簡直是一絲雜毛都無,在室內這麼微弱的光線下也都能閃出高貴的毫光來。安看了卻很奇怪,心說這件皮衣雖然價值不菲,但與前面幾色禮物的心思完全不同,難道是又有人莫名其妙送她東西來了不成。

她跳下來接過名帖一看,覺得上面的字還真不再是原來那手清雅秀麗的女孩子筆調,而被換成了老練圓渾的男人手筆。名帖上面簡簡單單寫了沒幾個字,“敬請安小姐笑納。飛鷹盟。”果然不是原來的叫任意的女子。這飛鷹盟是誰?爲什麼平白無故送東西給她?看來還是起牀問問師傅去。

安也不知道客氣,穿了人家才送的貂裘就出門,果然好東西,一路寒風竟若無物了。纔出得小院門,就見勞親遠遠走來,她忙迎上去笑問:“勞親,你看我穿着這件衣服好不好?剛剛不知道誰送來的呢,好象是正好爲我定製的似的。”

勞親刮臉吐舌的羞她:“小姑娘盡只知道好看,臭美臭美,一個鼻子兩個嘴。”

安被他一羞,也覺得穿得太好看與勞親哥兒們的味道有點不相投了,但她也不容勞親取笑她,俯身抓起一把雪團打向勞親:“臭勞親,敢羞你安大姑娘,吃我飛雪冰玉彈。”

勞親不甘示弱,也抓雪還擊。一個初學暗器,手頭已略有準頭,一個久習弓箭,落點也不算太偏,兩下你來我往,打得難分難解,只是毀了園子裡的大好雪景,幾個筆帖式看得心疼非常,但都不敢出來勸阻。勞親倒也罷了,安可是連王爺都讓她幾分的。

安閃躲進攻間,忽見福晉房裡的姑萊爾捧着個食盒過來,頓時心生一計,待她稍稍走進,便與勞親做個手勢叫暫停,捏了個堅硬刺棱的雪球冷不防重擊到姑萊爾臉上,然後一拖勞親就躲到山子石後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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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萊爾原本專心走着滑溜的石彈路,冷不丁臉上遭襲,唬得食盒一扔,腳底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忙拿眼左右一瞧,見遠遠兩個小孩子跑走,一個明顯是勞親,另一個看不清楚,但想想都知道一定是那個安。她冷笑一聲,心道:我不敢惹安,難道就不敢惹這勞親野種了?當下跳起來衝着他們隱身的地方大罵:“哪裡來的野種?王府重地你當是豬屋牛棚,撒野也不看看地方。”

安原本以爲姑萊爾吃她一球,見是兩個主子,一定會忍聲吞氣當悶虧吃了,她也算是給雙胞胎出口惡氣。不想這女人竟然會這般潑辣,她倒有點不知所措。但偏頭一看勞親在一邊氣得臉色通紅,頓時明白過來姑萊爾罵的是外面領養進來的勞親。她知道自己不出去一定難以善了,但她才一動身,便被勞親拉住道:“安,這人是福晉屋裡的,她姐姐是福晉心腹,我額娘說過少去惹他們,小事情自己忍人就算了,犯不着與她們下人一般見識。再說這種話我也聽慣了。”

安不以爲然:“不,這種小人你不能姑且,你越是退讓,她們越騎到你頭上來。你別出去,否則你媽媽會責怪你,由我去料理了她,決不會讓她好過。”

勞親見勸不住她,便一甩袍子昂然道:“你是女孩子,既然你忍不下去,當然該由我去替你出頭,你跟我來。”

安拖不住他,心裡開始有點後悔,她明白這一出去,後面的事就一定會牽涉到勞親母親了。她只得硬着頭皮跑前勞親一步,衝着小院子邊的衛兵大叫:“寶福,寶福,你們快過來。”

多爾袞小院子裡的衛兵都是平日多受安的銀錢賞賜的,見她一叫,也不知道是什麼事情,慌着飛跑出來應到,一點沒比多爾袞叫他們時候跑得慢。轉眼便密密把安和勞親連帶姑萊爾一起圍在裡面。

