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到了避暑的月份,蘇簾尚且不怎麼顯懷,但是旗裝花盆底什麼的都已經不再上身,日日都是漢服衣冠,裙袂翩翩。玄燁滿心歡喜地來,除了兒子們,便只象徵性地帶了幾個位份低的嬪妃,且一來行宮就將她們安置在最偏遠的地方,而且無詔不得隨意走動,算是徹底避免了給蘇簾添堵的可能性。
按照妃位出行的儀仗,最前頭該設二個太監提薰爐,只是蘇簾慣不愛焚香,故而便免了,因此改二個引路太監,緊接着舉華蓋者一、瑞草方傘者二,做廕庇之用,小凌子扶下馬蹄袖讓蘇簾把手擱上去,另一旁是四禧和螺玳,繡橘繡桃兩丫頭在後,再有三四個二等宮女、四五個嬤嬤並幾個太監在後頭,前後左右各環繞,倒也頗爲浩蕩。
今兒是出來散步的,蘇簾穿着一身鬆散的襖裙,裙袂翩翩。一則是不給肚子裡的孩子壓力,二則雖然她現在小腹還未凸起,但腰肢已經生了贅肉,腰粗了一圈,這種醜能遮就遮一下。襖裙的樣式有些像後世的韓服……哦不,應該是說韓服像襖裙。
蘇簾這一身是上好的素緞料子,襖是豆青色交領繡了蓮紋的舒袖小襖,很是寬鬆,袖口上亦是一圈紫青色的纏枝蓮,摻了銀線繡制,十分清雅。外罩一個素淡的藕荷色織錦緞的比甲,團簇菊紋,略深稍許的蓮青色領緣上繡了一雙伴彩雲的青鸞,羽翼豐滿,栩栩如生。
下裙是月白色的百褶裙,褶大而疏,裙襬寬鬆,腳下細步緩緩,便可以見底下裙襴上縷金繡着的蝙蝠與連綿的雲紋在陽光下光澤熠熠,這寓意“洪福齊天”,是極好的意頭。一條蝴蝶結子三彩宮絛。徐徐垂下,清風一吹,蹁躚翻飛,靈動好看。
如墨青絲鬆鬆挽成一個隨雲髻。羊脂玉蓮花簪壓鬢,蜻蜓點翠釵斜簪一對,一支姜花玉的步搖細細密密垂下一串珍珠,與左耳齊平,珍珠光潔無瑕,更襯得蘇簾膚質白皙。
小凌子停下腳步,道:“娘娘,前頭就是松風館了,是袁貴人和幾位常在、答應小主們的住處。”
蘇簾微微點頭,前方多植松柏。四季常青,倒是個清淨的地方。這一出來散步,不知不覺,竟然已經走出這麼遠了。
四禧微笑道:“娘娘出來大半個時辰了,是否傳喚肩輿過來?”
蘇簾搖頭。道:“不必了,我不累。”想着,乾脆轉道去蘭藻湖畔瞧瞧,反正玄燁這會兒連早朝都沒下,一時半會兒也不會去澹寧殿。蘭藻湖正在春暉殿和澹寧殿之間的地方,她去了,或許能碰見呢。
於是便掉轉頭去。倒也不疾不徐。
蘭藻湖一帶是暢春園中,風景最佳的地方之一,卻見有一頂不大不小的花梨木肩輿停靠在漢白玉橋頭,旁邊侍立着二個擡肩輿的太監,和二三個一身碧色宮女並兩個身穿褐色宮裝的嬤嬤,簇擁着一個三十許的美婦人。她懷中抱着個粉雕玉琢的女嬰,瞧着大約還不滿週歲。
蘇簾瞧着她眼熟,卻一時半會想不起來是誰。
小凌子忙低聲道:“這是袁貴人,此行伴駕的嬪妃中位份最高的。”
蘇簾恍然大悟,原來就是去年年底才生了九公主的袁貴人呀。她懷中的女嬰想必便是玄燁新得的女兒了。她隱約記得,這個袁貴人也是老資歷了,進宮的年份似乎也只比榮妃、惠妃等人晚三年而已,和宜妃、郭貴人是同一年入宮的,可惜並不怎麼得寵,三十多歲了才意外得了這麼個女兒。
蘇簾原不想與這個袁貴人打交道,便打算掉頭回澹寧殿。可袁貴人卻懷抱着九公主,腳下幾個快步便直面走了過來,她眉梢風情傲然,脣畔含笑,聲若黃鸝:“喲,這不是蘇娘娘嗎?有些年沒見了!”
蘇簾第一次見袁貴人是在小猴子滿月的時候,寥寥數次,並不曾對上話兒。只是她感覺得出來,這個袁貴人對她並不怎麼友善,袁貴人雖然是漢軍旗,但卻是正經選秀進來的官宦人家女兒,一進宮便封了貴人……額,只不過十多年過去了,也還只是個貴人,就算生了九公主,位份依舊沒變。可想而知,她根本不得寵,這次能伴駕,也只是玄燁隨手拈來罷了。
蘇簾微微一笑,耳畔珍珠光澤熠熠,襯得笑靨如花:“貴人倒是稀客。”
袁貴人眉細而凜,媚色中帶幾許驕姿,一看就知並非平易近人之輩,聲音也略帶幾分尖細,平白冷刻了三分,她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道:“蘇娘娘這話就錯了?‘稀客’?!暢春園可是皇家的行宮,怎麼蘇娘娘覺得是隻歸屬自己所有呢?!”
