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看過之後, 突然直挺挺栽到地上,不省人事。小白心疼地抱起他,摸摸青瑰涼津津的額頭。
小道士紅腫着眼睛, 站起來脫下自己髒兮兮的長袍, 使勁抖了抖, 覆在沈大人殘軀上。小道士看了看橫躺在地上的馬老人, 對白錦道:“你把這老人也帶出去吧, 他還有家人。”
白錦紋絲不動,道:“明明是你給了他匕首,現在倒顯擺起心善來。”
小道士嘆了口氣, 小聲道:“你衣裳華貴,自然不能污了你。自詡在俗世睥睨了千年, 還是長不上半點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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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錦聽得分明, 眯了眯眼睛, 過去將馬老人從地上抱起來,馬老人的血很快染紅了白錦衣裳, 小道士看着,倒有些不忍,喃喃又道:“以後若有機會,我還你衣裳。”
白錦一笑,道:“願與子同裳。”
守在山洞中的穆青鋒正等得焦急, 見石板門從裡面打開, 趕緊迎上去, 小白抱着青瑰先出來, 然後是小道士和白錦, 那二人身上都沾滿了血,穆青鋒認得白錦抱出來的是馬老人, 已經沒了氣息,而小道士懷中之人……穆青鋒細看之下,倒吸一口涼氣,問道:
“這位莫非就是……”
小道士點點頭,將懷中殘軀交給穆青鋒,道:
“你們快些帶着青瑰離開吧,不出半日,皇帝便會察覺,那時候京城中怕是沒有青瑰容身之地了。”
小道士走到小白跟前,從青瑰衣領中摸出那塊玉來,因是一直貼着青瑰皮膚,那玉甚是溫潤,小道士不知何時早就幹了眼淚,又變回了很早之前的冒失模樣。他仔細婆娑着那塊玉,道:“你爹爹也有一塊,你們族人下生之時,每人都會佩上一塊刻字的玉,玉上刻着什麼字,便會叫什麼名字。我幫你去尋你爹爹的玉佩,等尋到了再給你。不然,世上就真的沒人知道你爹爹名字了。”
小道士捏捏青瑰腮幫子,對小白道:“青瑰比南山時候瘦了好多,小白你日後要多上些心,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善惡總會有個交代。青瑰族人大都短壽,你好好看護着他,大不了再往南走,運氣好,還會遇到同族,那邊景緻也好,青瑰會喜歡。”
小道士說完,似乎還是不捨,再望了望昏迷的青瑰,小聲道:“倒羨慕你,罷了。”
白錦心裡突然不安,問道:“你要去哪裡?”
小道士被白錦一喝,嚇得腦袋一縮,道:“我同你頭次見面,你不兇別人,爲何老是兇我,修煉那麼多年都沒練出氣度,你這種妖物,以後還是別讓我見到的好。”
小道士罵完白錦,迅速從袖子中掏出一張黃色符籙,在空中抖了抖,冒出若干濃煙,白錦闖進煙霧中想抓人,卻撲了個空,又去推方纔的石板門,卻聽見裡面傳來轟隆隆巨響,好像落下了巨石,石板再也推不開。
白錦心生怒氣,竟然讓小道士施了障眼法逃走,他對穆青鋒道:
“這老人家你帶回去,別的也先照應着,我去找他。”
這般火急火燎的白錦,穆青鋒第一次見到,雖心有疑惑,但眼前最要緊的還是青瑰。
青瑰終於夢到了爹爹,不知道算不算是可憐地圓滿了一次。
在那個短暫的夢中,爹爹還是畫像上的樣子,長身玉立地在青瑰面前,不遠不近,就是碰觸不到。他笑得溫和,彷彿在世間遭受的苦難根本沒發生過一樣。青瑰想問爹爹疼不疼,嗓子卻哽着,半個字也吐不出來,倒是爹爹笑道:
“多大了還哭成這般。見你長大成人,我也了了最後一樁心事,來去再無牽掛。青瑰,人世苦短,照着你喜歡的樣子去生活,不必再記起我。將我用火焚了,化成灰,隨風撒了吧。”
爹爹說完這些,漸漸淡去了身影。
青瑰有些恨,爹爹在夢中也不曾撫他一下,走得這般決絕。
夢醒,青瑰從小白懷中掙扎起身,東方泛白,原來已經過了一夜。青瑰對小白道:
“把我爹爹在此焚化了吧。”
小白道:“入土爲安,青青……”
“是爹爹託的夢,爹爹想要化成灰燼,隨着風散了。旁人薨逝,當然要入土爲安。可我爹爹死無完屍,就算轉世也無法投胎爲人,只能落入畜生道。爹爹不願,我更不願,倒不如一把火淬鍊了,就算投胎路上多了一劫,卻能重新開始,把前頭的都抹掉。”
小白點頭,同穆青鋒一起到四周拾取乾柴,青瑰守在爹爹旁邊,看着遠方天際一點點升起的初陽,驕陽初升,這般振奮人心的好景緻,不知爹爹已經多少年不見。
不久之後,山中茂林裡燃起了一簇光亮的火焰,吞噬了沈大人,不,不是沈大人,他的爹爹不姓沈,他都還不知道爹爹的名諱,父慈子孝,竟這般諷刺。
火舌卷着塵埃散向空中,翻着滾,看上去倒像是歡愉至極,灑脫地打着旋,轉眼便消失個乾乾淨淨。
送走爹爹,一行三人將馬老人送回了家,他兒子馬永壽彷彿早就在等候一般,看到父親的遺體,馬永壽嘆息道:“我爹說他怕是不能活着回來,果然如此。”
馬老人舉刀刺死了爹爹,青瑰並不恨他,倒是應該感激他解脫了爹爹,老人家自盡謝罪,想不到這般忠烈。將老人牽扯其中,還讓他喪了命,青瑰心中有愧,對馬永壽作揖,道:“馬家恩情,來日必當還報。”
馬永壽趕緊回禮,惶恐道:“小公子,使不得,爹爹臨走之前將事情都同我講了,不知令堂安好?”
