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城裡人越來越嬌氣,不太願意幹重苦累髒的活兒,很多工廠都要招農村臨時工。榮光電池廠二分廠工種有打炭粉,篩粉,壓制和焙燒炭棒,製作鋅筒、銅帽、火漆蓋,利用瀝青、松香釀製封口劑,等等,大多是累髒的活兒,因此廠裡大量使用農村臨時工就不奇怪了。工廠外面的臨時工宿舍一共九間,到了晚上,宿舍裡電燈大亮,光着膀子的臨時工甩撲克的甩撲克,下象棋的下象棋,或者拿張小凳聚到外面空地上乘涼,吸着低劣的菸草,南腔北調地侃大山。這兒遠離市區,前面是一條閘河,兩岸密生蘆葦。閘河對過有一片樹林,樹林那邊是稀疏的村落。閘河向東跟寬闊浩蕩的京杭大運河相交匯。白天機器轟鳴的工廠這時候顯得格外的安寧,於是燈光明亮人聲喧譁的榮光電池廠二分廠圍牆外的這排臨時工宿舍在夜間便有些特別的意境。這樣來自各地的一羣人。這樣活在城市邊緣的一羣人。
不同的人羣,不同的人生,構成不同的人間風景。
晚上我卻總愛躺在牀上。讀讀《讀者文摘》,或者劃劃摺扇,聽室內室外的工友們說笑逗樂談家常,眼盯着帳頂胡思亂想。閱讀和幻想的習慣總是改不掉的。睡前還要塗篇日記。寫日記也是多年的習慣了,儘管已停止了不少時日——這段迷亂不堪的日子——但我決定在這裡重新接上。在新地方,用新日記本,記錄新生活。
進廠一兩天,我就和本宿舍裡的工友們彼此熟悉了。他們都表示像我這樣的情況出來打工蠻可惜的。他們都喜歡我,稱呼我“小趙”。宿舍裡六個人,老中青都有,我最小,來自寶應的老王最大,今年五十二了。
睡在西北角的小林子是儀徵縣陳集鄉的。叫他“小林子”,其實人並不小,三十九了。但從面相上看不出。中等微胖的身材,五官生得不錯,有點娃娃臉的意思,只是頭上有兩塊瘌疤掩在發間。他說話音調尖脆,類似童聲,竟然是個童男子。我們莊上也有這樣的童男子,外貌、性格、聲音都與結過婚的成年男人有些不同。陳集鄉在儀徵後山區,有名的窮鄉僻壤,小林子排行老二,弟兄三個都打着光棍。可他看上去卻很樂觀,一天到晚總樂呵呵的。他很愛整潔,身上衣衫雖舊,卻乾淨調適,不像有些工友邋遢隨便。他喜歡坐在牀鋪上照小圓鏡,用一把粉紅色的塑料梳子梳他薄薄的頭髮,梳成一邊倒,竭力想掩嚴那兩塊瘌疤。有時一面梳頭,一面出神地看牆上的陳沖。以後大老陳告訴我,這張年曆畫是小林子專門從城裡國慶路新華書店十幾個女明星當中挑選出來的,說是陳沖臉上有肉(豐滿),有酒窩,奶子大,而且是盯着他笑的,就像是認得他。他越看越親,常看常新,永遠看不厭。
那個擦得亮光光的煤油爐子就是小林子的。晚飯食堂裡只供應稀粥和饅頭,小林子有時下班後跑到幾百米外的大橋菜場稱水面、買青菜,回到宿舍裡下菜面吃。面下出來,香油黃燦燦的浮在熱湯上,吃得呼呼啦啦的,鼻頭沁出細密的汗珠,滿臉的享受和自足。小林子的生活看上去比別人有品位得多。
大老陳和小林子同在篩粉車間。篩粉是個髒活計,下班出來渾身黑,白口罩變成黑口罩。他是個笑話鬼,說篩粉的人****都是黑的,像根泥鰍,實在難洗乾淨,在浴池裡翻來覆去地洗還容易洗得“腫”起來,婆娘不在身邊,白白地難過,不如不洗。他說小林子可不同,總是打上肥皂翻來拽去極其認真地洗,常常把黑泥鰍洗成硬撅撅的白蘿蔔,怕別人看見了難爲情,蹲在水裡老半天,等軟了纔敢站起來。“何苦哦,我們洗白了回家給婆娘看給婆娘用的,你的只是用來尿尿這一項,洗得這麼用心有啥意思?”說得大夥兒哈哈大笑。小林子也不氣,呵呵跟着笑。
工友們談天說地論家常,有時候說着說着就喜歡來點葷的,嘴巴上過過乾癮。姜堰來的老孫,方言特別有趣,把“吃”念成“撤”,匙子說成“瓢兒”,“問題”讀成“甕瓷”,常常逗得大家發笑。他特別愛說葷話。說他們村裡有個叫福貴的,有一次老婆回孃家歸來,做了好幾天“和尚”的他蓄足了性子,夜裡幹了老婆七回。最後一覺醒來,看天還未亮,賈起餘勇再上馬,誰知剛到半途,外面巷子裡傳來生產隊長喊社員起牀出工的聲音,就像敲破鑼似的。福貴一聽泄了勁,只好從婆娘肚皮上滾下來。下田時福貴就埋怨隊長早不喊晚不喊偏偏在他幹老婆幹到一半時喊,讓他敗興喪氣。這事兒傳出來,就得了“七回半”這個綽號。
