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他封了汝墳殿,斷了你所有的通訊來源。”深邃的瞳眸浸染了燭火,明亮而深沉,“你若不是在等什麼,爲何不願離去。”
靜了靜,慕容素笑意輕淺,“那你呢?”靜靜對上他深諳的目光,她問語極輕,“你又在等什麼?”
莫鈺窒了一下,凝刻的神容不變,慢慢脫口,“你明明知道。”
“如果你的答案是我的話,”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刻意忽略的話中隱忍的情愫,“那我註定要讓你失望了。”
入喉的醇酒冰涼刺人,她緩緩嚥下一口,臉上沒有表情,“莫鈺,我早已不是你要守的那個公主。我勸你一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妄做無謂的事情,我會選擇離開。”
他說不出話,只是一直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冷峻的面龐不無澀意,“郡主也在等你。”
“我對不起梓姐姐。”她扯了扯脣角,泛白的臉龐卻沒有笑意,低眸凝視着自己的指尖,“可你們等的那個,是大燕國的小公主。而大燕早已經不在了,又何來的公主?”
“即便我能欺騙你們,我也騙不了我自己,我早已不是你們等的那個慕容素。”輕擡了擡頜角,她凝視住他的眼,瞳眸泛出點滴水霧,“就像你,莫鈺。你也不再是曾經的那個莫鈺了,不是嗎?”
他喑啞了一剎,抵在案角的指節緊緊蜷起,又一瞬鬆開,表情有些空白,“如果你願意,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
“那還是不必了,”她立即拒絕,啓手斟了一杯酒液,執至脣邊,“終歸是你自己的事,與我無益。”
四周靜了一瞬,酒香蔓延,神思仿若凝入了黑夜,變得暗而悠長。
莫鈺的眼神黯了,低洌的清音卻如冰封的寒潭,沉着冷凝的疼意,“你一定要這樣嗎?”
她的手僵了一僵,緩緩笑了,道:“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
“從我入了王府開始,我就是這樣。李祁景教會我,只做對自己有益的事。”迷濛的笑蘊着眸中的淡緋,顯得哀婉而淒涼,“所以,莫鈺——”
“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期待,我還是奉勸你,趁早打消了心思。你想要的,我做不到。”
“我……不想讓你很失望。”
彌繞數月間的迷霧被她一語點破,她說得異常輕鬆,不曾留存絲毫的情意。
渾身的血液似是被凝凍了,莫鈺只覺胸口冰涼,心若沉入深淵。
“我不會放棄。”抑制住滿身的冰寒,他終只說出這一句。
“隨你。”慕容素沒看他,一口將酒盞中的殘液剎那飲盡,亦灼盡了所有神緒,“那也是你的事。”
……
後來再說了些什麼,莫鈺已記不大清。
只隱約記得她神思迷亂,雙目猩紅,放縱着自己一杯杯啜飲下去。素來清冷雪白的面頰緋紅燃盡,眸光閃爍。數月以來,終於還是流露出了幾許難得的脆弱。
他不再阻止,伴着她對酒當歌,用烈酒醇液浸泡破碎的神思,讓所有冰冷的疼模糊得再難捉摸。迷濛中他似乎聽見她最終的話語,似隱在春風霧雨之後,飄得毫無聲息。
“該結束了……”
“莫鈺,一切都要結束了,對嗎?”
雲絲般的囈言終是消失了。他感到自己似是沉近寒潭冰湖,所有的光亮湮滅,只餘沉沉的黑暗與冷意層層包裹。
第二日一醒來,頭痛欲裂。
他獨自靜坐了很久,令飄忽的意識逐漸抽回腦海。思起她昨晚的片言碎語,執着冷漠,心中不可遏制地泛出了疼。
……
不管你對我有什麼期待……
你想要的,我做不到。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妄做無謂的事情,我會選擇離開。
……
…………
總是保持距離,總是冰言冷語,拒絕他的任何探索與接近,更不願他接受他絲毫的襄理。他不明白,她爲何就能絕情至此?摒棄了過去的一切,堅冷決絕得恁般疏淡。
心電閃過,一絲黯然在胸膛瀰漫,卻倏然又多了幾分不解。
她……究竟在等什麼?
她不相信她固執地選擇滯留此地不願離去絲毫沒有目的。她既已言說自己不會做無益的事,又怎會就這般毫無意義地任己留在冷殿之中?她在籌劃什麼?或是發現了什麼?正在靜靜等待那個對自己有益的時機。
包括那一句,該結束了……
是什麼……該結束了?
