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凌子頂着一頭熱汗進來回話:“榮嬪娘娘安置在雲崖館,吳貴人在瑞景軒,瑚常在延爽樓,衛答應則選住在針線房東側的承露齋。”
“知道了。”蘇簾捻起一枚荔枝,徑自剝了吃,雲崖館地勢高,最是清涼;瑞景軒臨近春暉殿,最是近水樓臺;延爽樓臨水而降,風景秀麗;至於着承露齋,又偏又遠又小,還舊舊的,唯一的特點就是距離衛氏昔日做活計的針線房最近。蘇簾可不覺得衛氏是惦念舊日一同做針線的宮女嬤嬤,如今宮中位份低的嬪妃,不少是宮女出身,可一個比一個忌諱旁人提及自己的過去,連性子和順溫敦的烏雅氏都不能免俗,衛氏——只怕是要謹記昔日之苦,銘記曾經“屈辱”吧?
倒還真是個麻煩的人呢!
“噗。”吐出荔枝核,噹啷一聲,清脆地落在鷺鷥蓮花葵口小盤中。今年新進貢的荔枝,似乎甜度比去年更好一些。
便見繡屏打簾子進來,蹲了一禮,“娘娘,榮嬪娘娘派人送東西來了。”
“哦?”蘇簾從袖中取出一方月白天香絹子,擦了擦嘴角,榮嬪的雲崖館距離她的澹寧殿頗遠,竟然這麼快就送來的禮。是因爲曉得玄燁馬上就要來的緣故嗎……?能混得一宮主位的,哪個不是人精?怎麼會放過在玄燁面前顯示自己“賢惠”的好機會呢?剛纔榮嬪可分明是相當對她不滿了,一轉卻能低下頭來,果然不是一般人物啊!
引進來的是個有些年歲的嬤嬤和二個手腳伶俐的宮女,奉上幾個錦盒,那嬤嬤道:“榮嬪娘娘剛一回雲崖館,便吩咐奴才送官燕二盒、東阿阿膠二斤,給小主壓驚之用。”
“壓什麼驚??”魏珠掀開了進次間的琉璃珠簾,玄燁耳朵尖便聽見了那位嬤嬤最後的一句話。
見左右宮人都跪了一地,蘇簾擱下擦手的帕子。也起身迎上來二步,略一福禮,抿嘴道:“倒是沒驚着,就是開了一回眼界。”——這話是大大的實話。無論衛答應還是那個缺腦子的瑚常在,可不都挺叫人開眼界的嗎?還有榮嬪,威嚴起來只怕更盛佟貴妃,若非蘇簾兩世爲人,換了旁人,怕早就被逼得跪下了。照正常的劇本,某高位嬪妃呵斥一句“跪下”,地位低的那個就應該膝蓋一軟,噗通五體投地纔對。可惜蘇簾不按劇本來演戲……
玄燁手裡握着一柄合上的紫檀骨鏤雕龍鳳的摺扇,他輕輕一揮。屏退一屋子的宮人,方纔問道:“蘇蘇,可是出了什麼事?”
蘇簾轉身坐回美人榻上,又捻起一枚胭脂色的荔枝,輕輕在鼻尖嗅了一下。方纔慢慢剝了殼,一副不搭理他的樣子。剛纔衆目睽睽之下,蘇簾不能給他臉色瞧,現在沒旁人了,蘇簾才懶得規規矩矩呢。何況,她的確還生着悶氣呢。
玄燁“譁”一聲打開摺扇,輕輕搖曳了二下。便上來與蘇簾面對面而坐,“怎麼了,是誰又惹你生氣了?”
蘇簾將白嫩嫩的果肉扔進嘴裡,還是不說話。
玄燁微微一忖,想到方纔殿中的是榮嬪身邊的管事嬤嬤,便問道:“你碰見榮嬪了?”
蘇簾噗一聲。又吐出一枚黑紫色的圓核,道:“除了吳貴人,都碰見了。”來了四個,她一下子就遇着三個,運氣還真是好啊!
