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長長的迴廊,夜天諍看到了自己的女兒。
一身玉色錦裳,斜斜倚在水榭之中,美麗的鳳眸微微眯着,整個畫面就像一闕清麗的詩,讓人不忍去打破。
心中所有的煩惱忽然間煙消雲散,那些痛楚,那些焦灼,慢慢淡去,剩下的,只是一泓如湖泊般的真摯父愛。
歌兒……向來果決的男子,在心中哀嘆了一聲——爹爹該怎麼辦?要怎麼辦才能給予你一生完滿?
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夜璃歌緩緩睜眸,向他看過來,慢慢勾起脣角,一笑。
夜天諍也笑了。
不管心中如何作難,在女兒面前,他永遠是一位慈愛的父親。
夜璃歌出了水榭,慢慢走向自己的父親。
穩穩站立在迴廊裡,夜天諍靜靜地看着她。
“父親。”夜璃歌斂衣躬身。
“歌兒這是在……”瞅了她一眼,夜天諍心中忽動,“等爲父?”
“嗯。”夜璃歌點頭——夜天諍說得沒錯,前夜她回到碧倚樓中,輾轉思索一宿,得了幾條策略,想與父親好好研討研討,不曾想第二日起來,滿府裡卻尋不見夜天諍,隨意走到水榭中,覺得那兒清爽,便立住了。
“去書房。”夜天諍拉起她的手兒,父女倆肩並着肩,朝偕語樓而去。
進得書房,夜天諍即着人看住房門,與夜璃歌直入內室。
“歌兒想說什麼?”
“是關於《命告》的。”
一聽又是這事,夜天諍整顆心都揪緊了,良久嘆息一聲,擡頭望定夜璃歌:“歌兒,你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很早。”
夜天諍唬了一大跳,重重重複道:“很早?!”
“是。”
“有多早?”
“爹爹忘記了嗎?六道師傅失蹤之後,您曾經帶着歌兒四處尋找,還去過天語湖……”
“天語湖?”夜天諍心內一動,剎那明瞭,原來是天語湖!
“是,”夜璃歌微微頷首,“就是在天語湖中,歌兒看到了那段丟失的記憶,還有……六道師傅……”
“他?”夜天諍越聽越是心驚,“他不是失蹤了麼?”
“不,”夜璃歌搖頭,“我看見他被囚困在一團漆黑之中,只有一隻眼睛在不停地閃着光,但具體是什麼地方,卻不是很清楚……”
“……被囚?”夜天諍心中愈發驚顫得厲害,六道是何等厲害的人物,他自是無比清楚,以他的能耐,尚且被囚,那麼夜璃歌的處境……
“歌兒!”他驀地伸出手去,緊緊地握住夜璃歌的,口吻急切地道,“你走吧!”
“走?”夜璃歌愣了愣,“去哪裡?”
“離開璃國,去北宏,去南涯,去海外,哪兒都成。”
夜璃歌的表情有一絲凝固:“爹爹這是要女兒……拋家舍國麼?”
拋家,舍國,沉之又沉,重之又重的四個字。
“我不能讓你落到他們手裡!”夜天諍無比痛苦地低吼道。
“他們?”夜璃歌無比敏銳地抓住這個詞眼,“他們是誰?”
“他們是,他們是——”夜天諍欲言又止——其實,“他們”到底是誰,連他自己都沒有見過,一時之間也難以形容。
“就連爹爹,也對他們無可奈何嗎?”夜璃歌卻沒有他預料的慌亂,淡淡開口道。
夜天諍苦笑——這世間千難萬難,的確難不住他夜天諍,可那些事,那些人,都是看得見的,正因爲看得見,所以易把握,易操控,可若讓你跟一羣影子對搏,談何容易?
“爹爹無須煩惱,”夜璃歌輕輕地道,“凡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世上,從來沒有無懈可擊的事,無懈可擊的人。”
夜天諍一怔。
“歌兒,你可是琢磨到了什麼?”
“其實《命告》所言,只有一事。”
“什麼?”
“數年之內,天下將大統,權端歸一。”
她說得如此輕鬆,夜天諍卻一陣眼角抽搐:“……數年?多少年?權端歸一,又在誰之手?”
“這個,”夜璃歌搖頭,“《命告》中卻沒有細說。”
“難道你打算,藉此大做文章?引開董皇后的注意力?”
“我是要藉此,找出潛伏在董皇后身後的那股力量。”
“談何容易?”夜天諍微微搖頭,“即使是爲父,也瞧不出箇中端倪。”
“你瞧不出,是因爲安陽烈鈞。”
“什麼?”
“安陽烈鈞與爹爹的約定,是個陷阱。”夜璃歌毫不客氣地指出。
“什麼?!”夜天諍加重語氣,眼中浮起絲隱怒——他不曾想,自己的女兒,竟然如此看待自己數年珍之惜之的友情。
“爹爹,”夜璃歌目光澄澈,“您不是常說,世間任何一件事,都有其正反兩面嗎?禍與福,從來都只是相對,而非絕對。”
夜天諍沉默了,萬料不到,自己的女兒,竟然已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如此豁達的認知。
“從表面上來看,安陽烈鈞信任爹爹,重用爹爹,可他,也不正是因着爹爹的才幹,才登上帝位,得享天下的嗎?若沒有爹爹的智計,他如何能制衡各方力量,如何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這也是利用啊,利用自己的情誼,寵絡住爹爹您,讓您爲其所用,聽其差遣,爲他們安陽家出謀劃策,難道女兒,說錯了嗎?”