定定凝視着窗外霧濛濛的天,他心思如疊。細細密密的疼,又冰涼透骨的沉。
·
八月初,一則消息在民間漸漸漫傳,震動了帝都皇城。
事情起於一則自涼國北境的一道暗折,折中所述的,是一則發生自荊陽城內的命案。北地天高地遠,管轄疏漏,近幾年間,平地生起許多私匪作亂。此次事起荊陽,據傳事情皆因一場私匪勒索而起。這本不是奇事,只是此次卻轟動舉國。而據聞,此次所傳之廣、事態之盛,全憑一闕詩文血書。
半個月前,一位名喚宋淵的墨客舉家遷徙,由平州啓往涼國腹地的鬆府城內。期間途徑荊陽地境,不慎偶臨暴雨。夜路難趕,又時逢城閉,無奈只得自田野山洞內避雨休憩,欲待隔日雨停再進行城。
荊陽自涼北地界乃大城,只是畢竟屬關隘,既遠離帝都,又不如涼城一般繁華昌隆。管制頗鬆,自是令此地魚龍混雜。近些年涼國復立,尚還無暇整飭此類國之邊角,更是令此處橫生流氓匪盜之輩,打家劫舍,強取豪奪,鬧得城民人心惶惶。
此次劫搶了宋淵的乃一行喚霸皇寨的流匪,乃荊陽城西地有名的地頭蛇。趁着雨夜,一行盜匪奪搶了宋淵此行的錢財衣物,又強搶了宋淵妻女。如此便罷,霸皇寨債主命宋淵半月之內湊齊五百兩銀,奉予霸皇寨,方保其妻女安全。否則逾期,當殺無赦。
那宋淵本是一名普通文客,憑着些許才氣,所作詩文自涼北一帶頗有名氣。他一生自傲,視金如土,在平州慣以販賣詩文爲生,更是舉家傾產也難得五百銀。宋淵無奈報官,哪知數次上書荊陽府卻都無用。苦求無門,又無錢財,他自知無望,故在期限的最後一日,以血爲書寫下此生最後一篇詩文,而後自縊於林中。
據傳那封血書乃宋淵泣血之作,將此生經歷與劫難全嵌寫於字裡行間,足令見者驚心,聞詩落淚。詩文傳的甚廣,荊陽知州擔憂事大,下令扼制,然而難堵悠悠之口。詩文已然自荊陽傳至腹地,最終漫傳都城。
輿論鬧大,案子呈於御前,李復瑾自然震怒,下令自北地嚴查。自都城派去的密使暗內潛探,宋淵之事未果,竟愕然查證了另一方內情——稱霸荊西的流匪霸皇寨,與數月前陛下新封的安北少將淇琰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
這無疑是個令所有人震驚的事實。再往下深查,方知淇琰同荊陽知州與霸皇寨在私下早已達成了共謀協議。淇琰放縱氓匪一流縱霸荊陽,所獲的銀錢利益,需共三者均衡分贓。除此以外,密使又自匪寨窩中繳獲私自鍛造的兵器與軍隊,數量甚廣。而經淇琰身側的府將揭發,荊陽之謀真正的指令,其實,皆來自帝城雲州。
這一證據,無疑將所有的線索,齊齊指向一人——宰相淇嘯天。
雲州城風雨突變,山風鶴唳,無人膽敢似測這一場案謀中背後的秘辛。李復瑾表面不動聲色,朝堂內外依舊奉宰相爲尊。然不過數日,臨鳳殿內又傳出另一道消息——
有宮人自打掃寢殿時,不慎尋現淇玥通往荊陽的密信,確鑿北地的謀亂確乃淇家主導所爲。而真實的目的,便是私下蓄銳,待時機成熟,迫令帝王立淇氏爲後。
——瞬息之間,所有陰謀似一夕坍塌的破屋。正如淇家所有的光譽榮耀,徹徹底底的傾毀。
此事勢局過大,又發生得急,儘管汝墳殿閉門封宮,淇家驟隕的消息仍是傳到了慕容的耳朵。消息傳來的一刻,慕容素正在殿中同莫鈺對弈。
細白的指輕挾着白玉棋子,悄悄落上案坪。她聽完琉畫的傳告,半笑不笑輕揚了揚脣角,“他果然沒讓我失望。”
這一切自然不過李復瑾的手筆。淇家正處雲端,再如何抗逆,也斷不會這樣急着去冒險謀事。他暗中僞造書信,置於臨鳳殿嫁禍淇玥,又以謀策動荊陽的暗謀,製造淇傢俬練兵防的假象。淇琰貪財與知州和流匪同謀,流匪縱勢作亂禍國殃民,二者皆是真實。他再借題發揮,從中混以一些別有用心的說辭,便足可矇混過所以人的眼睛。
慕容素神情半斂。
他這一次的謀略,無疑與當年大燕的棠氏之謀如出一轍。無中生有,渾水摸魚,奈何淇家再多冤辭,也註定再翻不了身。這無疑是個最有效的報復。當年棠家之隕由淇氏一手催化,而今時事境遷,舊事重演,而這一次所謀的,卻是他自己。
——咎由自取。
只是……
“你在想什麼?”輕手落下了一子,靜視着她,莫鈺的卻隱隱覺得有些憂心。
而今淇家勢頹必然,舉族臨難,她已不必有了牽掛。既然如此,那她下一步的目的,會是……
慕容素卻微微一笑,消散了眉宇間一閃而逝的凝重。
“我在想……”白色棋子落在黑子之旁,慕容素暗自揣度,“淇玥此刻,應該在御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