玄燁嘴角一揚。笑着打趣道:“又醋上了?”
蘇簾雖然不想承認,但她現在的確心裡冒酸水,“那個衛答應——怎麼帶了她來?”哼,存心給她添堵是不是?
玄燁皺起疑惑的眉頭,想了半晌:“衛答應?有這麼個人嗎?”
“哈?”蘇簾傻歪了嘴,旋即便氣惱地鼻子一哼,“你的女人,你不記得了嗎?!”
玄燁擰着眉頭想了半晌,還是沒印象,便揚聲對着外頭道:“魏珠——”
話音剛落,魏珠就麻利地快步進來,打了個千:“奴才在。”
玄燁譁一聲合上摺扇,問:“朕的嬪妃裡,有姓衛氏的嗎?”
魏珠眼珠一轉,便道:“回萬歲,有,有兩個呢!一位常在魏氏,是魏晉的魏,另一位是衛答應,護衛的衛,這回伴駕的便是那位衛答應!”
蘇簾鼻子一歪,居然有兩個……靠,他到底在宮裡有多少嬪妃啊?!
玄燁“哦”一聲,不過瞧他那樣樣子,應該是還沒想起是哪號人,或者是根本早就忘了,側臉問蘇簾:“怎麼,是她惹你生氣了?”
蘇簾掀一掀眉毛,道:“皇上大概不曉得,這個衛答應,就是從前針線房被攆回內務府的那個針線上人!”
玄燁一聽,頓時沉下眉頭,目光掃了一眼躬身侍立在一旁的魏珠,魏珠急忙回話道:“回萬歲爺,的確如此。”
玄燁手中的摺扇啪一聲拍在案上,頓時生出一種被愚弄的憤怒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此刻已經全然不記得何時臨幸了衛氏,何時還順手給了她名分!!
魏珠見狀,急忙跪下回話道:“皇上不記得了?去年因免了小選,乾清宮有幾個人又逾歲放出宮,那時候佟主子安排替補進來幾個姿色上佳的,其中就有她。”
玄燁忽然眼下一轉,便想起了這事兒,是個挺有姿色的,打扮得也清麗無瑕,那日她穿着一身繡了桃花纏枝的漢服襦裙……他只記得蘇蘇有這麼一身,雖明白這宮女是可以邀寵,但還是忍不住順手就召幸了。
於是,他看向蘇簾的目光便有些尷尬了,內中原委,他實在說不出口,便低咳嗽了兩聲作爲掩飾,隨即埋怨道:“怎麼佟氏安排了這個人隨行?!”
“誰知道呢——”蘇簾拖着腔子道,“大約佟貴妃只盡着漂亮的安排了,沒考慮性子如何。”聽到既然不是玄燁欽點的隨行之人,蘇簾便稍稍鬆快了二分,這個衛答應看樣子是相當不得寵啊。
玄燁立刻問道:“她性子不好?言語還是什麼對你放肆了?”
“那倒沒有!”蘇簾幽幽道,“就是跟塊狗皮膏藥似的,拉着我的裙子就不鬆手了!”蘇簾扯了扯自己的裙袂,裙角處的珊瑚珠子都被撤掉了好幾顆。
話剛落音,外頭葉嬤嬤揚聲稟報道:“娘娘。衛答應求見,說是要替瑚常在向您請罪呢。”
“呵、呵——”蘇簾嘴角抽搐地笑着,對玄燁道:“狗皮膏藥又來了——,估計是她的鼻子靈敏無比。知道皇上在這兒。”
玄燁不悅地鎖着眉頭,他剛進了澹寧殿,後腳她就來了,必然是暗中探聽到了君王行蹤,在玄燁眼中這是十分逾矩的舉動,勉強鎮住胸中怒意,道:“你先跟朕細細說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蘇簾神色閒閒,語氣平平陳述道:“就是我方纔出去遛彎,恰巧碰見了瑚常在和衛答應——”
“瑚常在又是哪個?”玄燁打斷了問道。
蘇簾聳聳肩:“你都不曉得。我哪兒知道是哪個?只聽她說是姓瑚爾渾氏。”看樣子玄燁宮裡的女人還真多,多得他自己都認不過來了!
