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七,正是和雲嵐約定好的那一晚,洛子淵利用她所給的工具闖出了天牢,一路見血,徑直朝紫妍閣的方向揚長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對沐雲煙的執念何時才能終止,儘管他也清楚她並不是一個值得自己傾心付出的女人,驕橫跋扈,要強好妒,更何況她的目光從沒有在他身上停留過哪怕一秒,唯一的那一次,卻還是來源於欺騙。
可他還是抑制不住的想念她,就像那一年在宰相府初遇,她一襲胭脂色衣裙站在桃花樹下,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笑了一笑,秀眉微揚,那笑容張揚明媚,宛如最燦爛的日光。
“聽我爹說,你是新任錦衣衛指揮使啊?叫什麼名字?”
“洛子淵。”
“呦,不錯的名字。”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這個女人的痕跡是無法從自己心中抹去了,無論她是善是惡,是錯是對,哪怕她差點陷他於萬劫不復,只爲了去討好另外一個男人,他依舊見不得她受半分委屈。
那便是劫難了吧,自始至終都不曾遠去過。
洛子淵連殺數名前來阻止的侍衛宮女,用力踹開了紫妍閣的大門。
沐雲煙站在窗前,聞言驚疑交加轉過身來,卻在看到他的剎那間猛地愣住。
“洛……洛子淵?”
不再是洛指揮使,而是洛子淵,他以前從未聽過,原來她喚他名字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我不知你還在等待着什麼,但我的確沒有太多時間讓你考慮。”他長身玉立站在原地,脊背挺直像是柄出鞘的劍,依舊如初遇那般清冷出塵,“現在闖出去也不一定能成功,還有可能會丟掉性命,所以我只問你一句,願不願意跟我走?”
不再是殺伐決斷的錦衣衛指揮使,沒了飛魚服和繡春刀,沒了權力,沒了依仗,只有從侍衛手中奪來的一柄佩刀,他從前承諾給她的所有都已不復存在,卻依然想要拿命去賭一次。
無妨瘋狂一次,縱然是在她面前死去,也好過在天牢中孤寂一生。
沐雲煙突然擡手緊緊捂住了臉,她渾身顫抖着一言不發,直到終於平復情緒看向他,一雙美目中已是淚水滿溢。
“你就不後悔麼?”
“大概將來會後悔吧,但不是現在。”
“我……怎麼會遇上你這個白癡男人啊……”她含淚笑了起來,當即毫不遲疑地快步走向他,“讓我在這冷宮裡等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和他們拼了!如果這次能僥倖活下來,就算你要懲罰我,報復我,我也認了!”
洛子淵反手緊緊攥住了她的手指,轉身大步流星朝紫妍閣外走去。
從未覺得如此踏實安心過,就好像終於把握住了想要得到的東西,此生再也不會錯過和失去。
但見外面火光連天,皇宮御林軍已至。
和西面的一片混亂相比,鈺林軒這裡卻是平靜非常。
霓裳在承德殿陪着陌天堯批奏摺,從另一方面也是爲了最大限度拖住對方,雲嵐端着托盤款款而至,走到門前見幾位東廠成員紛紛朝自己行禮。
“參見貴妃娘娘。”
“免禮吧。”她微笑着,“九皇子可是還在裡面?”
“回娘娘,九皇子狀態很好,今天的湯藥也按時服用過了。”
雲嵐點點頭,纖長手指卻緩慢探向懷中,她擡眸,神色隱現幾分無奈與悲憫:“辛苦了,原諒本宮……這次只能對不住你們了。”
話音未落,匕首的利刃已然飛快劃過幾人脖頸,鮮血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冗長弧度,濺上了身後小五的衣襟。
一切只發生在眨眼之間,她的行動利落得不可思議。
那把匕首是紫電青霜,還是白祁月當初送給她的禮物,可是現在,她卻用這把匕首殺了東廠的人。
真是算一刀兩斷了吧。
小五的反應極快,登時朝草叢中打了個呼哨,不多時便見一高大威猛的漢子扛着兩具死屍一躍而出,正是唐鏡的手下老三。
“夫人,這是明鏡閣最近接的一單生意,這對男女恰好符合您的要求。”即替她和百里長歌背黑鍋的替身。
“麻煩你了,這一路沒有被人發現吧?”
老三笑道:“夫人放心,您神機妙算,現在皇城的大部分勢力都被吸引到西面了,並沒有誰注意到這裡。”
“很好。”
這是她料定的結局,也是她和洛子淵交易的內容,她想辦法放洛子淵出天牢,洛子淵則充當了替她吸引火力的角色……最不可能合作的兩個人,偏偏以這種方式合作了,也着實是奇蹟一樁。
但願他能從沐雲煙處得到想要的答案,也希望他能順利從這場劫難中活下來。
眼看着老三小五麻利給屍體換上雲嵐和百里長歌的衣服飾物,又將其擡進屋內,百里長歌換了身便服走出房間,衝雲嵐略一頷首,示意自己準備好了。
“小五,點火吧。”
小五持着蠟燭走遍了鈺林軒的每一個角落,使火焰燎過帷帳、漆櫃、桌椅……包括每一處可以燃燒的地方。
烈焰燃起的瞬間分外絢爛,火隨風勢迅速蔓延,似九天而下的碎裂金芒,將鈺林軒團團包圍。
“請主子務必保重自己。”小五清秀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變得通紅,他反手扔掉蠟燭跪倒在地,用力朝雲嵐磕了三個頭,“就算再也不能相見,奴才也會永遠在長寧宮等着您回來的!”
