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瑰眨巴着眼睛, 驚愕道:“你……你如何?”
紅瑛側臉對青瑰一笑,道:“我在家中排行老二,青瑰喚我二哥就行, 不知這位伴駕的仙家該如何稱呼?”
小白道:“只是苟活於世罷了, 仙家之稱沾不上半點關係, 擔不起。在下白容。”
紅瑛點點頭, 道:“原來是白兄弟, 那真是幸會了。”說罷,站起身來,對虞老闆道:“我就不打擾各位吃飯的清淨了, 虞妹妹可否借一步講話?”
虞老闆雖是眼角溼潤,卻笑得明朗, 道:“自然, 去我房裡吧。”
紅瑛剛邁出一步, 忽又停下,從袖子中掏出一朵綠色絹花, 遞到青瑰眼前,道:
“來林陽前夜,我家牡丹突然開出一朵綠色的花,我瞧着新奇,路上無聊時就照着綠色牡丹的樣子紮了朵絹花。先前還想不明白怎麼無緣無故冒出朵綠牡丹來, 現在才知道, 原來是有人在此處等我。”紅瑛說着, 伸手摸了青瑰腮幫子一把, 道:
“你先拿着把玩, 若喜歡別的我再做給你。”
青瑰愣愣地接過絹花,紅瑛笑着轉身隨虞老闆上樓去了。小白搶過綠色絹花, 嘖嘖了兩聲,道:“青青,你說怎麼老有人送你新奇物件,好不容易打銀子的那位離我們遠遠的了,這裡又冒出個扎綠花的,可真叫我放心不下。”
青瑰瞪他一眼,道:“我覺得這人……這人挺親近。”
小白道:“你可萬萬不能鬆了戒心,吃的虧還不夠嗎?親近不親近我瞧不出來,倒是他穿紅戴綠的挺扎眼。”
青瑰撲哧笑出聲來,道:“確實是穿紅戴綠,聽他話語,這絹花也是他親手扎的,堂堂男兒,有這種喜好還真是不多見。”
桌上就剩了他倆人,小白乾脆將盛着荷葉蒸雞的罈子拉到自己跟前,直接上手撕下一條雞腿,塞進青瑰手中,道:“他們不吃正好,來,咱倆一人一條雞腿。”
兩人也不管旁的了,專注於眼前的美味,直到將整隻雞都拆解腹中,小白打了個飽嗝,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瞧見青瑰吃得小嘴周圍一圈油,小白笑着伸手給青瑰擦了擦,道:“這麼痛快地吃雞,真有些像在南山的時候。”
青瑰一怔,眼神裡帶上幾分呆,道:“南山的桃花大概早開敗了,現下桃子該熟了吧。”
兩人短暫的沉默回憶間,站在客棧樓梯上有些時候的紅瑛朗聲笑道:
“你們兩個難不成一直餓着?我才轉身去說了會子話,你倆倒好,只給我剩下一堆雞骨頭。”
青瑰臉上一紅,仰頭道:“我當你不吃了。”
紅瑛揹着手走下樓梯,望望門外天色,道:“天色未暗,兩位酒足飯飽,也該出去走走消食。聽說林陽的荷花已經開了,二位可否與我一同去看看?”
小白有些遲疑,青瑰已經忙不迭地點頭道:“正好我們也還沒看過。”
紅瑛低頭整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下襬,青瑰看得有些癡,脫口而出道:“你穿紅的倒好看得很。”
紅瑛一怔,笑道:“是嗎?旁人誇我好看我大多會惱,青瑰誇我,我是真心高興。走,帶你去看看林陽一絕。”
小白在一旁沉着臉,氣哼哼地緊攥着青瑰的手,紅瑛瞧在眼中,笑着打趣道:“你們二人感情倒真好得很。白兄弟不必這般戒備,我斷不是你心思裡想的那般。”
紅瑛說完便走到前頭領路,一路上給青瑰介紹着林陽景緻。通往荷花池的路上要經過一座牌坊,路過時紅瑛指着那牌坊道:
“這牌坊是前朝留下的功德牌坊。林陽曾出過一位織造局的大臣,買絲招匠,得了許多人才,尤其是當時遠近聞名的蘇家繡娘,蘇家繡娘給皇后繡了一件朝服,按規制繡滿了七十八條立龍,據說是燁燁生輝。繡好後呈上去,龍心大悅,問織造大臣想要什麼賞賜,織造大臣說傾心蘇家繡娘,求皇帝賜婚,皇帝自然應許,還爲他立了個功德牌坊。”
紅瑛說罷,笑着問青瑰道:“這牌坊可還氣派?”