玄燁蹙着眉頭,還是想不起來是哪個嬪妃的樣子,“瑚爾渾氏?——是鑲黃旗的姓。”——除此之外,他便想不起旁的了。
魏珠忙小心地回稟道:“瑚常在是康熙十年就入宮了。頗有些資歷了,現住在宜嬪娘娘的翊坤宮的西偏殿。此行也是佟貴妃娘娘安排伴駕的。”
蘇簾邊吃着荔枝,一邊道:“我和瑚常在有些口角之爭,她脾氣好像不怎麼好——脾氣不好就算了,腦子更不怎麼好使,被人當成槍朝我開火了。”——宮裡的女人,像她這麼缺心眼的估計也屬於稀罕物種。
蘇簾說得簡簡單單。內裡頭的意思玄燁卻是聽明白了,被誰當槍使了?自然是現在登門的衛答應了,隨即玄燁不悅地抻着臉:“朕叫佟氏安排幾個本分溫順的,她就安排了這種人?!”
蘇簾暗想:佟貴妃安排了倆奇葩,估計也有幾分給她添堵的意思吧?瑚常在是一點就着的槍藥,衛氏則充當點火的引子。再者衛氏從前是專門給他做衣裳的針線上人,如今和她一樣也是答應位份,佟貴妃推了她來伴駕,是純粹膈應蘇簾的。
眼角一眯,便道:“溫順……到了你面前。自然任誰都溫順得跟小綿羊似的!”不必說瑚常在,只怕威嚴厚重的榮嬪在玄燁面前也只剩下謙恭溫順的份兒了。唉,不同人前,披着不同的麪皮,也不嫌活得累!
玄燁眼底不由一澀,可不就是如此嗎?有人私底下說榮嬪嚴肅難相處,還有人說宜嬪脾氣烈不好相與,還有人說惠嬪仗着生有皇長子而愈發驕奢,還有人說德嬪心計深沉,更有人說佟貴妃看似溫和實則處事嚴苛……這些玄燁並未盡數相信,可是偏偏她們在他面前都是一般無二的溫順模樣,這就不得不引人深思了。
這時候,葉嬤嬤打簾子進來,行了禮道:“衛答應跪在殿外,自稱請罪,不管奴才怎麼勸,就是不肯離開。”
蘇簾瞧着玄燁已然是怒火上來的樣子,便澆了一把油,揶揄着道:“皇上在這兒,她自然捨不得走了。”
“放肆!!”玄燁一巴掌趴在案上,“立刻叫她回宮去,讓佟氏好好管教!!”
蘇簾忙道:“還是別!當初被從行宮攆回內務府的仇,她已經記在我頭上了;如今要是再攆了她回宮,還不得恨死我了?”
果然玄燁一雙鳳眼都冒火光了,一想到他居然臨幸了一個辛者庫賤婢,他自己也膈應得很!若是記載在史書上:帝幸辛者庫罪奴衛氏——只怕後人該要說他是好色之君了!可惡,難道佟氏不曉得她是辛者庫出來的嗎?竟然還給她請封位份!彼時,玄燁之以爲是個宮女,才隨手給了個答應位份!
“魏珠——”玄燁沉聲道,“衛氏以下犯……”他正想着按以下犯上來處置的,但是立刻又想到蘇簾的位份,她就算再無狀,也算不得“犯上”!便旋即改口道:“衛氏失儀,褫去位份,降爲官女子!”
官女子,是一個比較奇特的存在。官女子,本質上是宮女,但卻是一種特殊的宮女,她擔負着一項特殊的任務,就是晚上陪皇帝睡覺,當然了白天還是要做宮女的工作。所以,官女子,雖然也還是皇帝的女人,但是卻不是小主了,而是奴才。領着一等甚至二等宮女的俸祿,卻要額外做着賣身又賣肉的活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