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筱一邊填着五腑六髒,一邊盯着最角落的一個不起眼的軍帳。
那軍官從身上的裝束看來,官職絕不會小,但進那小帳篷居然還要叫門等候,而不能直接進入,可見那小軍帳裡的人的身份更不一般。
摸了摸不再那麼幹澀的喉嚨,又隔着衣裳摸了摸剛纔放進懷裡的那隻小藥瓶,嘴角抽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身邊這些姑娘,嘻嘻哈哈,全無將要進入皇宮這座大牢而傷心難過。
白筱不解,進宮服侍人有什麼可高興的,雖然宮裡吃穿要比外面好些,但終是人際關係複雜,做事總要處處小心,否則腦袋怎麼搬家的都不知道。
軍營中吃食雖然簡單,但手中的羊肉的味道確實不錯,看得出負責做飯的伙頭軍是用了心的,由此可見,這次招的這些姑娘進宮都不是普通的宮女。
南朝皇室比北朝皇室人丁還要單薄,聽說先皇只封了個皇后,也沒另外納妃,而皇后死的早,又只生了一個兒子。
所以皇帝兩腳一蹬,這皇室裡只得太子一丁人了,如果這唯一的龍脈也夭折了的話,這皇姓就得重新易名了。
正因爲人丁單薄,而這唯一的血脈又是不好女色的。不好女色也就罷了,男寵也獨寵一人,由此一來宮裡是非反而少之又少。
在別的皇室中常出現的,妃嬪爭寵爭到頭破血流,上吊投井,墮胎下毒啊什麼的陰損事情,在南朝宮裡沒出現過。
所以這些姑娘所聊的不外乎是剛纔那位將軍長得如何英俊,如何有禮,待人如何親厚云云。
感情這些人都是衝着那位將軍來的,而不是進宮的。
白筱聽得越加無趣,這些人進了宮哪裡還能隨便見得着這些在外的武將。
不過八卦中倒是知道了剛纔那個官軍叫子涵,知道他深受太子器重。
既然深受古越看重,那和容華的關係也就生疏不了,對懷中小藥瓶的來處就更無懷疑了。
子涵並沒見過她,卻能知道她不是那兩個人販子的女兒,也甚好解釋了,那就是這軍中有人認得她,南朝能認得她的人不外乎只有容華和古越。
古越遠在京裡自不用去想,容華卻是才與她見過面不久。
望向角落的帳篷,陷入沉思,如果說他在這時發現她是意外,可是既然發現了她,爲何不放她走?
又坐了一會兒,身邊姑娘們紛紛站起,三三兩兩的朝不遠處的一個帳篷走。
她也跟着站了起來,卻不知該不該跟着過去。
猶豫間一個親兵向她走來,道:?“小竹姑娘,我們將軍請姑娘過去一趟。”
白筱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知何時子涵已從那小帳篷出來,站在軍營一角負手而立的望着她。
銀亮的鎧甲在火光下泛着光,光暈隱去了他頭盔下的面容,看不清喜怒。
等她走近,朝她笑了笑,笑得甚是不自然,不如先前那般隨意。
白筱眉頭一蹙,怕是沒有好事,“將軍找我?”
子涵點了點頭,揮手打發了親兵,乾咳了一聲,“剛纔的事,我們還沒談完,現在接着談。”低頭看了看她縮在身後的手,“還需要紙筆嗎?”
白筱一翻眼皮,“將軍的藥,靈驗得很。”
子涵‘呃’了一聲,“果然靈驗得很。”尋思着該怎麼跟她開口,容華那個無賴的說法實着叫人爲難,難道也跟着他無賴,說你反正被人家賣給我們,我就不能放你走?這麼沒臉沒皮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
白筱見他神色閃忽,欲言又止,眉頭慢慢擰緊,如果他願意放自己走,根本用不着爲難,“將軍的意思是?”
子涵望了望角落的帳篷,二百匹追風啊,心一橫,“你說你會彈琴?”
