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蘺便往後院的林子裡走去,以往鬆鳴鶴住這裡時這個時間就是在那裡讀書。鬆鳴鶴什麼書都讀,儒家的道家的佛家的,只要他聽說的好書都要想法子去弄來看。鬆鳴鶴之前,虞子蘺最佩服的是父親,鬆鳴鶴之後,他最敬仰的便是這位先生。只要先生還在,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因此她纔來找他要將皇太子的事情告訴他,讓他給自己想想辦法。
虞子蘺自草廬行不多遠便進了林子,其中有一條小溪,溪水自山澗流出,這會已經化了。難得今日太陽暖和,虞子蘺身上暖暖,漸漸從剛纔的事裡走了出來。她望見鬆鳴鶴坐在溪邊一塊石頭上,那瘦直的背影真如一棵鬆一般。鬆鳴鶴穿着黑色的袍子,一條辮子垂在背後。虞子蘺輕手輕腳過去,又怕一下出聲驚到先生,因此臨近時故意將步子弄出聲來。鬆鳴鶴聽見腳步聲卻沒回頭,仍舊坐在那裡眼望前方。
“先生。”她輕輕叫了一聲,鬆鳴鶴這才轉過頭來。他對這位徒弟的到來有些吃驚,她竟猜到自己回了飛雲莊,可見她對自己已有了些瞭解。這是鬆鳴鶴原來所不在意的。
“白雲觀的廟會如何?”鬆鳴鶴拿起放置在旁邊的醫術問她道。虞子蘺:“很是熱鬧,不知先生可去看過。”鬆鳴鶴招呼她在旁邊坐下,說道:“熱鬧不過一時,看的也是一時繁華。”虞子蘺在旁邊坐下,他們師徒和一般的師徒不同,一般師徒嚴講尊卑秩序,徒弟從來沒有與師父同坐之禮,只是鬆鳴鶴爲人最是不羈,既不要徒弟守那些所謂尊卑之禮也不喜徒弟太過拘謹。這樣才把孟離疏跟虞子蘺兩個教得跟先生之間多如平輩之間一般。
虞子蘺當時聽見先生說“熱鬧不過一時”,心裡頓覺有些淒涼感傷。她從小喜歡熱鬧,人多多聚到一處最好,人散時她總有些空落落惆悵。這麼一想又想到早上的事,她心想:“若是沒有碰上那位楚俠士,我這會恐怕早離了父母家人受人侮辱了。那何止是一時熱鬧盡成空,連命只怕都沒有了。”鬆鳴鶴見她神色惆悵不安,料到她心裡有事,因問道:“你可是在欽天監待得不順心?”虞子蘺搖了搖頭又點點頭。鬆鳴鶴笑問:“這意思是是也不是?”
虞子蘺沉吟一會,點點頭。鬆鳴鶴:“你進欽天監前是什麼想法?”虞子蘺一時也不知怎麼跟先生提早上那事,索性先順着話把欽天監的事說了。她說道:“我原想着那裡有許多新鮮東西可觀,這纔想進去瞧瞧。”鬆鳴鶴點了點頭道:“你這年紀有這想法並不稀奇,皇家的東西總讓人覺得新鮮。那你去那看了什麼新鮮的東西?”
虞子蘺照實答道:“他們用的天文圖與原來先生給看的不同,似他們的更精準些。再有就是他們用的儀器都是民間不得見的,觀象臺上天體儀、赤道經緯儀、黃道經緯儀、地平經儀、象限儀和化限儀六件儀器是用西洋方法造的,用來也確比肉眼觀測要精準得多。除此之外,也並無特別之處。尤其裡頭那位滿人監正,大約只是掛名而已。”鬆鳴鶴聽罷心裡頗覺欣慰,她進欽天監並沒多長時間,卻已把這些東西都思考比量過,並且能給出較爲中肯的評價,這是難得的。民間也有許多學天文算術的,但聽說洋人那套都不屑一顧,並不肯承認別人強處,這是沒有學術胸襟的人,鬆鳴鶴也瞧不起。
他說道:“西洋人的觀測儀器用來觀象確比用肉眼要精準,他們的天文圖借用這些儀器畫出來自然也會更準確。你只進那裡待了這短短的時間就能看出這麼些道理來,又肯承認別人的強處,我着實欣慰。只是你還有不知的地方,倘若你不想在欽天監待下去,最好也先將這些地方弄明白再出來。那裡頭還是有些能人的,你當虛心求教。”
虞子蘺原來聽孟離疏說先生並不大高興她進了欽天監,這次原想跟他說說欽天監中工作何其枯燥費時的事,但眼下聽見鬆鳴鶴這麼說,不禁把想要說的話憋了回去。虞子蘺:“不知先生所說‘不知的地方’指的是哪些地方,請先生明示,子蘺才知要在哪裡用功。”鬆鳴鶴因指點說道:“西洋人所用歷算方法與我們自古傳下來的並不相同,現今所用之《時憲曆》乃是順治年間湯若望刪定前朝《崇禎曆書》而成。《時憲曆》雖保留舊曆曆法構造,但所用法數實是西洋的。往者我們用六十進位,《時憲曆》改學西洋的百進位制,至於節氣規定上也參考西洋曆法,究竟其中是何道理,爲師也並不甚清楚。因此才決定要往安徽去拜會梅先生,梅先生不僅精通本國算數,對西洋的算術也頗有心得。西洋人所用歷算方法,必是依託於儀器觀測,你既進了那裡,何不將這疑惑解開再出來?”