青瑰一怔,沒有說話,馬永壽心裡猜到幾分,道:“小公子節哀。”
青瑰道:“你日後若有難處,可去想雲樓找白錦,他算是我朋友,能幫你。”
馬永壽道:“小公子可是要走了?”
青瑰點頭,他又問:“日後可還回來?”
“還不知道。”
馬永壽盯着青瑰的手又看了幾眼,終於鼓起勇氣道:“我一直覺得小公子似是以前相識之人,可又記不起來何處見過,小公子出去散散心也好,我在京城中,能爲小公子做的,一定盡心盡力。”
青瑰點頭,走出院落之前,又回身問道:“你爹爹過世,爲何不見你傷心?”
馬永壽一怔,道:
“事已至此,當爲未來計。我爹大概早就知道命數,之前就多叮囑於我,等到今日,早已預料到了。各得其所,也是福氣,我爹走的倒也安寧,就算我傷心慟哭,我爹也不見得高興。”
青瑰道:“你倒是豁達。”說罷,出了院門。
是夜,青瑰掛起爹爹畫像,對着畫像,枯坐一夜。
京城果然有了異動,聽想雲樓食客談論,皇帝下旨封了城門,近日不得進出,每日還加派兵衛巡城,似是在尋找什麼人。白錦還沒有回來,小白和穆青鋒警惕地觀察着想雲樓四周,不敢出半分差池。
青瑰倒不在意外面如何,他還是照常活動,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跟往常一樣坐在二樓窗戶旁看看外面的穿梭行人。就是不同人講話,跟小白都一句話不講,沉默着發呆,沉默着看人。
第三日上,青瑰在樓上看到了鎮國公家李大人,李大人正帶着一隊兵朝想雲樓奔來,青瑰從窗戶旁起身,走下樓來,李大人也正好進了樓。
李大人見到青瑰一怔,驚愕問道:“你怎麼還在京城!”
青瑰給李大人作揖,道:“爲何不能在。”
李大人連忙將手下都趕出去,急得出了一臉汗,道:“前幾日,皇陵被盜,聖上下旨要將京城中的外地人都拿去審一遍,似是要找什麼,罷了罷了,今日就當我沒見過你,你莫要這般出頭露面,還好今日是我帶人過來,換了旁人,會拿你邀功的,更不要對旁人提起你同沈大人的關係。”
青瑰心中一暖,道:“多謝李大人。李大人,我爹爹確實已經過世。”
李大人一愣,垂着腦袋,沉聲道:“小公子查到了?不知墓在何處,我改日好去祭拜。”
青瑰搖頭,道:“火葬了。”
李大人靜默片刻,而後道:“倒像他性子。”
青瑰心中觸動,也多說了兩句:“爹爹若是知道李大人牽掛他,心裡會很感激。”
李大人勉強扯出幾分笑顏,擺手道:“都走了,又有何用。”說罷,出門帶着人離開了。
李大人剛走,小白和穆青鋒便護在青瑰身旁,小白壓低聲音道:
“狗皇帝又玩什麼幺蛾子,明着弄一撥,暗着又安排一撥。青青,方纔我出去轉了一圈,想雲樓四下都被埋伏了人,這狗皇帝,只會陰毒,不知磊落。”
穆青鋒按着青鋒劍,道:“他是拿李大人試探我們,現在還不動手,想必是有所忌憚。青青,我們也不等深夜了,趁着現在街上人雜,衝了出去。”穆青鋒衝青瑰一笑,接着道:“想不到青鋒劍要如此亮於世間,倒也威風。”
穆青鋒說罷,牽着青瑰的手走出想雲樓,運氣朗聲道:
“穆青鋒執青鋒劍在此,若想得此人,先過我青鋒劍。”
數十道黑影聞聲後竄出,將他們三人團團圍住,陽光下的穆青鋒一如初見時那般穩妥有力,他衝青瑰笑道:“青青,我攔下他們,你同小白離開吧,天高海闊,想去哪就去哪,我以後不再與你同行了。”
他長劍出鞘,寒劍冷光間,留了溫暖笑意給青瑰,他道:
“來日方長,你好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