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歷泰平二年十月二十九,晨。
已經修繕一新的鳳儀宮。
安靜地坐在妝臺前,看着鏡中的自己,殷玉瑤神色安寧。
“娘娘,”大宮女佩玟捧着鳳冠霞帔近前,悄聲提醒道,“吉時快到了。”
“嗯?”殷玉瑤回頭,眸中閃過些許恍然。
“奴婢,伺侯娘娘梳妝吧。”
“不,”殷玉瑤搖搖頭,將手伸向她,“讓我,自己來。”
“這——”佩玟有些遲疑——伺候主子是她們的職責,倘若讓娘娘受了委屈……皇上那裡,怕是……
忽然地,殷玉瑤莞爾一笑,收了適才那份嚴肅,露出小女兒的嬌態:“我不過就好奇,想自己擺弄,你幹嘛這麼緊張?”
佩玟無法,只得苦惱地皺着眉頭,將一應衣飾釵環,放在妝臺之上,領着一班宮女退下,靜候於殿門兩側。
拿起鳳袍,慢慢地披上肩,繫好層層盤扣,再將鳳冠輕輕套在高高的髻上,當她拈起螺黛,準備一掃娥眉之時,纖指卻被人柔柔捏住。
微微擡頭,殷玉瑤瞧見了那人。
“我來。”拿過螺黛,擡高她的下頷,他的指尖和黛筆一起,自她的眉上淺淺掃過。
再細補幾筆後,燕煌曦將螺黛放回妝盒中,撣去指尖微末,滿意地道:“好了。”
“你爲我畫眉,我爲你——”殷玉瑤目光流轉,伸手拉過燕煌曦,將他摁入椅中,取過柄木梳,“綰髮吧。”
“好啊。”燕煌曦放鬆了身子,貼緊椅背,目光卻深凝着鏡中那一對如膠似膝的人影。
在這一刻,那些腥風血雨的過往,忽然變得那麼不真實,那些尖銳的痛苦與磨難,也化作一幅雄渾的背景,被他們光輝燦爛的愛情所沖淡。
細細地梳理着他烏黑如墨的髮絲,殷玉瑤手上動作愈發緩慢。
十八歲的青春裡,她還是那樣清純美麗,內心卻似經歷千年滄桑——從愛上他的那一刻起,命運便已悄然改變。
摁住他的雙肩,殷玉瑤慢慢地伏下身子,手臂滑自他的胸前,將這個男子,深深擁入自己懷中——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耳中隱隱響起君至傲的慨嘆,亦是她此刻心中的寫照。
那一絲微弱的慶幸,從心底升起,迅疾開成朵朵蓮花,清香四溢。
佩玟領着所有宮女悄然退了出去,將這座充滿愛的宮殿,留給他們二人。
巳時初刻,燕煌曦攜着殷玉瑤,登上乾元殿那高高的石階。
大燕帝國最高權利的象徵。
意味着榮耀,也意味着絕頂的孤獨與磨難。
如今,收斂了戾氣,安寧祥和。
終於,他們站在那裡,終於,他們接受着來自全天下的矚目。
他們的感情,曾招致千萬人的質疑。
他們的信念,曾招致命運最無情的摧殘。
他們的理想,也曾因種種磨難而覆滅。
可是他們,終究走到了這裡。
皇天厚土,日月凌空,見證了他們相愛的痛苦與磨難,也見證了他們的堅貞與不屈。
這樣的一對戀人,應當得到當世,甚至後世無數人的稱讚。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如洪濤一般的喊聲,在層層宮闕間鋪延開去,帶着發自內心的,誠摯的祝福。
“平身——”
良久,燕煌曦宏亮的嗓音,從高臺之上傳來。
禮樂之聲大作,這場盛世婚典,拉開序幕——
“唉,”扯扯身上厚重的鳳袍,殷玉瑤忍不住小小地抱怨了一聲,“早知道嫁給你這麼累,我就——”
“你就怎樣?”依照禮官的囑咐,進行着手上的動作,燕煌曦壓低聲音問。
殷玉瑤瞅他一眼:“就讓你做新娘好了。”
這個答案顯然出乎燕煌曦意料,好容易壓住滿腹笑意,英武的男子撇撇嘴,不以爲意:“行啊,不過今生怕是沒機會了,等來世吧,來世你變個男人,我去找你。”
“你樂意?”
