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頊兒知道了。”
安陽涪頊十分誠懇地答道:“頊兒會繼續努力。”
“別太逼自己,”董皇后臉上浮起慈藹的笑,“你只要踏踏實實地去做便好。”
辭別董皇后,從倚凰殿裡出來,沿着甬道慢慢往回走,那股若有若無的痛苦與煩惱,再度從腦海中浮出——他還是在思念她,這種刺心的思念,會情不自禁地冒出頭來,時刻折磨着他,怎麼也止不住。
用力地搖着頭,他想控制住自己,卻發現是那樣的無能爲力——
遠處宮燈淡淡的光華射來,勾勒得他的身影,愈發清寒。
擡起雙臂,安陽涪頊環住自己的身體,感覺是從未有過的孤單。
“殿下——”一盞燈籠穿過婆娑樹影,慢慢移近。
“小候子,是你啊——”
“殿下?”瞧清他那張微微有些泛白的臉,候田不由吃了一驚,“殿下您這是怎麼啦?”
“我沒事。”安陽涪頊吃力地擺擺手,“過一會兒就好……”
候田沒有作聲——殿下的心事,他再明白不過,可是,除了安靜地陪着他,他也沒有半點法子。
回到德昭宮中,安陽涪頊草草洗漱一番,便睡下了,次日清早,仍往銀旗營中去。
又是一番高強度的訓練後,溥剛看着面色通紅的他,沉聲道:“殿下,覺得如何?”
“……還行。”
“既然如此,從明日起,再加大強度。”
“嗯。”安陽涪頊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溥剛凝眸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太子,請跟本將來。”
安陽涪頊神思恍惚,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懵懵懂懂地跟着溥剛,繞過矮牆,走進另一片演武場裡。
“拿着。”
從木架上取下一把劍,溥剛凌空拋給安陽涪頊。
安陽涪頊接劍在手,仍自怔愣。
“拔劍!”
溥剛厲聲喝道。
略一咬牙,安陽涪頊拔出長劍。
“看準我!”溥剛沉聲低喝,“殺!”
安陽涪頊舉臂揮劍,剛至半空,溥剛“啪”地一劍甩過來,安陽涪頊手中的劍頓時遠遠飛了出去,半晌方“當”地一聲掉落在地面上。
“再來。”溥剛的臉色有些難看。
安陽涪頊默默地走開,拾起長劍,再次折回。
如此九十九次,安陽涪頊手中的劍仍被擊飛,他的虎口已經震出絲絲鮮血,可眸中的倔強卻愈來愈鮮明。
當安陽涪頊第一百次拾回長劍時,溥剛卻住了手,冷冷地注視着他:“太子,你是不是想放棄?”
“放棄?”安陽涪頊一怔,繼而十分肯定地搖頭,“不,我一定會堅持下去。”
“既然如此,你就該收了你那些七七八八的心思,堅強起來,做你該做的事!”
安陽涪頊沉默,半晌方道:“溥將軍,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原本以爲,只要全身心投入訓練之中,就可以忘記……可是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是因爲太子妃?”
“嗯。”
“那你有沒有想過,她爲什麼不喜歡你?”
“從前,是因爲我懦弱,可是現在,我已經很努力了,可她爲什麼……眼裡仍然只有傅滄泓呢?”
溥剛默然——他是個大老爺們兒,又長年在軍中,性格剛毅豪邁,並不怎麼屑於這些兒女情事,對於安陽涪頊的苦惱,他心裡明白,口中卻不知該怎麼解勸。
“或許,有一個地方,能讓你徹底忘記心中的苦惱,變得勇敢,變得果決。”
“哪裡?”
溥剛擡頭,極目看向遠方,緩緩吐出兩個字:“戰——場——”
聽到這兩個字,安陽涪頊頓時激靈靈地打了個寒顫,不由得想起兩年前,在牧城下發生的一切。
“只有通過血與火的考驗,一個男人,才能成爲真正的男人,才能懂得生命的意義何在。”
“上戰場……”安陽涪頊喃喃低語。
“是的,上戰場,在那些生死對立的瞬間,你可以看明白,想明白很多東西。”
“好,我去戰場。”安陽涪頊站起身來,“可是現在四方寧靜,並沒有戰事啊。”
“有。”
“在哪裡?”
“金瑞的皇帝南宮闕,集結大量兵力,朝我邊境靠攏,意圖不軌……太子若是真有膽量,不妨,自己親往前方一探。”
這個主意,無疑是太過冒險了,若是從前的安陽涪頊,定然沒有這樣的膽量,可是此刻,一股熱血從他的胸膛中騰起,直衝上腦門。
“好,我去。”
“太子,你最好還是先去攝政王府,同王爺商量商量吧。”
“知道了。”
從銀旗營中出來,安陽涪頊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精神煥發起來,腳步也格外鬆快——溥將軍說得對,他應該像夜璃歌那樣,也親身歷練一番廝殺,才能走進她的內心世界。
“太子想去邊境探查?”
“是。”
“太子可知道,金瑞軍向來兇悍,倘若被他們察覺,太子會身陷險境?”
“我不怕。”
“既如此,我派十名夜府暗衛,隨你同去。”
“不,”安陽涪頊擺擺手,“人,我只要兩個。”
“誰?”
“夜方和何野。”
夜天諍聞言微愣——這兩個人,都是萬中挑一的好手,他的眼力,的確不錯。
不過,夜天諍仍然決定,再考考他:“太子可知道,若想確定對方實力,應該查探些什麼?”
“兵力?”
“此其一也。”
“戰備?”
“此其二也。”
“主帥?”