眼眶有些發熱,雲嵐強忍住淚水,彎腰把他扶了起來:“不要再自稱奴才了,在我心裡,你們早已經與親人無異……也別再等我了,今後好好跟着灩昭儀,她定會用心待你們,還有,照顧好梅靈,別讓她受委屈。”
“主子放心,奴……我會牢牢記住您說過的話,也遲早會變成足以保護梅靈的男人!”
雲嵐欣慰頷首,最後緊緊抱了他一下,這才同老三和百里長歌一同離去,她的速度極快,連頭也沒有回,因爲擔心自己再回頭看一眼,就會愈發的捨不得。
只有在分別真正到來的那一刻,纔會知道素日裡的相互陪伴有多麼值得珍惜。
然而已經沒有了後悔的餘地,就像在離開長寧宮之前,霓裳站在門口目送她遠去,含笑低聲說出的話。
“我就只送你到這裡了,雲嵐,今後的路要用心去走啊。”
不說後會有期,也不言道別……
元吉二年,前錦衣衛指揮使洛子淵闖出天牢,並擄走冷宮沐才人,東廠和錦衣衛聯手追擊無果,終使兩人逃離皇城。
不僅如此,就在當晚,安置鄰國九皇子的鈺林軒突然走水,東廠數名侍衛皆被殺害,九皇子與恰好前往看望的明貴妃不幸一同葬身火海之中,待皇帝聞訊趕來,早已無力迴天,兩具焦屍已然被燒得連面目都辨不真切了……但根據屍體旁邊遺落的首飾殘骸來判斷,死者的確是貴妃娘娘無疑。
從表面上看,這顯然是一起有預謀的行動,爲的是除掉九皇子挑起兩國戰爭,至於雲嵐,恐怕只是悲哀的殉葬品而已。
陌天堯像瘋了一樣,接連遷怒於白祁月和康宇,責令他們不查明真相就提頭來見。
但就算查明真相又能如何呢?橫豎雲嵐已經不在了,溫香軟玉最終卻於烈火中化作焦土,除了追封諡號,以皇貴妃之禮節厚葬,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補償能夠緩解心中悲痛了。
一步之差,再難相見。
然而和陌天堯的反應大不相同,無論是朝臣還是民間百姓,聞聽明貴妃死訊後都覺大快人心,言一代禍妃終於報應不爽,再也不會狐媚君上干涉政治了。
不過他們並不曉得,雲嵐走了,還有霓裳在,從前在貴妃陰影下不得施展的美豔昭儀,如今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獨佔聖寵,用日後無盡的歲月來抹平陌天堯心中痕跡,直至徹底獲得他的愛情。
但那些就是後話了。
白家府苑。
庭間梨樹亭亭如蓋,瀟灑白狼正在樹下焦躁不安地轉着圈,聽到腳步聲頓時警覺地回過頭去,幽綠雙眼光影攝人,喉嚨中發出警告性質的低吼聲。
“九千歲,這匹狼似乎脾氣不是很好。”方澗之沉聲道,“要不要屬下把它送還給原主人?”
雲嵐消失之後,白祁月就派他把這匹名爲雪色的西域雪狼接回了白府,據說灩昭儀也沒有拒絕,反而欣然應允,還在皇帝面前美言了幾句。
俗話說睹物思人,這匹狼總呆在這裡,恐怕更容易勾起九千歲的傷心事,不如早些送走。
誰知白祁月注視雪色半晌,只緩緩搖頭:“不必了,狼性通靈認主,對你我不友好也很正常,隨它去吧。”
“那您爲什麼還……”
“人走了,狼卻還在,多少能留點念想。”白祁月闔目良久,復又緩緩睜開,秀長雙眸氤滿幽暗光影,深深淺淺如同對往事的追憶,“但願她此刻人在江湖,能夠過得更快樂些吧。”
方澗之神色微滯:“您的意思是,貴妃娘娘還活着?”
“她是最優秀的盜賊,怎麼可能輕而易舉死在一場大火裡?她這樣選擇,無非就是要離開我罷了。”
由此也可證明她着實是恨毒了他,纔會毫不猶豫地逃離皇城,連句道別也吝嗇開口。情義兩斷,這四個字於她而言絕不只是說說而已,她決定不愛他了,那麼便意味着快刀斬亂麻,再也沒有轉寰餘地。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她終於自由了。
儘管如是得到自由的方式,太令人心酸。
方澗之低聲應着,一時無言以對,他只是個旁觀者,介入不了二者的感情,所以箇中悲歡離合,也大抵是無法體會清楚的。
白祁月靜默着轉身離去,在踏進門檻的那一刻,他的手指觸到了懷中從不離身的荷包,那裡面的紙箋字跡猶在,是她當初在他生辰那日寫下的,是他教給她的一句詩。
風回仙馭雲開扇,更闌月墮星河轉。
她在江南時哼唱的悠揚小調彷彿還回響在耳邊,她親手爲他繡的飛鷹桃花還停留在腰間,可他終於還是失去了她,從此立過的誓言都化作飛煙,縱然心痛如絞,天可憐見。
向來情深,奈何緣淺。