“有何不樂意?只要你還是你,我還是我,我們還是我們。”
——他這話,原是番戲語,卻不曾想,竟被某個喜歡惡搞的傢伙,變成了現實。
“行啊,”殷玉瑤伸手擡擡沉沉的鳳冠,“到時我也給你種一堆桃花,讓你慢慢去收拾。”
“你敢!”燕煌曦拿眼瞪她。
夫妻倆的小互動,被喧囂的唱贊聲所淹沒……
而浩京城內城外,爆竹聲聲不絕於耳,歡慶的氣氛直揚上清湛湛的高天……
直到暮色四合,繁雜的禮儀方告一段落,永霄宮中滿排宴席,不管是他國來賓,本國重臣,甚至是侍衛民衆,紛紛席地而坐,開杯暢飲。
這是大燕建國以來,從未出現的景象,而燕皇的聖明,也與他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一起,隨着衆人之口,傳向四面八方……
夜晚,來臨了。
各處亮起精緻的宮燈,殷玉瑤攙着意興未盡的燕煌曦,跌跌撞撞往內宮裡走。
他喝得太多了。
如果不是殷玉瑤強行將他拉離,估計這會兒已經趴地上去了。
有宮女和太監欲上前相助,皆被她揮退。
罷了。
他也難得高興,且容他這一回。
鳳儀宮的廊下,俱掛着新的大紅燈籠,紅彤彤的光照得四下纖毫畢現。
進得宮門,殷玉瑤既將燕煌曦扶上臥榻,命人送來熱水,與他淨面擦手,再褪去他的外袍,將他整個人給塞進了被子裡,又燃了爐夢甜香,放下錦帳,自己領着所有人等,退了出去。
“娘娘……”佩玟看看裡間兒,又瞧瞧殷玉瑤的臉色,“這——”
“無事,”殷玉瑤擺擺手,“你們只管歇息去,這裡有我照應着。”
“娘娘,”佩玟微躬着腰,終是忍不住小聲提醒道,“不是‘我’,是——”
“本宮,呵呵,”殷玉瑤一拍腦門兒,“這兩個字,說起來甚是拗口,本宮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是。”佩玟應聲,帶着一應人等退了出去。
“唉——”疲累至極的殷玉瑤,這才長長吐了一口氣,伸手揉揉痠痛的腰,剛要找個地方歇息,身後一股大力襲來,整個人已經凌空而起,落入某人寬大的懷抱。
“你——”惱怒地看着這張充滿促狹笑意的臉,殷玉瑤頰上紅霞飛起,“你不是醉了麼?”
燕煌曦眨眨眼,俊逸的面孔在通紅燭火下看去,顯得更加魅惑動人:“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夫君我再不知趣,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醉得人事不醒,丟下夫人你獨守空閨不是?”
像是有一簇火苗兒落進心窩子裡,殷玉瑤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燃燒起來——這個男人,總是一次次帶給她意外,以前是意外的傷害,現在是,意外的幸福——
她不再言語,傾身偎入他的懷中,任陣陣甜蜜的狂潮,將自己完全吞沒——
燕煌曦。
燕煌曦。
感謝上天,讓我遇見了你……
……
初晨的曦光,透破窗紗,上了錦帳。
桌上的龍鳳喜燭,依然還燃着,偶爾爆起兩簇燈花。
“皇上——”安宏慎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該起身了。”
撐起身子,燕煌曦將胳膊輕輕從殷玉瑤頸下抽離,掀帳下了榻。
“皇上,文武大臣們已在前殿聚齊。”
“唔”了一聲,燕煌曦一邊在安宏慎的服侍下穿上龍袍,一面道,“昨兒交待你的事,可都辦妥了?”
“妥了,”安宏慎趕緊着點頭,“可是皇上,按祖制,後宮妃嬪今日應該前來鳳儀宮,拜見皇后娘娘啊。”
“讓她們一個月之後再來吧。”俊眸沉了沉,燕煌曦話聲清寒。
安宏慎皺着眉頭,想說什麼,到底沒敢開口——後宮六妃九嬪進宮已有兩年,皇帝卻一次牌子都沒有翻過,宮裡宮外早已議論滔天,皇上卻從來充耳不聞,只以守制爲名給壓着,可如今,皇上既已同皇后行了周公之禮,只怕先前的說法,便擋不住人了,那些後宮裡的女人,皇上將打算如何處理呢?
他只是個太監總管,不敢多說什麼,可是人言可畏啊,皇上此舉,外人不曉得,外人也不敢亂傳,只怕所有的壞名聲,都要落到皇后頭上了……
這是他的隱憂,擱在心裡沒敢道出的隱憂。
殿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龍榻之上,殷玉瑤緩緩睜開了眼。
三宮六院。
這是她從愛上他的最初,直到現在,也沒怎麼去直面的問題,以前是不想直面,後來是沒法子直面,可現在,卻不得不直面——
她不是黎鳳妍,也不會使那些霹靂手段。
至於六妃九嬪身後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她也是心如明鏡的。
燕煌曦能爲她做的,已經做了,接下來,端看她自己的魄力。
撐着牀榻,她慢慢地坐起身來:“來人——”
“娘娘——”佩玟聞聲,急急奔進,“娘娘是要梳洗嗎?”
“去——傳本宮懿旨,着後宮所有妃嬪,即刻來鳳儀宮覲見。”
“娘娘?!”佩玟驚駭地瞪大雙眼——剛纔皇上離去之時,一再交代,不可讓任何人驚擾皇后,可是現在——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殷玉瑤話音冷凝,“該來的,遲早都得來,去吧。”
“……是。”佩玟咬咬脣,剛要轉身,卻聽殷玉瑤再道,“傳下話去,以後後宮之事,概由本宮掌理,擅自驚動御駕者——”
閉閉眼,她終於吐出那三個寒意森然的字:
“殺——無——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