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只是一劍。
鋥亮的寒鋒,滴着鮮豔的血珠,看上去格外地華麗。
散發着死亡陰鬱氣息的華麗。
誰都沒有倒下去。
勝負,卻已成定局。
щшш. тTk an. ¢O
慢慢地,燕煌曦擡高手中長劍,朝着面對每一個黎兵:“你們,回頭看——”
懾於他身上強大的氣勢,黎兵們個個轉頭——
沒有讓他們失望,黑暗之中,不知何時已然冒出數以萬計,裝備精良的兵卒,一個個雙目森然,如惡狼一般盯着他們的後背。
若是方纔,燕煌曦一聲令下,這裡,早就變成一方新的屠場。
屠殺。
這是自三日前政變開始以來,始終在反覆上演的劇目,已經讓燕煌曦深深覺得厭惡和麻木的劇目。
他並不想掠奪任何人的生命,但是卻偏偏有人,在不停地挑起爭端,讓情況變昨更加惡劣。
“砰砰砰砰——”弓箭、劍戟,紛紛落地,朝着那個年輕的帝王,黎兵們再次曲下他們的雙腿。
這一次,是真正的結束了吧?
“韓玉剛,”擡頭看了看已經透出幾許薄光的蒼穹,燕煌曦的嗓音卻有些飄渺,“你,協助冉濟,收沒所有黎軍的軍械,把他們,移交給商達和南軒越。”
“是。”韓玉剛答應着,邁開步子,走向那領兵前來解圍的冉濟。
似乎只是轉瞬之間,那重重疊疊的人影,便已然退去,空曠的廣場上,唯剩下燕煌曦、容心芷,還有那個直到現在,仍舊屹立不倒的青衣人。
燕煌曦走了過去,輕輕擡手,揭下他臉上的面具,然後微微瞪大了眼——黎慕雲,竟然是離宮出走的黎慕雲!
似乎,也只有他,有這般的心智,這般刻骨的仇恨,想用最狠毒的辦法,置他於死地。
只可惜,沒能成功。
看着這張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容顏,燕煌曦愣怔了很久。
很久。
那抹凝固在他眉宇間的神情,也曾多次出現在他的臉上。
那是驕傲。
一個皇族男子拼死守家護國的驕傲。
他可以容忍自己的國家,被自己的父親,或者是其他血親玩弄於股掌,卻絕不容許,它旁落他人之手。
輕輕地,燕煌曦將面具戴回他的臉上,脣間溢落一聲嘆息。
……
手提長劍,踏着滿地飄零的落葉,梟傲的男子一步步走向宮門之外。
那裡。
太陽已經升起,暖暖的橘色光芒,破開天際黑暗,照亮大地上的一切。
他又一次,活過來了。
他又一次,戰勝了死亡。
可是心中卻沒有半絲喜悅,只有疲憊,深深的疲憊。
沿着高高的宮牆,他一直不停地邁動腳步,視線漫無目的地,從身邊的建築上掃過。
他只是想走走。
只是想呼出胸中那口鬱悶之氣。
觴城,還是觴城,只是熄滅了煙火的氣息,像是沉入大海深處的廢墟。
轉過街角,燕煌曦停下了腳步。
後方投來的太陽,淡淡地照在對面一堵殘破的牆上,映出抹小小的身影。
一個,八九歲左右的男孩子。
手執彈弓,面對着他,腮邊淚痕未乾,烏黑雙眸中,滿是無聲而強烈的控訴。
一顆石子,挾着冷嘯的風聲飛來,打在燕煌曦的胸膛上,不甚大的力道,卻在他身體裡,扯開一道悶鈍的痛。
男孩兒放下了弓箭,用一種視死如歸的表情看着他。
對,就是視死如歸。
彷彿完成了一件非常漂亮的,非常偉大的事,然後光榮地等待着,死亡的來臨。
在那樣悲愴卻激烈的眼神裡,燕煌曦轉過了身,一步一步朝回走,只留下那個男孩子,毫髮無損地站在初升的陽光裡。
他該走了。
他該回去了。
這片國土,終究不是屬於自己的。
此時此刻,梟傲的帝王,終於清醒而又悲哀地意識到這一點——他能令一個龐大的皇族瞬間消亡,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成功地收服這片廣袤土地上所有的人心。
因爲,對他們而言,他有一個很不光彩的身份——侵略者。
他是侵略者。
就像秦始皇之於其他六國,就算暫時用殘暴的手段贏得天下,也終究,不過數十載短短的光陰。
皇權,是至高無上的。
但又不是至高無上的。
如果它引導不了民心,如果它不被民心所認可,終究有一天,它會消亡。
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反抗這樣的宿命。
也包括你,燕煌曦。
……
悄無聲息地,燕煌曦領着所有燕軍,撤出觴城,離開了黎國。
來的時候聲宏勢大,走的時候,悄聲無息。
沒有勝利,也沒有榮耀。
即使他已經奪得“勝利”,卻將永遠無法忘記,在天元宮中所發生的一幕幕——
黎鳳妍的死,常笙的死,文皇后撲過來時,那瘋狂的一簪,文定闕拔劍自刎時的激傲,還有與黎慕雲最後的對決,以及那些無辜慘死的人……他已經分不清,他們到底是爲什麼而死,到底是死在了誰的手裡?
黎長均的專制?段鴻遙的報復?還是他的仇恨?