頓了頓,夜璃歌又道:“當然,爹爹也要倚仗皇家,實現胸中壯志……所以,這是雙方互願的,可是一旦這種關係被打破,吉凶將極難預料……”
“歌兒啊,”夜天諍看着她,不禁微嘆,“倘若你是男兒之身,該有多好。”
“錯了,爹爹,”夜璃歌搖頭,不緊不慢地反駁道,“正因爲我是女兒之身,夜家才能平安至今——爹爹你細想,《命告》中潛藏無窮玄機,歌兒又諳文識武,若爲男兒之身,以皇上的雄材大略,可會容歌兒留存至今?”
夜天諍的心,重重往下一沉,當下不由開口問道:“你既知箇中利害,如何當日宣安殿上,仍舊坦言志在天下?”
夜璃歌笑:“我如此說,正是想讓皇上打消甄選我爲太子妃之心——難道爹爹沒注意到,我那句話出口之時,皇上眼中一閃而過的寒光嗎?”
被夜璃歌如此一提示,當日種種情形立即鮮活地浮現在夜天諍的腦海裡。
“這麼說來,是爹爹錯了?是爹爹當初不該應承這門婚事?”
夜璃歌沉默。
從看到爹爹手書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中便有着極其深濃的反感,說不清是爲什麼。
她並不願回京,不願參選,但又不能明目張膽地逆旨忤君,只能採取別的方式進行反抗。
傅滄泓的出現,是意外。
安陽涪頊的求親,是意外。
她還沒來得及處理這兩個意外,爹爹已經出面允婚。
大殿之上,衆目赫赫,她是騎虎難下啊。
再從父親的角度考慮,他的允婚,也自有其道理。
只是這之後事態的發展,都超過了她的控制範圍,甚至超過了夜天諍的控制範圍。
當你站得越高,便會發現,自己的每一着每一式,所引起的波瀾便會越大。
每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是獨立的,他們的言行舉止,無不受到種種因素的制約,如何打破這些因素,使現實更符合自己的願望,便是每個成功之人,必須要思考的。
夜天諍只看到了璃國的安危,卻輕忽了董皇后的掣肘;
夜璃歌只看到了自己的自由,卻輕忽了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傅滄泓只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感情,卻輕忽得更多。
……
當然,想得到,便欲要先失去。
世間之事,大抵如此。
只要失去讓你不後悔。
每個人活着,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否則活着便如同行屍走肉,毫無趣味。
當追求不同,目標不同,就會產生這樣那樣的矛盾,矛盾不可調和,就會發展成戰爭,即使是最親最近的人,也是如此,更嚴重者,即使是你自己一個人,心中也同時有好幾個我在互相攻伐。
化解矛盾是費時費力的,也是最消耗成本的。
其實很多時候,化解矛盾只需要一招:
快刀,斬亂麻。
幾乎同一時間,夜璃歌和夜天諍心中,浮出同樣的想法。
解鈴,還需繫鈴人。
那個繫鈴人,不在夜天諍,不在夜璃歌,而在——安陽涪頊。
正是因爲他的一句話,纔有後來的一切。
可是,想起那個文弱的男子,夜天諍和夜璃歌心中,都浮泛起幾絲複雜之感。
他只不過是出於本心,他只不過是熱情,這後來的一系列後果,不該由他承擔。
可是,若想解除這樁婚約,除了讓安陽涪頊親自向董皇后開口,不作他想。
可是安陽涪頊,他,會願意嗎?
“啪嗒”一聲,一支竹管從夜天諍袖中掉落在地,滾了幾滾,停在夜璃歌腳邊。
彎腰將竹管拾起,夜璃歌微微蹙起眉頭,眼中閃過絲困惑:“這是什麼?”
“咳”了一聲,夜天諍鎮靜地將竹管拿回:“街邊買的小玩意兒。”
“爹爹還玩這個?”夜璃歌眼珠轉了轉,卻不深究,看着夜天諍將竹管收起。
“偶爾玩玩也無妨,對了歌兒,我看,這讓太子自言退婚一事,怕是得緩緩。”
夜璃歌沉默,不置可否,現在的她比起從前,愈發地添了沉穩,很多時候,也懂得內斂鋒芒。
她並不着急退婚。
因爲傅滄泓在璃國。
因爲董皇后心有顧忌。
還因爲,她確信安陽涪頊,不會傷害自己,爲難自己。
安陽涪頊,想起那個站在假山上,白衣翩然的男子,夜璃歌一向冷凝的心,也漾過一絲微瀾……
你告訴我,我這一生,是不是沒有,愛你的機會……
那個夜涼如水的晚上,馨園之中,他如此懇切地看着她,讓她不忍拒絕。
安陽涪頊,傷害你是我夜璃歌最不願見到的事,倘若可以,我願用最溫和的辦法,解決所有的一切……
不是我能不能愛你,願不願愛你這樣簡單,而是我們之間,存在着一個根本的問題——
任何一場因爲政-治而進行的聯姻,都極有可能,成爲政-治利益的犧牲品。
除非相愛的兩個人,都非常地強大,可以自發抗拒外界所有的壓力。
可是安陽涪頊,你真不是那個男人的對手,即使加上我……怕也不是……
倘若因我們的婚姻,而給璃國帶來災難,將是成千上萬人的不幸……
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心,確實不在他那裡。
若勉強成婚,得到的將不是幸福,而是內憂,再加外患。
安陽涪頊,這樣的道理,你可明白?你可願意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