“此其三也。”
“地形?”
“此其四也。”
“……還有。”
“當然。”
安陽涪頊挑起眉頭。
“最重要的一點是,軍心。”
“軍心?”安陽涪頊心中突突一陣跳。
“是,太子所列四項,不過只是軍隊組成的表面要素,一支軍隊是否強大,並不在士兵的強弱,將帥的優劣,最重要的,是軍心,軍心聚,則銅牆鐵壁難擋,軍心散,則百萬大軍,不過流沙耳!”
安陽涪頊只感覺仿若一道霹靂打在天靈蓋上,整個人呆呆說不出話來。
“太子,你要記住一句話,無論做什麼事,都必須先誠其心,後正其意,如此方能取得長效,若是一味躁進,後果難以預料。”
“頊兒受教。”
安陽涪頊斂袖一拜,轉身慢慢地走出。
從攝政王府到德昭宮的路上,安陽涪頊一直在琢磨夜天諍的話,覺得他不單是在說軍心之事,還有他意。
是說自己對夜璃歌?
應得其心?
可他又哪裡知道她的心——
每次在夜璃歌面前,他都很覺無力,常常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她滿意。
璃歌,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麼希望,能得到你的肯定,哪怕只是一次,一次就好……
可是他這個卑微的願望,始終沒能成功地傳達到那個女子心中。
……
《治國十二策》。
看着面前這道述章,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這馮翊,果然是個人材,字字句句論斷精闢,切中北宏時弊,而採用的方法,卻也恰到好處,有此人材相助,北宏鼎盛,只在早晚間。
“在想什麼?”
一隻手,突如其來地按落在紙頁上。
“你不都瞧見了麼?”
“看來,你對他挺感興趣?”
“是。”夜璃歌坦然擡頭,看着他,“我終於明白,你爲何能夠放心扔下北宏,龍遊在外了,能得到這樣的良臣,是你的福氣,也是整個北宏的福氣。”
“聽你這麼說,我很開心,”傅滄泓繞過御案,坐到她的身側,拿起她的手,握在掌中,細細凝視着她,“如果能得到你,我將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
“可是你想過沒有,得到我的同時,你也必須面對,全天下男人銳利的劍鋒。”
“是嗎?”傅滄泓眨眨眼,“我不在乎。”
“縱然被紮成馬蜂窩?”
“縱然被紮成馬蜂窩。”他舉起一隻手,放在耳側,無比堅決地道。
“可是我不忍心,”夜璃歌擡起手,細細摩挲着他的臉龐,“我不忍心,看到你被紮成馬蜂窩。”
“真是這樣嗎?”傅滄泓更加用力地擁緊她,“別把我想得那麼脆弱。”
夜璃歌再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偎入他的懷中——心中忽然一陣抽痛,腦海裡,再次浮出那可怕的畫面——
愛到深處之時,她一次次告訴自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絕對不會發生,可是她欺騙不了自己。
她總是能比其它的人,提前預知將來的一切,而這種對未來的恐懼,無形中扼殺了她對傅滄泓的感情。
愛得愈深,或許將來,就會傷得愈重。
或許只有不愛,對他們兩人而言,纔是最好的。
傅滄泓,你明白嗎?
你是個聰明的男人,應該感覺得到的,只是你在抗拒,你在本能地抗拒,也在本能地否認。
如果時光永恆停駐在這一刻,我們會有幸福,可是良辰美景,此情脈脈,卻永遠只是一朵,轉瞬即逝的曇花,你,沒有能力留住,而我,也沒有。
世界如此殘忍。
不管是對不愛的人,還是相愛的人。
有時候我也想祈禱,讓所有的戰爭消彌於無形,所有的貪婪隱遁蹤跡,所有的陰雲,都遠離我們的世界。
可是我,做不到。
這個世界會按照它固有的規律運轉,沒有人能夠控制它,而我們,也身在其中。
避不開楊之奇,避不開虞國,避不開那些想要得到天下的人。
滄泓,你大概永遠不知道,自從遇見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想和你在一起,卻不得不大睜雙眼,面對所有鮮血淋漓的現實——
傅今鋮的專制,那只是我們這段漫長情路的開始,接下來,我們還得面對更多的麻煩,一重一重,一件一件,我不知道,這段路什麼時候方是盡頭,或許永遠不會有盡頭……
我不知道,我們當中有誰會先離開,而剩下的那個人,又會怎麼樣?
當我們的感情日漸篤定,來自外部的危機又越來越近——
“他愛你越深,心魘就會越重,夜璃歌,聰明的話,最好現在抽身!”
那個男人幽魅的聲音忽然響起,仿若緊箍咒一般,夜璃歌的心,頓時一窒。
“你怎麼了?”傅滄泓擡頭,小心翼翼地窺着她的臉色。
“……沒事。”
傅滄泓再沒有追問,只是湊脣吻了吻她。
“今天的奏摺都批完了?”
“嗯。”
“那就好好休息吧。”
夜璃歌雙掌運力,拂過他後背數處要穴,傅滄泓但覺渾身舒泰,整個人頓時放鬆了不手。
“你睡吧。”
站起身來,夜璃歌把他拖到榻邊。
“那你呢?”
“我陪着你。”
“好。”傅滄泓脫鞋上了牀,頭挨着枕頭,合上雙眼,夜璃歌倚在他身邊,任他握着自己的手。
佛手柑的香味在空中輕輕縈繞,眼前的一切,顯得無比平和而寧靜,這短暫的和平景象,也鬆懈了夜璃歌的神經。
身子一點點向下滑去,夜璃歌,難得地沉入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