見安跑出來,姑萊爾便有點怵,她終究不過是個下人,指桑罵槐還行,真面對面地來,她還是不敢,何況對的還是如今王爺的心肝寶貝疙瘩。再一見牛高馬大的衛兵把她團團圍住,個個凶神惡煞的,嚇得她小臉唰的就白了。安也不與她說話,只對着衛兵小頭目道:“寶福,這女人在王爺院子前嘴巴不乾不淨的,很是不恭,咱們王府裡面哪裡能容她撒潑了。辛苦你們幾位,捆她個結實,扔馬圈裡餓她一天,我晚上再去看她。”邊說邊從袖子裡抽出一張銀票來塞給寶福,“完了後,哥兒們幾個酒樓喝酒,我請客。勞親,走,我(,)

們去我師傅那裡。”

多爾袞的衛兵是多爾袞親自從兩白旗子弟中千挑萬撿出來的,平日唯多爾袞和大喇嘛馬是瞻,對府內其他家眷並不放在心上,最多也就禮節上過得去而已,惟獨對安服氣得很,其一當然是多爾袞的重視,想來其中一定有重大幹系,其二她居然成了大喇嘛的徒弟,這是他們努力而不得的,其三是安出手大方得很,兄弟們只要有點表現,她便銀票一張摸出來,難得的是她還客氣得很,其四是她教他們的幾下散手使他們在麻將桌上無往不勝,很爲他們長了志氣。於是只要安吩咐,他們無不一絲不苟地完成,果然結結實實地把姑萊爾捆成個大肉糉,擡着她扔進四面透風的馬圈。還特意又設了個人專門看管。只把被臭布頭塞住嘴巴的姑萊爾悔得腸子青。

勞親一路上很是擔心,問道:“安,他們會不會找我額娘吵架去?如果被我額娘知道了,她又會抹着眼淚數落我是闖禍精。”

安胸有成竹,安慰道:“不怕,事情是我乾的,有什麼我先衝上去理論,即使福晉來我都不怕。現在她們先得有馬屁精告到福晉那裡去,姑萊爾這人我打聽了,平時驕蠻得很,我這麼一捆她,背後趁願的人一定不少,都想看看她的好看,一時還不會很快報過去。她姐姐得知此事後求福晉出面又得有段時間,福晉被挑得火起也先得親自跑馬放了姑萊爾,否則王爺的人不會賣帳,這一來一去時間就更多了。等她們殺回來撿軟的捏時,我早搶在前頭擋着他們了,所以不會麻煩到你額娘那裡去。”

勞親歎服:“安,我額娘就說了,我要有你一半聰明就行了,看你分析得頭頭是道的,我看連大人們都不如你。”

安正要謙虛謙虛,大喇嘛的聲音就從拐角傳了過來。“兩個小搗蛋鬼,闖了禍都不知道,一個還在那裡沾沾自喜。”

安笑道:“師傅怪嚇人的,一定是危言聳聽唬我們小孩子的。我們能闖什麼禍呢,不過是替福晉清理周圍的小人而已。”

大喇嘛微嘖道:“你還怕我嚇?別人不上你的套兒已經該念阿彌陀佛了。你不知道我們這幾天正盯着姑萊爾兩姐妹的可疑形跡,這一下被你打草驚蛇了。看王爺回家怎麼收拾你。”

安與勞親大眼瞪下眼對視了一下,均覺得大喇嘛危言聳聽的成分比較多點。“她兩姐妹能惹出什麼來了?又接近不了王爺的書房,又沒什麼武功的。”

大喇嘛微笑道:“人家能下血本挖兩白旗的牆角,一定是有所圖謀,只是我們一時不知道而已。我本想放長線釣大魚的,看看後面主使的究竟是誰,但被你這一鬧,人家恐怕得警惕了。”大喇嘛不欲在勞親面前多說此事,便叉開話題。“你這麼早肯起牀來找我?有什麼事情?”