虞子蘺被鬆鳴鶴之言點醒,自己只注意到欽天監工作無趣,卻不知難得身在皇家欽天監與許多民間難得見到的天文信息打交道正是拓展學問的好機會。她當即答應下來道:“學生拜謝先生指點,若非先生金玉良言,學生差點任性錯失學習好機會。”鬆鳴鶴點點頭,接着說道:“欽天監乃是皇家天文館,那裡自有許多民間見不到的天文書,那一部《曆象考成》你需仔細揣摩。若有不明之處,可向監中前輩請教。”
虞子蘺口中答應着,心裡卻疑惑不已。她心想:“《曆象考成》乃是皇上欽定編撰的書,只在欽天監中流動,外人並不得而知,先生如何知道的?我雖進了欽天監,但只是個無品的天文生,這部書只怕還輪不到我來看。”虞子蘺因此說道:“先生所說的《曆象考成》學生也聽說了,只是學生在監中地位地下,又非是通過正經渠道的,又……是個女子,想必不能輕易看見館藏的書。”
鬆鳴鶴知她雖是冰雪聰明也比其他女子更好學,只是她身處這世間,卻仍是要受許多禮法限制。她雖表面上不大注意常人所言男女之份,但終究不免受其影響。總有許多人說女子天生卑下不如男子,她不免潛在也受這種想法影響。鬆鳴鶴也不論她是否在意這樣的看法,只不希望她這樣超絕的天賦被埋沒。因此妨礙她天性發揮的都要助她掃除,人生一世,死後都是一副臭皮囊,若是不能儘性而活,那便是白在這人間走了一遭。
鬆鳴鶴因問她道:“你比監裡其他天文生,自覺學識較他們如何?”這話若是虞銓問的,虞子蘺不免又要謙遜說一番“自覺不如”的話,但是在鬆鳴鶴面前則大可不必。若是在鬆鳴鶴面前故作謙遜,非但不受待見,反而要遭他罵一通。故虞子蘺如實答道:“學生自覺比他們知得多。”鬆鳴鶴又問:“那比博士怎麼樣?”虞子蘺答:“就學生打過交道的幾個博士,皆有可以爲師處。”鬆鳴鶴讚許點了點頭:“爲學當如此,知自己過人處,也要知別人過己處。爲師素來知道你於學業認真勤勉,不知多少男子比你不如。”
鬆鳴鶴話到此處轉頭看她道:“你有何自卑之處。”虞子蘺這才明白先生問了這好多話原是爲了解自己剛纔那句“又是個女子”,先生既然都不因自己是個女子而傳授知識,自己也並非學業不如他們,既然如此又有何可自卑自嘆?“先生開導子蘺謹記心裡,只有爲學不如人,並無身份不如人。”
鬆鳴鶴:“至於你說《曆象考成》不能輕易得見,我又要跟你說一套道理。”虞子蘺:“學生謹受教。”鬆鳴鶴:“爲學多難,若想真學得許多知識,需要將以下幾條記在心裡。其一,勤勉好學。僅有天分而無勤勉,不能爲學,只是個聰明的愚人。其二,虛心求教。自有生民以來,學業乃代代相傳而來。沒有無根之木無水之源,人生一世何其短暫,若是什麼事都要自己從頭摸索,仍不免死於愚昧。其三,不恥下問。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互相借鑑方能積水成淵,廣闊視野。其四,靈活取法。此一條需特意囑咐與你。只需不害人不害己,可靈活採取求學方法。《曆象考成》雖不能輕易看見,但你若要探知更多天文歷算知識則不免要看,既是這樣,你可自己想法子拿到這書來讀。只要不害人不害己,何必拘泥刻板。”
鬆鳴鶴最後一條爲學之道也是他常用之道,他以爲現今許多人一面又要求學一面又放不下刻板思想,很是可哀,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學生也落入這樣的處境。虞子蘺自是悟性高的人,當時已經明白松鳴鶴的意思。虞子蘺:“學生明白了,謹遵先生教誨。”
她與孟離疏兩個,孟離疏重在學他修身處世,而虞子蘺則重在學他的學識。這兩者一個學的是神,一個學的是形。鬆鳴鶴一生也只希望收這樣兩個學生,形神不可兼得,只好一人學一樣。
說過學業之事,虞子蘺又把紀成有的事情想起來。鬆鳴鶴見她面帶猶豫,知道剛纔所說的話併爲切中她的心事,但她這心事自己又不好明問,因此鬆鳴鶴只等她自己開口來說。虞子蘺跟着先生學習七年,深知先生爲人灑脫不羈,並不將權貴放在眼裡。但她又不知這事該從哪裡說起,是該從皇太子進欽天監說起呢,還是從自己在皇宮被他拔了一枝簪子說起?虞子蘺忽然想起進門時看見孟離疏正在看的《易》,心中想出一個開口的辦法,便向鬆鳴鶴說道:“子蘺今日在白雲觀遇見一件無頭腦的事情,想請先生替子蘺卜一卦看看吉凶。”鬆鳴鶴知道她這是要破題,便答應了她,師徒兩人遂往草廬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靠譜正劇+傳奇,絕不棄坑,一定完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