青瑰昂頭看了一會道:“氣派倒還是其次,難得的是成就了段好姻緣。”
紅瑛笑而不語,不再講這個話題,指了指前頭,道:“得快些走了,黃昏時候看滿池荷花別有一番味道,天再黑就瞧不清楚了。”
他們先是進了一處小巧園林,在幽徑中兜兜轉轉來到了一處紅牆下,紅牆上劈開一扇門,紅瑛將門推開,眼前立刻豁然開朗,青瑰笑着跳過拱門,哪裡是池,明明是個偌大的湖,湖面覆蓋着滿滿當當的碧綠荷葉,隨着風涌起層層疊疊綠浪。嫣紅的荷花高挑出水,映着夕陽柔和的光輝,瞧着別樣溫暖可人。
紅瑛笑道:“我年年要來林陽一趟,也是爲了這滿湖荷花。”說罷招手喚來一艘小船,對青瑰道:“遊湖賞花,才更別緻。”
小船緩緩划進湖中,青瑰趴在船沿上伸手划着船底流水,小白見這般景緻早就不惱紅瑛了,反而真如青瑰所說,體會出幾番親近來。紅瑛俯身輕巧地折來一朵蓮蓬,扔給小白,道:“春天折梅贈遠,秋天採蓮懷人,現下還不是採蓮子的時節,若是到了秋天,湖上都是俏麗姑娘,泛舟湖上唱和着歌,那纔有意思。”
青瑰聽到,從船沿縮回身子,好奇問道:“我方纔還覺得奇怪,這般美景怎麼不見有佳人唱曲?”
紅瑛望着青瑰,忍不住對小白笑道:“白兄平日裡都帶青瑰去些什麼地方,還懂的佳人唱曲?不過,若是青瑰不嫌棄,我來唱一曲可好?”
青瑰一愣,點頭道:“自然更好。”
紅瑛莞爾,張口便唱,青瑰和小白聽到後十足十地愣住了,以爲紅瑛該唱出清雅男音,脫口的卻是婉轉女聲,着實被紅瑛男唱女腔嚇了一跳。不過驚愕之後,只覺得紅瑛唱得確實動聽,潔淨了心底一般,原以爲他講話時聲音就夠好聽,想不到唱起女腔來這般迷人,只聽他唱道:
“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爲,涕泗滂沱……”
青瑰聽得正癡,紅瑛的歌聲卻戛然而止,青瑰意猶未盡,有些埋怨地看向紅瑛,紅瑛笑道:“聽聽即可,若我再唱下去,就真是冒犯佳人了。”
青瑰問道:“真的有佳人在此?”
紅瑛點頭,道:“你當這林陽湖中荷花爲何開得這般好?這湖中本住着一位荷花花妖,時常幻化成美人坐在荷葉搭成的畫舫上唱曲,方纔的曲子便是她唱過的。”
青瑰不解,問道:“真的?可還能見到她?”
紅瑛搖搖頭,道:“傳說若干年前唱曲的花妖得罪了人,那人命人將滿湖的荷花全部拔除,林陽湖空蕩蕩了一年,可第二年又有新的荷花生了出來,開得更豔,幾近妖異。城裡人都說是花妖顯靈,護着荷花呢。”
“那人呢?”
紅瑛道:“聽說在那年冬天就病死了,死的時候懷裡抱着朵枯萎荷花。不過那年之後,花妖再沒出現過。”
青瑰聽得入神,爲他們划船的年輕人也聽到了,朗聲笑道:“你們一瞧就是公子哥,就愛講這些沒譜沒凋的,我家祖祖輩輩都在湖邊,壓根就沒見過什麼花妖,更沒聽到什麼唱曲的,八成是編來聽着下酒的吧。”
紅瑛淺笑,沒再多說什麼,只是瞧了青瑰兩眼,青瑰癟癟嘴,對撐船小哥道:
“沒瞧見可不等於不存在,可能只是你們沒緣分罷了,天底下極美的人物,都是隻見有緣人的。可憐這花妖姐姐,她不願出來,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紅瑛道:“青瑰好心腸。你在她湖上說這些知心的話,花妖大概聽得見,會覺安慰的。”
青瑰瞪了一眼撐船小哥,道:“不是我好心腸,是有些人沒心腸。”說罷從划船小哥身旁挪開,湊到紅瑛那邊。划船小哥被青瑰一瞪,竟紅透了臉,小白瞧見,冷哼一聲。
紅瑛都瞧在眼裡,笑得開懷。看見紅瑛的笑,划船小哥紅透了脖子。
夕陽餘暉雖是溫暖,卻太短暫,青瑰還陶醉在身畔嬌豔荷花的包圍中,那邊日頭已經徹底沉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紅瑛吩咐劃將船劃回去,幾人上了岸,紅瑛伸了伸腰身,道:“還真有些乏了,對了,我帶你們去吃春捲,林陽現炸的春捲很有名,錯過了可惜。”
紅瑛領他們到了客棧旁邊的一處巷子口,巷子口處搭起了一個簡單的棚子,架着一口大油鍋,正在滋滋地炸着東西,那香味傳得老遠。紅瑛笑道:“果然還在。老闆,來一盤現炸的春捲。”
老闆是個五十開外的漢子,頭也不擡應聲道:“好嘞,馬上出鍋!”