安被他看破,只得訕笑道:“沒事就不能早起嗎?瞧師傅把我看扁的。”

“想問飛鷹盟的事吧?”大喇嘛看着這個寶貝徒弟笑,難得能逮着機會糗她一次,大喇嘛自然不肯放過。

安只得祭出小孩子的賴皮神功:“嘻嘻,師傅原來是個雞毛蒜皮的人,連我的小朋友都要管,呀,師傅,我請問你,勞親昨晚睡覺踢了幾回被子?”

大喇嘛笑道:“飛鷹盟是你的小朋友嗎?人家的盟主可是個四五十歲的壯漢子,手下高手無數,每一個拿出來都可以開堂立派,在江湖上掙個一席之地。莫非他前不久隱名埋姓在賭場裡輸了你錢賴帳不付,如今心生內疚還債來了?嗯,這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也許是他近來手風不順,麻將桌上屢戰屢敗,想偷偷拜了你爲師學得幾下絕招,回去好挽回臉面。哈哈,哈哈。”

安被師傅笑得着惱,一拳揮了過去,擊在大喇嘛的胖肚子上。她本想自己花拳繡腿,打到師傅身上猶如隔靴搔癢,不想卻見師傅神色一凝,閉目提氣好好靜默了一會兒,把安看得奇怪,知道師傅平日玩笑會開,但還不至於大動陣仗,裝模作樣,與他平日莊重作風不符。等師傅神色一鬆,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傅,怎麼回事?”

大喇嘛卻是一臉欣喜:“孩子,你研究那張死人畫研究出結果來了嗎?來,你再依着前法往師傅掌上打上一拳,看看是不是那麼回事情。”說完扎開馬步,竟然規規矩矩地擺出了對陣高手的陣仗。

勞親在一邊看得莫名其妙,問道:“師,安出拳根本連力氣都沒使上多少,還不如我來勁,怎麼會打疼你呢?”

安卻被師傅一下提點,心中略爲明白,忙密密回想着剛纔出手時候的所有舉動,手中比劃了下,這才道:“師傅,我也不確定剛纔是怎麼就出那股場的。昨晚我是有考慮過幾種運作手段,可能剛剛是相由心生,自然而然地用上了其中的一種。可能要麻煩師傅多挨我幾拳了。”嘴上雖然謙虛,但眼中躍躍欲試,心中不知多想連珠拳出,招招都能結結實實喂到師傅掌上,以便好好驗證自己個多月來的研究成果。

大喇嘛揮揮掌,也不打言,示意她快快動手。自他出道以來,見過的拳腳也多了,但剛剛挨的那一下雖說有出奇不意的原因在,但全身感覺痠麻無力,直吐納了好一會兒纔回過氣來,這是卻絕無僅有的遭遇,他心中也興奮異常,躍躍欲試地不知多想快點挨拳。接下來的幾拳讓安充分體會到了有心栽花花不這個千古名言之精髓。她做足工夫,擺足架勢,可拳拳只打得自己拳頭麻,不要說是她自己頭皮也麻了,連大喇嘛看上去也越來越不解,反是勞親在一邊幸災樂禍,“我說吧,剛剛那一拳一定是師自己走岔氣,安這麼小的拳頭,能有什麼力氣了。”

安也灰心,但又好面子,不想給勞親笑話了去,伸指狠狠戳上師傅的手掌,邊衝勞親埋怨道:“不對,不對,一定是打肚皮有效果,手掌皮粗肉糙,反而不靈得很,你看我拿指甲都戳不進師傅的肉裡去”忽見勞親神色古怪,一手指着大喇嘛的方向似乎張口結舌的樣子,忙回頭看去,只見師傅神色苦惱地握着自己被安戳到的那條手臂,似是在忍受着絕大的痛苦。安一看不妙,緊張地跑過去拉住師傅的手,道:“師傅,您怎麼啦?您沒事吧?我替您揉揉。”

大喇嘛手臂雖然痠麻不堪,但心中卻滿是歡喜,一時臉上陰晴難辨,把旁邊的兩小兒嚇得半死,以爲他痛苦得連表情都控制不住了。久久,大喇嘛這才按住安替他按摩的手欣慰地道:“好,小說ap.整理就是那感覺,和剛纔打到肚子上的一樣。我試着不動用自己的功力去抵抗它,看看到底能達到怎樣的效果,不錯,孩子,你這一戳,如果用到勞親身上,必定出人命大事。這一次你能回憶起來你是怎麼運用內力的了嗎?”