“七回半”性子騷,下田出工時也喜歡拿女社員開心調笑,抽冷子捏捏摸摸,可是婦女們也不是好惹的,有一次在大蕩裡割蘆葦,幾個婦女把他捺在葦地上,拽下他的褲子用鐮刀把那話兒上的黑毛全薅了,嚇得他魂飛魄散,以爲要把他閹了。“我們陸橋那塊的婆娘野吶!”陸橋是老孫住的村莊。他帶着介紹家鄉名人的自豪,說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
老王已是做爺爺的了,說葷逗樂卻是不甘示弱。他的葷故事一套一套的,生動豐富,傳奇性更強。特別歇了燈在黑暗裡聽他扯白,常常讓人有置身《聊齋》氛圍的感覺。他說人世間的癮頭百種百樣,有的吃煙上癮,有的喝酒上癮,有的看戲聽書上癮,有的洗澡修腳上癮,有的打老婆伢子上癮……偷情養漢嫖婆娘也能上癮。他莊上有個女人,平時膽子比針尖兒小,殺個雞都不敢,看到蛇蟲百腳(百腳,方言:蜈蚣)都像落了魂似的驚叫半天,黑天裡從不敢走夜路,但自從和一個看籪的光棍漢勾搭上後,膽子卻變得比磨扇還大,只要丈夫不在家,半夜三更都要摸到野地裡去相會,一路上要經過廢窯場,亂墳岡,還要過一座獨木橋,她都不怕。冬夜裡那橋結了霜,上了凍,她爬都要爬過去。她就是上了癮,心裡鬱着和情人相好的那團火,別的都想不到、顧不上了。這是養漢。說到嫖婆娘,他莊上歷史上有個叫王大夯的更是了不得,此人練過把式,長得像猛張飛,力大無窮,能抱起石磙繞曬場走三圈,水性之好賽過《水滸》裡的“浪裡白條”,一笆斗麥子舉在頭頂上能踩水過河。他戀上南村的一個小寡婦,經常夜裡遊過幾十丈的白塗河去相會。冬天河水徹寒,他用個茶盅倒扣在肚臍眼上,拿布腰帶緊緊扎住固定好,這樣不會傷了身體。河對岸的田叫“戚家垛”,是歷史上打過惡仗的地方,陰天下雨時大田上烏煙瘴氣,夜裡能聽到交兵格鬥的吶喊聲,兵器撞擊聲,羣鬼的嚎哭聲,是有名作怪的地方,可王大夯不怕,說遇到鬼才好呢,遇到鬼就拎過來摜它十八丈遠。最後他還是被鬼們捺到水裡淹死了……
“哪裡有鬼……迷信!編出來的。”老王講到這裡時,我在帳子裡說。
“不是迷信,是真的。”老王說。
“憑什麼證明是真的?”我問。
“第二天人們發現王大夯時,他趴在水草間,嘴裡全是泥,手裡緊緊攥着一根高梁杆。離他不遠的岸腳上,一排邊幾十棵高梁杆都被拽掉了。可見他是遊過大河準備上岸時被水鬼們從後面扯住了,把他往水裡拖,他就拉住高梁杆,拉倒一棵再抓另一棵,直到把一路高梁杆全拉完了,才被拖下水的。”老王層層分析道。
我無話可說了,但還是不相信,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老王也沒親見。故事的原型可能是有的,但故事在流傳中是會變形、誇張和人爲增加情節而形成訛傳的。
永忠也不信,我聽他在帳子裡嘟囔了一句“嚼蛆”。嚼蛆就是胡說八道的意思。工友當中數永忠最老實了,沒啥言語,但老實人往往是熱水瓶,老實是表像,內心最熱乎。別人說葷笑話葷故事他聽得比哪個都認真。安靜地聽。有時候我夜裡醒來,聽見他那帳子間有奇怪的窸窣聲,空氣間飄浮着淡淡的腥味兒,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我在寫日記時,饒有興致地把工友們之間的逗樂統統記錄下來。通過我筆下的秩序整理,發現它們簡直就是一個個渾然天成的笑話和民間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亞似上海出版的《故事會》。只是大多染有“黃色”,我在收錄整理的過程中就常感到身體明顯有些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