白筱眉頭一鬆,原來他對她開出的條件並非全無所動,“將軍宮中可有琴?如果有的話,我彈上一曲,將軍便能相信民女之言。”
“軍中哪有那東西。”子涵啞然,他終日帶軍打仗,軍中哪能有那些供人取樂的玩意。
“那……將軍要如何才能相信民女的話?”
“也沒啥信不信的,你以後也不用服侍那些來使,就彈琴掙錢,每個月交二十兩銀子給我便是。說來說去,做個樂師,只有兩個地方掙錢,一個是青樓,二便是宮裡,你這模樣去青樓甚是不合適,那你就在宮裡彈,如何?”他一口氣把話說完,肚子裡把容華里裡外外罵了個遍,他頂天立地的一個男子漢,被那容華弄來誆人家一個小姑娘,這是什麼事?
如果不用去服侍人,只是當個樂師彈彈琴,南朝宮裡的確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雖然南北朝同在一個京都,但宮女無需四處奔走,北朝中人又有誰會想到她能躲在南朝宮裡,至於容華爲何要她進宮,便只能去問容華了,笑了笑道:“在宮裡做個樂師倒是無防,問題是將軍位居高職,難道會窮到需要這一個月二十兩的銀子使?”
子涵一愕,他知道這批女子進宮,月俸是三十兩,於是他就隨口諂了個二十兩,壓根就沒想過要她這銀子,被她這麼一問就懵了,擡了手,用手臂遮了半邊臉,掩去臉上的尷尬,乾咳一聲,胡亂道:“積少成多。”
白筱偏了偏頭,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形容,“如此看來,這事將軍可是輕車熟路,沒少做。”
子涵被一口氣,嗆得差點岔了氣,臉上紅紅黑黑煞是好看,一陣的咳,暗裡將容華更是罵了個透徹,聽白筱又道:“將軍保重,別爲了那二十兩銀子傷了身子。”
更是哽得難受,好不容易止了些咳,瞪着白筱道:“休得胡說。”瞪了她半晌,蹙緊的眉頭反而鬆了,用她這刁鑽性對付裡頭那位,想必有趣。
不過那二百匹馬還沒親眼看到,這事還是別節外生枝的好。
“天也不早了,姑娘早些休息,明天一早還得趕路。”他怕白筱又說出什麼驚人之言,不等她回話,便伸手招來親兵,“帶小竹姑娘下去,在女帳內,給她安置個住處。”
說完看着白筱以袖掩鼻,又自咳了一聲,腳下故作沉穩,轉身慢慢走開,到白筱看不到之處,臉垮了下來,恨得磨牙……容華,哼……好樣的,今日害他出此大丑,這賬以後慢慢再算。
白筱在女營分得了一個鋪位,因爲她是將軍親自交待安置的,所以親兵對她也十分照顧,分了她一牀半新干淨的被褥。
仍坐在一處閒聊的姑娘們偷睨着她,小聲嘀咕,瞟向她的目光或羨慕,或嫉妒……
白筱對這些姑娘們的嘴碎不感興趣,也不願與這些人走的太近,以免被人發現什麼,只要走一句口風,怕就是埋下的殺身之禍,索性繼續當着啞巴。
她不說話,那些姑娘自也不會來尋她嘮嗑,也落得清閒。
走了大半天的路,又被迷藥迷了一陣,實在疲勞,仰躺下去,手枕在頭下,靜看着頭頂帳篷。四年了,也不知賀蘭皇后現在如何了。
那個畜牲道的,將賀蘭託給她便甩手走了,雖然當時她並不算是當真答應了他,但當年她管了賀蘭的事,也就算是應了下來。
當初離開選擇離開皇宮,就算是丟下了賀蘭,說起來也算是她背信忘義,苦笑了笑。
這四年多來,不時也會想起,每每想起,難免自責,但以她現在這無權無勢之力,實在不知該如何救得了深宮中的賀蘭。
閻王口中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真是見他-孃的鬼,這賬以後得好好與他算。
翻了個身,合上眼,她不知容華弄她進宮是什麼目的,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己對他有用。既然有用,便有本錢……本錢……
白筱驀地睜開眼,翻身坐起,不理會周圍向她看來的異樣神色,掀了被子,出了女營。
望着軍營最角落的方向半眯了眼眸,一咬脣,朝着那方向走去。
來往巡邏的官兵睨了她幾眼,也不多加理睬。
直到近了那座小帳篷才被人攔了下來,“姑娘止步,這邊閒人勿近。”
白筱望了望前方小帳篷,帳簾縫裡還隱約透着光,不慌不忙的道:“是容公子叫我來的。”
攔下她的那個親兵愣了愣,容華在這軍營中是不爲外人知的,如非容華派人召喚,她如何能知道容華在這前方帳內。
但他身爲暫時打點容華在軍中所需的親兵,卻不曾聽見容華提起哪個姑娘的事,又怎麼會這半夜三更的單獨叫美人前往帳中?