說實在的,蘇簾的確有幾分把暢春園當成自己所有物的意思,畢竟住了十幾年了,已經很有歸屬感了。可袁貴人這樣挑破了,蘇簾倒是不好反駁些什麼,於是輕描淡寫地一笑:“是我有些失言了,貴人隨耳一聽便是,不必計較。”
袁貴人眉梢一挺,上前二步道:“蘇娘娘未免也太隨意了些!有些規矩,可是萬萬不能有失的!”
袁貴人那滿口說教的語氣,叫蘇簾不是很舒服,便淡淡道:“是否有失,都不關貴人的事兒,貴人還是管好自己吧!”
袁貴人頓時不愉之色立顯,一雙細長的媚眼頓時凜冽三分,可是下一瞬間,那雙眸子卻嗖地蒙上了一層水汽,露出楚楚可憐之色,聲音滿是委屈之色,帶着幾分哽咽道:“妾身只不過是提醒娘娘一句,娘娘何須這般嚴厲?”
蘇簾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時候,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了漢白玉橋另一側的一排排串明黃色儀仗——原來是玄燁下了朝,途徑此地了。
袁貴人懷抱着九公主,眼中含淚,已經伏跪下來,“奴才給皇上請安,皇上萬福!”
左右宮女、太監、嬤嬤都已經跪了一片,大庭廣衆之下,蘇簾也不好大咧咧站着,於是忙屈膝欲行禮,玄燁穿着尚未來得及換下的明黃色朝服,在陽光下那上頭縷金的五爪金龍格外熠熠耀眼,他三步並作兩步,便攙住了半屈了膝蓋、但還未曾跪下的蘇簾,語氣溫和道:“朕不是說了嗎,懷着身孕,就不要拘泥俗禮了。”
蘇簾白裡透紅的俏臉上掛着如暖陽一般的微笑,輕輕“嗯”了一聲,小聲道:“知道了。”
玄燁鳳眼中含着再度將爲人父的喜悅,聲音個格外溫柔,帶着縷縷磁性:“你是特意在此等朕的嗎?”
蘇簾略垂下額頭,輕輕“嗯”了一聲。
玄燁聽了,頓時眉眼帶着燦然之意,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嘴裡卻半是責怪道:“不是說了嗎,叫你好好養胎,不許來湖畔這種危險的地方。”責怪的話,卻是寵溺的語氣。
蘇簾忙婉聲道:“沒靠得太近……”她睨了一眼那起了褶皺的湖面,婉聲細語道:“至少有三丈遠呢。”
這時候跪在地上已經膝蓋發酸的袁貴人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皇上——”
玄燁側臉一瞧,這才注意到矮身跪在地上的袁貴人,但是眼中卻帶着幾分疑惑,“你是……?”
蘇簾看到袁貴人那張被打擊到的臉,突然有一種想要爆笑的衝動。雖然袁貴人保養得宜,也頗有幾分風韻,但是有宜妃這等嬌嬈熟婦珠玉在前,她着實不算啥了,而且她的妝容雖然修飾得十分完美,但早已不是嬌嫩的年紀了。玄燁嬪妃無數,有些記不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袁貴人不這麼認爲,她簡直無法相信,皇上居然不認識她了!她覺得皇上欽點了她伴駕,她去年纔剛剛生了九公主,肯定是恩寵二度來了。哪裡想到,自己打扮地漂漂亮亮守在皇上下朝必然要經過的地方,可皇上竟然不記得她是誰了?
蘇簾也有些詫異,便挑眉道:“皇上是真不記得了,還是裝不記得?”——可別是裝出這副樣子來逗她開心的。
玄燁擰着眉頭,仔仔細細端量着袁貴人的臉,半試探性地問:“你是易氏,還是袁氏來着?”
袁貴人眼裡水潤汪汪,就像個被丈夫拋棄了的婦人。
玄燁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女嬰,頓時恍然大悟,點頭道:“你是生了小九的袁氏吧!朕想起來了!”——還不如想不起來呢。
袁貴人頓時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臉上的胭脂水粉和在一起滾滾留下,整個妝容都花了,人也醜了三分。
玄燁頓時有些不耐煩,揮揮手道:“小九兒還小,哪裡受得了熱的天?不好好呆在松風館,跑出來這麼遠做什麼?”
袁貴人淚奔若滔滔江水,她懷中的九公主似乎被感染了,突然哇哇大哭了起來。
玄燁皺着眉頭更加不滿,袖子一甩,冷聲斥道:“還不快回松風館去!若小九招了暑氣,豈是你能擔當的?!”
“皇上——”袁貴人邊哭邊道,“奴才只是想讓九公主多多親近皇父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