或許這人世間的事,本就想不明白,說不清楚,更無所謂對,也無所謂錯。
大道兩旁,青山不改,綠水仍流,只是他的心,已經蒼老了很多。
蒼老得甚至讓他有些忘記了自己的年紀。
過湘江,經澹塹關,燕煌曦馬不停蹄,一路往東,在這一刻,他只想回到浩京,只想看到自己的親人、朋友,只想聽聽他們說話的聲音,只想看看他們親切的面容,尤其是,證實那個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
瑤兒,你還活着嗎?
你還,活着嗎?
唳——
長空一聲清鳴,那展翅高飛的鷹,掠過浩浩蒼天,徑直朝着西天飛去——
西——
大昶。
太陽落山了。
木樨花的香味愈發濃郁。
漢白玉砌成的湯池上空,水氣氤氳。
粉紅色的花瓣,隨着水波輕輕漾動,摩娑着女子柔滑的肌膚。
似乎很久以前,也有這麼一個晚上,溫香軟玉,輕顰淺笑,看着那個男子,一步步,走向自己……
輕顰淺笑?娥眉輕輕挑起,殷玉瑤眸中閃過絲惑色——那是自己嗎?
“冰妃娘娘。”宮女嬌軟的聲音在後方響起,“請出浴吧。”
下意識地,她卻抱緊了自己的身體,低斥道:“出去!”
“冰妃娘娘!”宮女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二皇子已經派人催過四次了!說娘娘若再不肯起,皇子便親自來請!”
輕咬薄脣,冰靈終是順從地站直了身體,柔曼身段顯露無遺,隨即有宮女走上前來,用柔軟滑-順的絲緞,裹住她的嬌軀,拭去皮膚上的水漬,再換上早已備下的宮裝。
看着妝成的她,宮女們難掩眸中驚豔,唯有冰靈自己,那張絕色的容顏,清冷依舊,甚至比素日更冷。
小心翼翼地將她扶上軟轎,隨着太監的長唱,垂落着橘黃色紗幃的軟轎輕輕晃悠着,穿過道道迴廊,沒入花影深處。
懸於門前的宮燈,映出上方那斗大的三個金字:
末曜殿。
軟轎停下,立即有四名宮女近前,不待轎中美人兒落地,齊齊伸手將她扶住,平平擡入殿內,直送至錦榻之上。
那容顏冷峻的男子,身着褻衣,手握一卷薄冊,斜倚於羽枕上,淡淡地看着所有的一切,然後隨意一擺手,宮女們齊齊躬身施禮,然後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牀榻四周,八根巨大的燭臺,將兩人的面容、衣飾,照得纖毫畢現。
目光掠過她嬌美的容顏,昶吟天心中不由一蕩。
千載輪迴。
他早已沒了情-欲,也不該有情-欲。
安排今夜這一出,不過是爲了試探她的心。
他必須要知道,她的心裡,到底還沒有那個男人的影子。
微微支起上半身,他俯頭靠向她,眸中含了絲輕薄的挑逗。
她平靜地回視着他,一雙瑩眸,無波無瀾。
再次壓下身子,他吻向那抹鮮花般的嬌嫩。
唰——
毫不猶豫地,冰靈側身躲過,因爲用力過猛,一下子跌下榻去,重重砸在木製腳榻上,發出轟然的響聲。
昶吟天坐直了身體。
雙眸眯成一條直線,冷冷地睨着牀下那個髮絲散亂,衣衫半褪的女人。
她狼狽地爬起來,狼狽地整理好衣裙,狼狽地後退數步,滿臉警戒地看着他。
“冰——靈——”他極其緩慢地喚着她的名字,“你要,反悔?”
猛可裡,她打了個寒顫,然後用力地搖頭。
弟弟那可憐的“唔唔”聲似乎還在耳裡迴旋,她怎麼能忘記,怎麼可以忘記?
“那麼,”他勾動脣角,魅惑一笑,“過來——”
她的臉上剎那劃過絲茫然。
腦子裡有個聲音在激昂地呼喚着,干擾着她的思緒,強迫她停下腳步,甚至想把她拉出這個地方,這方煉獄……可是,可是弟弟……
“痛!”抱着腦袋,她蹲了下去。
痛!好痛!
就像有千萬根鋼針,一齊插進她的頭腦,又像一篷篷烈火,剎那從腳底燃起,包裹住她嬌弱的身體。
她不要痛!不要痛!可是,誰能撫平她的痛?誰能救她脫離這無邊苦海?
一臉沉默地盯着那個女人,昶吟天一動不動。
眼底卻暗暗掠過絲懷疑——是不是他算錯了什麼?她不該有這樣的反應,如果有——
一掌拍出,渾厚的內力正中冰靈的額心,那些混亂的畫面戛然而止,雙眸中的掙扎漸漸平伏,只剩空洞,和當初記憶剛剛被封鎖時,一樣的空洞。
“乖乖聽話。”他拍着她的臉頰,像是誘惑,也像是撫慰。
她機械地點頭。
“記住,我,纔是你的主人。”
“你是——我的主人。”她看着他,呆呆地重複。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是你的主人。”
“無論何時何地,你都是我的主人。”
“很好。”他點頭,“現在,爲我寬衣。”
雙手伸出,她冰涼的指尖,極其緩慢地,落到他半敞的衣衫上……
陰冷的風,忽然從四面八方狂卷而至,八根巨大的燭臺,同時熄滅,黑暗剎那間吞沒一切。
冰靈發出聲低叫,不由往旁邊退去,縮進角落裡,瞪大的雙眸中,映出兩道同樣頎長俊挺的身影。
“是你。”淡淡掃了來人一眼,昶吟天既不吃驚,也沒有多餘的表情,“不是已經有了蓮皇之心了嗎?”
“……”對方沉默,清冷的目光掠過昶吟天,落到殷玉瑤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