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根的屍身停在家裡整兩天,初五凌晨送安豐鎮火葬場,趕早去燒。
四點多鐘天還未亮,施家突然騷亂起來,哭聲沸天。安眠在門板上的寶根被搬到仰放的棺材蓋上,麻繩一搭,兩根粗竹槓一穿,四個漢子把他擡了出去。春英嚎啕着衝出來拽住麻繩亂搖,差點把寶根搖得掉到地上——她不肯寶根走,她要送寶根走——被人硬生生掰開手指,像殺豬般地拖回屋裡。按照鄉下風俗,死者的年輕妻子是不能參加送葬的,一旦參加就意味着終身守寡,以後想嫁都沒人敢娶了。
趙家莊冷清的街巷上行走着一支淒涼的隊伍。當頭被大人攙着走的是披麻戴孝的小施滿,後面是送葬的親友,爾後是擡着寶根的四個漢子,最後面是一羣吹打的道士。白燈籠一顛一顛的,把隊伍奇怪的形狀映在牆上,像活動着的皮影戲。淒厲的嗩吶一齊吹起來,彷彿無數條冰涼的水蛇在人們頭頂上飛躥……
送葬的靈車停在莊西的水泥橋頭。是報廢的客車改裝的,門朝後開,但沒門扇,像個敞開的黑洞。車子一路嗚嗚地向北面駛去。安豐鎮離趙家莊四十里。
車廂裡大家坐在鋪開的稻草上,很擠。寶根就停在我的腳邊。所有人都沉默着,悄無聲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我的頭腦裡滾涌着怪異的念頭。我知道寶根真的要走了,一兩個小時後,他就被推進煤火熊熊的爐膛裡,化爲嫋嫋青煙從高聳的煙囪裡飄進無垠的天空,只留下一抔潔白的骨灰……
在寶根抵達安豐前已有四位死者排在他的前面。有男有女,有耄耋,有中年。老死,或者病死。惟有寶根,是凶死的。
從火葬場出來已是早晨八點。藍天澄碧如洗,豔陽普照大地,空氣溫暖新鮮。汽車直接往趙家莊公墓開去。已經安排人用水泥船裝着敞口棺材到了公墓,在寶根的爺爺奶奶墳側挖開新穴等待着。寶根的骨灰將用織物包裹着裝進棺材埋在那裡。一路上小施滿蹲在我旁邊,不斷地伸手去按棺材蓋上晾着的骨灰中幾塊沒有燒得透的骨殖。指尖輕輕一按就碎開了,發出的細屑聲就像咬開一塊桃酥餅。四歲的娃娃恐怕還沒有太明確的悲痛意識,但我知道他不是在玩,他這樣做自有他幼稚的理由。可憐的孩子,小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