嘎嘣脆的春捲不多會便端上來,青瑰夾起一個,鼓着腮幫子使勁吹氣,涼了些便迫不及待地放進口中,還是被燙着了,小白連忙給他倒了杯涼水,紅瑛笑道:“香不香?這裡麪包了新鮮豆芽、韭菜、筍絲、肉末、豆腐乾,餅也薄脆,算是老字號了。”
青瑰點頭道:“好吃。”說着餵給小白一個,沒多會三人就把一盤春捲吃了個乾淨。
青瑰滿足地起身,摸摸自己肚子,對紅瑛笑道:“跟着你又有好吃的,又有故事聽,還真快活。”
紅瑛笑着看看青瑰,也起身道:“不是讓你叫我二哥嘛,既然是你二哥,怎麼會不好好待你。”
青瑰心裡一暖,紅瑛伸手摸了摸青瑰頭頂,沒再多說什麼,朝着客棧走去。
天色已經全然暗了下來,紅瑛走到客棧門口突然停下了腳步,道:“怎聽不見歌聲了。”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同青瑰講,青瑰聽見,一愣,道:“二哥所說的歌聲,可是唱着‘敢將十指誇纖巧,不把雙眉鬥畫長。苦恨年年壓金線,爲他人作嫁衣裳。’的?”
紅瑛回身,盯着青瑰看了一會,才緩緩道:“正是,既然青瑰也知道,那我們便一同去瞧瞧吧。”
走在院落前,紅瑛取出一把鑰匙,打開大門,瞧見了月光下滿院的芍藥花,笑道:“這花開得還是這般好。”說着穿過花叢,上前叩響了房門,他道:
“蘇姑娘可安好?一年之約又到,在下紅瑛,來取戲衣來了。”
房門還是那般自內打開,那日的姑娘飄了出來,看了看紅瑛,又看了看紅瑛身後的青瑰和小白,道:
“我說他倆怎麼瞧得見我,原來是同你一起的。已經繡好了,進來取吧。”
青瑰不解,問道:“你認得這位姑娘?”
紅瑛道:“她便是蘇家繡娘了。”
彷彿不願意當着蘇姑娘多提舊事,紅瑛遞給青瑰個眼色,便笑着隨蘇姑娘進了屋。屋中黑洞洞的,蘇姑娘指了指案桌上的包裹,道:“都在裡面,你拿回去看吧。”
紅瑛也不多作逗留,取了包袱,有對蘇家繡娘恭敬作揖道:“有勞蘇姑娘了。”
繡娘拜拜手,道:“我也是打發時間,還有幾件沒繡好,你明年再來取吧。”
紅瑛應下,小心地關好房門退出屋去,見青瑰一臉疑惑,便道:
“回客棧,給你瞧瞧什麼是巧奪天工。”
回到客棧,紅瑛到青瑰屋中,將包袱小心打開,取出一件明黃衣裳來,一件花衣蟒袍被攤開擺在牀上。龍蟒繡得精細均勻,絲理圓轉自如,色彩亮澤,針腳齊整,龍蟒之下是浩淼的江牙海水,襯得龍蟒要騰空而起一般。
紅瑛嘆道:“世上大概再無此繡工了,你方纔說蘇家繡娘有好姻緣,卻也正是這般好姻緣叫她困頓。繡娘被招進織造局,便只能終身從業,子孫世襲,那位大人後來落魄,怕旁人奪走蘇家繡娘,便親手餵了蘇姑娘毒酒。罷了,故事太長,聽者傷神,日後再說吧。”紅瑛搖搖頭,又道:“青瑰,你瞧這件衣裳可氣派?”
青瑰見這是件帶龍紋的明黃衣裳,心頭一痛,驚愕問道:“龍袍嗎?”
紅瑛笑着搖搖頭,道:“龍袍也比不上這般精緻。這是花衣蟒袍,雖與龍象,但是少了一爪,拿來做戲衣用的。”
“戲衣?”
紅瑛道:“天子宗親的衣裳由戲子來穿,這般諷刺才更快人心。對了,都忘了跟青青講,我便是世人口中的卑賤戲子,手底下還有個不成器的戲班,青青若是不嫌棄,可願隨我一同回去聽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