這種事傳到京裡,定然有損名聲。
“姑娘在這兒稍等片刻,容我去通報一聲。”
白筱暗笑,他果然在此,叫住親兵,“這位官爺,留步。”
“姑娘還有什麼吩咐?”她是來見容華的,他對她也不敢怠慢。
“我前來之事,容公子並不想驚動他人。”她微垂了眼睫,帶出些羞澀。
親兵怔了,她這話再加上這副神態,分明是告訴他,容華是私見她,不想被別人知道。他這麼去通報,不是明着告訴容華知道了他的這事?
容華是什麼人,且是他敢惹的,一時間杵在那兒去回也不是,放白筱過去也不是。
正怔忡間,見子涵朝這邊走來,問道:“什麼事?”
親兵閉着嘴不敢答,偷偷的看了白筱一眼,容華私會女子的事,哪敢隨便說。
子涵看了白筱一眼,皺了眉,這丫頭還當真不叫人安生,這才一會兒的功夫,又出來惹事,喝問道:“說,到底怎麼回事?”
親兵嚇得身子一抖,垂着頭,顫聲道:“稟將軍,是……是這位姑……姑娘說……”後面的話終是沒勇氣說出來。
白筱扯着一邊嘴角笑了笑,幫他答道:“說容華要見我。”
親兵長鬆了口氣。
子涵飛快的將視線從親兵身上轉向白筱,擡眼望了望前方帳篷,揉着鼻子一笑,馬上強行忍着,沉下臉對親兵喝道:“既然是容公子要見的,定然有什麼要事,你敢私自攔着,萬一誤了大事,誰來負責。”
親兵更嚇得臉色慘白,額頭上滲出斗大的汗珠,“這……這……”
子涵朝他揮揮手,“罷了,當我沒來過,你也下去吧,該幹嘛,幹嘛去。”說完先行轉身離巡向別處。
親兵向白筱行了個禮,小跑着走了。
白筱咬脣一笑,走向小帳篷。
子涵回頭看着白筱的背影,嘿嘿一笑,有些得意,讓他背個黑鍋,他也別想乾淨。
白筱到了帳簾前,壓低聲音,輕咳了一聲,“公子,送水來了。”
裡面傳來一聲低啞的聲音,“進來。”
她挑簾進去,望着在案後挑燈夜讀的白衣少年,夜風從她掀開的帳簾吹入,吹起他耳鬢的漆黑髮束,拂上他白淨的面頰,長長的睫毛隨着他落在手中手卷上的視線移動而輕顫了顫,他不知在看什麼書,竟入迷到沒發現進來的人並非親兵,深吸了口氣,咬緊了脣瓣。
他也不擡頭,淡淡道:“放下吧。”
白筱走到桌邊,於他對面坐下。
他到這時才發現有異,擡起頭對上她似笑非笑的眼,愣了愣,繼而一笑,放下手中手卷,“有事?”
白筱瞟了眼他放在桌上的書卷,不過是本毒經,他竟看得如此入迷,“你爲什麼要我入宮?”