安見他如此說話,這才把一顆提着的心放下來,微微想了一想,便已明白其中關鍵,不由大喜,知道這個現簡直是曠古絕後的,她忍不住上前拉來大喇嘛的手指,與他手掌相貼道:“師傅,其實內在力的原理都是一樣的,關鍵是看怎麼用出來,你瞧我現在力,你沒感覺吧?但我化掌爲指,師傅,你小心防備了。嗯,什麼感覺?是不是手痛的感覺又找回來了?不,不,師傅,你別太使勁,痛到我手上來了。”她耍賴皮,忙掙開手跳開。又解釋道:“師傅,其實如果拿打雷下電火來說吧,一般打雷打不死人,但當雷電聚成一團,而人偏偏又碰到那個東西時候,人就會吃虧了,這麼說你看是不是可以說明我手指有用而手掌或拳頭沒用的道理了吧?不過最終原因還是我體內力氣不夠,能驅動的內力有限,否則即使手掌大開應該也照樣可以出力去。”安心中這個多月來早對着兩幅圖把內力穴道等量化成了電磁場神經節點內分泌循環等未來的名詞,但要說給師傅聽,只得再轉回來說他聽得懂的,以便得到印證。

勞親見大喇嘛聽着喜得抓耳撓腮的,全沒了原來的莊嚴模樣,不由好奇:“安,真有那麼神嗎?你試着輕輕戳我一下給我感覺感覺。”

大喇嘛見安真伸指過去,忙拉住道:“慢着,你還沒熟練掌握內力的運用,萬一分寸一個把握不準,勞親可受不了你的這一指。你們兩個也不用着急,我們慢慢再探榷一下,以後大把時間給你們自己戳來戳去。如今先去馬圈阻住福晉,否則,勞親啊,你就逃不掉你額娘一頓板子嘍。”

兩小兒這纔想到還有更迫切的正事要做,要不是大喇嘛提醒,恐怕福晉就要殺奔勞親和他額娘住的小院去了。但隨即大喇嘛又正色道:“尤其是安,雖然你處罰一個刁奴確實沒什麼錯,但以後還是要注意方式,是誰房裡的奴才鬧事,找那房主子說話,不要仗着王爺充愛你,你就可以越俎代庖。越是地位要緊的人,越是要控制自己不要濫用你手中的權力,否則就和歷史上那些惡衙內沒什麼區別。知道了嗎?等會兒見到福晉,不管怎樣,你先主動道歉賠罪,我在身邊,諒她也不敢難爲你們兩個,你要知道你這麼做,一是給我幫忙,不要打草驚蛇了姑萊兒姐妹和他們的幕後,二是幫王爺的忙,不要讓他爲軍國大事操心之餘,還要爲難家務事。”

師傅難得這麼嚴厲說她,但安知道他說的句句是理,雖然小心眼裡很不想照着做,但也知道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她只得硬着頭皮哭喪着臉跟師傅後面走着,不要用腦子想,她都可以猜到,屆時姑萊爾姐妹會有如何小人得志的嘴臉。她甚至可以預測到,未來的日子裡,她和雙胞胎姐妹將面對無數的明槍暗箭,但她不怕,她甚至還準備等一下還是稍稍要冒犯一下福晉,務必把她的怒氣全吸引到自己身上來,免得她以後再去爲難勞親母子。但她心裡卻覺得有點倦,她不喜歡這麼人爲複雜的人際關係,以前被關在實驗室裡,反正除哥哥以外全是對立面,不用與對立面虛與委以,不象這裡,沒有明確的一是一,二是二,真要是爲了權勢金錢倒也罷了,偏都只是點雞毛蒜皮的意氣之爭,讓人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