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慈寧宮,見到孝莊依然是高貴典雅,只不過比起兩年前又有些衰老了。
她定定地瞧了我半晌,雖然康熙說過她不會爲難我,但我心裡還是不免惴惴。
在一旁乖乖地站着,忽然聽到孝莊嘆了口氣,說道:“兩年了,沒想到皇上還是把你找了回來。不過我瞧着你,倒是跟兩年前一模一樣,也不對,應該說,八年了,你一點兒也沒變過,這倒真是奇了。”
我答不上話,只能低着頭站在一邊,不敢吱聲。
他也沒等我答話,自顧自地說着:“也不知道皇上中了什麼邪,宮裡那麼多美貌的嬪妃他不顧,卻偏偏喜歡你這丫頭。若是無知愚民知道了,恐怕會說你是個妖孽轉世吧!”
我登時嚇得臉色蒼白,急忙跪下道:“太皇太后明鑑,奴婢絕不是什麼妖孽啊!”
孝莊瞟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無知愚民這麼想不足爲奇,我卻不信這些妖言亂語。你服侍皇上六年,皇上日久生情也是情理之中。罷了罷了,看你也是個旗人,我也不做那亂打鴛鴦的棒頭,就封你爲寧妃,了了皇上的心願吧。”
這一番話對我來說不啻是晴天霹靂,當下我把震懵了。直到身邊的太監推了推我,小聲提醒:“還不快謝恩哪!”
我這才如夢初醒,顧不得許多深深叩下了頭,悽聲說道:“太皇太后恩典,奴婢擔當不起,求太皇太后收回成命!”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過了一會兒,孝莊略帶諷刺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說道:“我可不是在蒙你騙你,說了讓你封妃就是封妃,你不必害怕。”
我伏在地上不敢起來,顫抖着聲音說道:“奴婢出身卑賤,無福消受皇上、太皇太后隆恩,情願一生一世做個小小宮女,做牛做馬報答皇上、太皇太后。”語音雖顫,語意卻堅定無比。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寂,許久之後孝莊的聲音才又響起,沉緩肅穆:“你當真不願封妃?”
“當真不願。”我斬釘截鐵地說。
“擡起頭來。”她命令道。
我依言擡頭,堅定不移的眼神毫無猶豫望進她審視的眼中。
“爲什麼?”她的話音中懷着疑惑,“宮女有什麼好?那是做人奴才,你卻寧肯做奴才也不肯當娘娘做主子?”
我一時語塞,該說麼?孝莊雖然英明,但她能理解我只求一顆真心全新珍愛麼?
想了想,我只能說:“奴婢早前曾在太皇太后面前發下毒誓,絕不會成爲皇上的嬪妃。”
孝莊聽了這話,語氣有些冷漠,說道:“如果你是顧慮這個,那沒關係。我不怪你,老天爺也不會怪你。”
我心中大急,忍不住脫口而出:“奴婢不要跟其它的嬪妃爭寵。”
聽到這話,原本斜靠着的孝莊坐直了身子,平靜地問道:“這就是你的心裡話?”
太過平靜的語調讓我聽不出話裡究竟有什麼玄機,只能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她注視着我,冷冷說道:“你可知這皇宮上上下下上千號人,都是皇上的奴才,他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服侍皇上、取悅皇上。皇上不可能是一個人的,三宮六院那是祖宗的規矩,爲的是確保皇子皇孫,龍脈不絕。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況且皇上寵愛於你,何來跟其他嬪妃爭寵之說?”