“因爲你沒地方可去。”他又低頭接着看他的書卷,好象她在不在這兒,都與他無關。
白筱‘嗤’了一聲,“天大地大,且能無我容身之處?”
“你不露面倒也罷了,既然登了臺演奏,這一露面,你活着的消息,瞞不了太久。”他好整以暇的翻着書頁,眼角都不朝她斜一斜。
“你知道我多少事?”白筱打了個叮呤,警惕的看着他在燭光下忽閃着的面頰。
“不多,不過是知道些想知道的。”他知道她總有一天會猜到這一切是他所爲,不過沒料到她發覺得如此之快。
“瞞不瞞得下去,與你何干?”她就着燈細細打量他,即使是在這該歇息的時間,他身上衣裳都束得整整齊齊,這樣的性子怎麼做得人家的面首?古越喜歡他的什麼?喜歡他的古板正經?實在讓她深爲懷疑。
“無關。”他視線停在書上,書上的內容卻不再看得進去,還是低詁了她,此時尋來這兒,讓他大爲頭痛。
“既然無關,那我要離開。”白筱有片刻的愣神,剛剛打好的和他討價還價的算盤頓時落空。
燭花‘嗤’的爆開,光線亮了一亮後暗了下來。
他剪了燈花,順手撐了頭,另一隻手將放在桌上的書頁翻了一頁,“在下又沒攔着,你要走儘管走便是。”
白筱無語,臉色黑了黑,‘啪’的一聲,攤了手掌覆在他面前的書頁上,阻了他的視線,“這是軍營,且能容我隨便出入,麻煩容公子送我出營。”
他不擡頭,看着壓在書卷上的小手,盈白如玉,根根手指如蔥尖一般,心下甚欣慰,艾姑娘將她養得甚好,並沒令她吃多少苦頭。
“你也知道這是軍營之中,我又不是軍中人,在此也不過是有個暫時的歇息之處,如何幹涉得了軍中之事,送你出營?你要出營儘管去尋他們的管事人。”子涵還指望着那二百匹追風馬,能放了她?
白筱哼了一聲,從懷裡取出那個小藥瓶,重重的拍在他面前桌案上,“你少裝,這全是你一手操縱的。”
不是他,他能將這藥提前交給那個叫子涵的將軍?
不是他,子涵能進了他這軍帳出去後,便讓她給他孝敬一個月二十兩?一個將軍能看得上那二十兩銀子,這大烏龍騙三歲小兒也騙不過去。
容華將視線從藥瓶上移到她臉上,她瓷白的小臉,氣得沒了血色,莞爾一笑,“子涵是怎麼跟你說的。”
白筱翻了個白眼,伸了兩個指頭到他面前晃了晃,“他叫我一個月孝敬他二十兩,你們南朝沒給官員們發俸祿嗎?”
他嘴角一抽,搖了搖頭,又是無奈的一笑,“除了打仗,其他事當真使喚不得他。”拿了小竹籤着燈芯,“你要如何?”
白筱回想着子涵當時的模樣也忍俊不禁,容華這麼聰明的人,萬萬沒料到他會託了個這麼個笨將官辦事,“我要知道你到底爲什麼要我進宮?”
他斜睨了她一眼,接着撥弄着燈油,“當真想知道?”
“嗯。”雖然不指望他說實話,但總能聽出些眉目。
“實話就是我暫時沒想到用你做什麼,不過將你留在身邊,沒準以後能派上用場。”他將被燈火點燃的小竹籤放到脣邊吹熄,竹籤上冒起一股青煙。
沒有解釋,反而讓她尋不出他話中的毛病,默了半晌,道:“你也是覺得我有用處才肯養着我,是嗎?”
“可以這麼說。”他也不掩飾,她九歲便能發現造成腿疾的藥上,順藤摸瓜,尋到大明寺,對她掩飾只會弄巧成拙。
轉頭看她,一身素服,滿面的風塵難掩她打骨子裡透出來的靈氣,冷靜的坐在這軍營之中,一點點揣摩着他的心思,這樣的女子,即使是在民間,又如何能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