我心中泛起止不住的淒涼,咽聲說道:“自古以來,新人多歡笑,舊人多哀慼。皇上身邊永遠不缺女人,永遠有年輕貌美的妃子充斥後宮,我無才無貌,皇上就算此刻喜歡我,又能持續到何時?絕色美人況且色衰便愛弛,何況是我?沒有得到便沒有失落,與其日後獨坐空閨、心碎神傷,我情願一開始就不要陷入,雖然心痛心傷,卻不必在寂寞宮中心碎而死。”太過濃重的痛苦,讓我甚至連“奴婢”這卑下的自稱都忘了用。
孝莊沉默了。噬心的痛楚緊緊揪住我的心,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根本沒有力氣再去在乎她的心懷情緒。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記得兩年前,我逐你出宮以前曾經說過,我以爲你是個聰明人,但我說我看錯了你。”
被她沉緩的語氣吸引,我慢慢擡起頭來,望進一雙神思複雜的眸子。
“現在我還是要說,我仍舊看錯了你。你其實很聰明,真的很聰明,比這裡所有的女人都要聰明。”她帶着透析的眼神看着我,緩慢而清晰地說着,“你知道得不到的東西纔是最好的。所以你不跟嬪妃們爭,也不用跟嬪妃們爭,你讓皇上永遠得不到你,他得不到你就會把你記在心裡,牢牢地記住,記一輩子。”
她閉上了眼睛,輕輕嘆道:“你用你的方式,獨佔了皇上。”
我緩緩垂下眼簾,無話可說。
早就知道帝王不能愛,我也時時警戒自己,然而還是在不經意間,不知何時,等我發覺的時候,賠上了一顆真心。然而輕憐蜜意不能長久,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早上睜眼以後是否還能被他寵愛,朝不保夕的生活,別人怕的是性命難保,我卻怕的是心碎之後生不如死。不能愛偏偏愛了,不敢愛偏偏又無法脫身,我爲他付出全部的真心,卻不過是他的百花園中最不起眼的一株小花,這叫我怎麼甘心?!那麼,至少,我要在他的心裡烙下一個永不褪色的痕跡,我無法擁有完全的他,我認了,但我也要他一輩子都記住我,不管花開花謝,我都要在他心中佔有一個角落,哪怕只是那微不足道、針尖大小的地方。不要說我狠,爲了他,我付出了一個女人一生唯一的全心全意,爲了他,我甘願停留在這重重枷鎖的吃人深淵,我願意無名無分陪在他身邊,索要的代價,不過是那心中的彈丸之地而已。
又過了不知多久,孝莊慢慢睜開眼睛,嚴肅地問我:“你真的願意無名無分,就這樣留在皇上身邊?”
“是的。”我點了點頭,做宮女,其實也挺好的,不必跟其他女人搶破頭,也不用每天枯等皇帝的臨幸,隨時隨地都能陪着他,看着他,這樣於我,更好。
她又嘆了口氣,說道:“你果然特別,難怪皇上這麼喜歡你。罷了,隨你去吧。不過既然你只願做宮女,那我話可要說在前頭,你不是主子,沒有資格恃寵而驕,做奴才就要恪守奴才的本分,決不能有一點兒出格,明白嗎?”
我深深叩下頭來,應道:“奴婢知道了。”
她又放緩了語氣,說道:“其實你服侍皇上這麼多年,我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既然你回來了,日後就要像以前一樣,盡心侍候皇上,你很聰明,皇上年輕氣盛,很多時候你要多勸着點兒,幫着點兒,對他來說,你是姐姐,是愛人,你在他心裡的位置,是別人都比不上的。”
我微笑着,再次叩頭,答道:“太皇太后教誨,奴婢謹記在心。”
經過這一段說不上掏心置腹的交涉,我與孝莊達成了一個微妙的協議。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兩個其實是同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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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武英殿,康熙正站在園子裡看着雪樹銀花發呆。我輕輕走到他身後,默默站着,我知道他知道我來了。
小雪細細碎碎落在我們肩上,很快又化了,但腳下卻慢慢堆起了幾個小堆,把四隻腳埋出四個深深的腳印。
“你真的就那麼不願成爲我的妃子麼?”他突然說話了,輕輕的細語在空曠的花園中迴盪,清脆繞耳。
我早就料到是他說通了孝莊讓孝莊做主封我爲妃,也知道他該已經收到消息我拒絕了封賞。輕輕走到他面前,我擡頭深深地凝視着他。
“不用什麼封妃,我一輩子做你的宮女,不管到什麼地方都陪着你,不好麼?”我微笑着。
他不語,只是緊緊地抱住我,許久,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